第14章 四方之行

鶴雲城的瓦市位于城中的西北方向,以一座花牌坊為界,那裏聚集着青樓賭坊、戲樓曲園還有茶館酒肆,那是一城之中最易見到各色三教九流之人的所在。

江少楓從十四歲起便對這種地方不再陌生,他見過江月城裏最有名的花魁,放逐過逼良為娼的老鸨,也曾把不顧禁令販賣害人的寒食散之人一腳踢躺了半個月。

他見過太多那裏的人和事,所以自然也能推己及人地猜測同樣身為少城主,韋笑棠對于瓦市最關注的是哪幾個地方。

于是在得到了雲骢提供的信息之後,江少楓判斷,今年他會去查城中每日流水進賬最多的前十個賭坊。

雖然具體流水賬目他們不可能知道,但江少楓卻從雲骢那裏知道了鶴雲城最有名的十間賭坊名字,鑒于每年賭坊經營狀況可能都會有起伏,而且若要裝得自然,其實最好就不要刻意回避。

因此,他直接選擇了排在第一位的那間“四方賭坊”。

翌日下午,他便帶着李青韻去了城西,鶴雲城的瓦市就在江畔。

随着他們漸行漸近,那道門頭上雕了百花争春圖的牌坊也映入眼簾越來越清晰,不過這一門之隔的距離,兩邊氛圍竟是大為不同。

李青韻剛一走進去,就敏銳地感覺到了迎面撲來的被窺視感。

這裏人來人往聲音鼎沸,時不時便會有一兩句髒話或是暧昧言語入耳,且各家門臉都十分招搖,像是生怕流于了平庸,與牌坊外樸實尋常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不由好奇地默默觀察着這裏的一切。

頭頂上忽然飄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冤家,你可慢點兒走,小心腿站不穩!”說完便咯咯笑了起來,還有兩三個一樣細如春雨的聲音不加掩飾地用笑聲附和着。

李青韻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旋即震驚地定住了目光。

只見三五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只身穿了顏色花式不同的肚兜,外面罩着同樣顏色花紋不同的薄紗罩衣,就那麽大咧咧地斜倚着身子坐在二樓的美人靠上,居高臨下地瞧着樓下剛從裏面走出來的人調侃着,笑得十分開心的模樣。

而那被調侃的男人不僅不羞惱,反而很是舒爽的樣子回頭望着她,揚了聲音道:“你個小騷蹄子!”然後便含着笑快步走了。

或許是察覺到李青韻的目光,先前說話的那個粉衣姑娘移過目光看了她一眼,臉上笑容微微一斂,又不着痕跡地移開,落在了正從樓下走過的江少楓身上,然後又多看了一眼,熱情的笑容重新浮現,揮着手裏的帕子喊道:“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你長得好生俊俏啊,有空可要上來坐坐!別怕你身邊的這位漂亮姑娘,我可不和她争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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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韻聽她用那樣嬌滴滴的聲音如此大庭廣衆下卻絲毫不避忌地在勾引江少楓,不由立刻轉眸看向了走在前面的他。

江少楓連頭也沒回一下,徑直從這家青樓門前走了過去。

李青韻因先前張望打量落後了他兩步,此時正想快步跟上,人來人往的街上卻突然冒出來個男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眼前這八字胡男人笑嘻嘻地瞧着她,“你發上這枚珠釵樣式很是特別,能否借我看看?”

李青韻不想耽誤正事,連半分考慮也沒有便搖搖頭,準備繞開他往前走。

誰知這人居然飛快伸手就往她頭上摸來,李青韻本能反應,腳下立轉換了個身位,對方的手剛到眼前,她已擡手捏住了他的脈門。

八字胡男人頓感腕上一陣劇痛,眼露震驚地望向了她,連忙收了先前的欺人之意,快速說道:“不知小姐竟是女俠,是我有眼無珠了。”

李青韻聽得微微蹙眉,好像他這意思,若非她不是個懂武功且武功比他高的,那今天這虧還真是得吃定了。

想到這兒,她又用力狠狠捏了下去。

八字胡男人立時疼得痛喊出聲,雙膝半彎險些就要跪在地上。

即便是發生了這些的動靜,往來行人卻也無人側目或是駐足圍觀,好像這樣的事在他們看來已是十分平常。

忽然,八字胡男人感覺有人在自己肩上拍了一下,力道不重,卻令自己心肺一震。

也是個高手!

他暗暗叫苦之餘下意識擡頭看去,只見一個模樣十分俊逸的年輕公子正微翹着唇角瞧着他。

“以為我們是外地人便好欺負了?”江少楓笑得頗為溫和可親,眉毛卻悠悠一擡,透出幾分淡淡的凜然,“站直了,回答我兩個問題。”

李青韻這才微微收了力道,讓那人能好好答話。

江少楓便問道:“這裏最旺的賭坊是哪一個?”

八字胡男人立刻答道:“四方!自然是四方賭坊。您不知道,那裏的老板有個小姨子,那長得真是……帶勁。”他咂了咂嘴,意味深長地瞧着江少楓,“而且賭技也好,多少男人都是沖着她去的。”

“是麽。”江少楓淡笑道,“那今天你不如便去一次,我們兩個倒想見識一下那女莊家的賭技是如何的了不起。”

随着那八字胡男人領着路最後轉進了一條胡同裏,街頭是酒館食肆,中間有好幾家當鋪,街尾則開着幾間賭坊,四方賭坊就在第一間。

遠遠地,李青韻便看見了一面黑底繡金字的布招,待走近了再一看,竟發現上面的金字是摻了真正的金線挑在裏面織的。

這四方賭坊果然是財大氣粗。

八字胡男人走在前面剛一撩開門簾,那原本在門外聽着只是隐約的喧嘩聲霎時就變得震耳欲聾起來。

李青韻不由擡起沒握天星棍的那只手捂了下耳朵。

還好這種音高是一陣陣的,其他時候盡管吵鬧,但也沒那麽震耳。江少楓說那是因為開了莊,有些人賺了,有些人輸了,這些人都會鬼吼鬼叫幾聲來宣洩情緒。

兩人看見那八字胡男人進門後在其他賭臺前一步未停,徑自走向了東北角那桌賭客最多的地方,扒開面前的人堆,嘻笑着往臺面上放了一粒碎銀子,沖着那站在賭臺後面的一個身着繡有大朵朱色牡丹裙衫,衣襟微斜露出半截鎖骨的美豔少婦勾着目光笑道:“錦娘,今天給哥哥開把大的吧?”

那被喚作錦娘的女子聞言唇邊笑容更盛,但眸光裏卻不含半分笑意地看了他一眼:“要認妹子的滾去西花胡同。”

西花胡同便是先前李青韻和江少楓走過的那個青樓競相而立的地方,也是在那裏遇到了八字胡男人。

被美人如此不給面子地嗆了聲,他卻絲毫不覺得惱怒的樣子,只嘿嘿腆着臉笑了兩聲。

莊家再次開局。

江少楓偏頭對身旁的李青韻耳語道:“你去押小。”

她點頭,走過去放了一片銀葉放在了下注的臺面上寫着“小”字的地方。

買定離手後,錦娘離盅開莊:“一二三,六點小。”

李青韻接了贏來的錢,正想轉頭問江少楓下一把押什麽,卻見那八字胡男人擠到了自己身邊,谄笑道:“姑娘,你看我給你們帶路自己還倒貼了銀子,你這既然贏了,能不能……”

李青韻不想和他多說話,正準備随手丢過去一粒碎銀,卻被江少楓半途截在了手裏,末了,只聽他揚聲說道:“別急,等我妹子贏高興了再賞你一錠大的,也算你推薦這家賭坊有功。”

李青韻撇眸看去,果然見錦娘正朝他們這邊看來。

八字胡男人興高采烈地轉回去又押了把大,這回還多加了一粒碎銀。

“十七,”江少楓卻對李青韻說道,“這家夥是走黴運的相,你全押小。”

李青韻從來都不懷疑他的話,聞言半分猶豫也沒有,直接把剛才贏的錢,還有自己身上挂的錢袋都押了小。

這樣一來,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就連錦娘也多看了她一眼。

“買定離手,”錦娘手握着骰盅,“開——一三四,八點小。”

“啊,又贏了!”連李青韻也很驚訝,不由回頭看向了江少楓。

“看什麽,”他笑着伸手幫她把贏的錢攬到了面前,“還不把自己的錢袋拿回來?”

“哦!”她這才想起這茬,伸手把繡了蝶戲花的錢袋揣了回去。

莊家再次開局,但這一回,其他人都沒急着下注,而是都在等着那八字胡男人先下。

八字胡男人頓感十分郁悶,索性轉身去了別的賭桌,有些人見了,便立刻跟了過去。

這樣一來,剩下的人沒了參照對象,大家又開始各押各的。

江少楓也跟李青韻說:“你随便押。”

她覺得押小都有些習慣了,就順手又放在了那裏。但其他人都是有資歷的賭徒,一看就知道不可能連開三把小這麽邪門兒,再說先前是有個倒黴的跑運氣,現在各憑各的眼光,沒道理還跟着押小,于是更多的人還是押了大。

錦娘目光從臺面上一掃而過:“買定離手,開——一二五,小……”

微有遲疑的尾音,連她都有些難以置信。錦娘旋即回想起來,就在剛才開盅的剎那,她似乎隐約聽到了什麽東西碰撞的細微聲音。

李青韻看見自己又贏了,也不驚訝了,直接伸手把自己贏的錢攬了過來。

錦娘擡眸細細地打量着她,又看了眼江少楓,片刻後,彎起笑容說道:“這位姑娘的手氣可真好,不如我們兩個單獨來賭一局玩玩兒?不過這骰子就不賭了,整天玩兒着膩味,咱們來賭一把單雙如何?”

這賭單雙不僅賭客碰不到賭具,且全程都在明面上。她倒要看看,這女子的賭運是否真的如此無敵。

李青韻卻不是很了解,問她:“那是怎麽個賭法?”

錦娘有些意外,但看對方的樣子确實也像是那個大戶的小姐,而且眼神尤為清澈認真,顯然并不是在同自己演戲。

她對李青韻并無什麽惡感,于是也就當真給她解釋了一下玩兒法,然後兩人轉移到了賭單雙的臺桌前去。

江少楓和其他賭客也都跟了過來。

錦娘褪下了自己腕上的玉镯子放在了下注區:“我先來,單。姑娘你來撒子,我來開。”

這就是說要比試運氣和賭技這雙重要素了。

李青韻看了一眼她這只镯子的水色,想了想,從頭上把那枚白玉三花簪取了下來,押了雙。

江少楓沒想到她竟把那枚簪子給拿來做賭注了,不由默默嘆了口氣,心裏想着要是她待會輸了,自己有必要再找那個錦娘賭一局把東西拿回來給她才是。

一擡眸,卻見李青韻已走到一旁,看了看面前的三籃黑白子之後,一擡手,打翻了中間那一籃在桌上,然後看向錦娘:“請。”

錦娘伸手拿起用來數子的寬扁木條,開始一雙一雙地分起了子。

一旁圍觀的賭客開始紛紛加油吶喊起來,有些喊着“單”,有些喊着“雙”,聲音一個比一個大。

江少楓看見李青韻的嘴角邊浮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不由微愕。

不多時,随着錦娘再次撥走一雙棋子後,她面前也剩下了最後兩只。

“雙……”她有些遲疑地宣布了結果,并不覺得不甘心,只是很意外和疑惑地擡眸看向了李青韻。

李青韻自顧自地從桌上拿回了自己的簪子戴上,卻沒動對方的玉镯:“其實這簪子我也舍不得給你,你也把玉镯拿回去吧。”

不等錦娘說話,那邊從樓上忽然走下來一個看着有些虛胖的中年男人,喊了她一聲。

江少楓一看,心中不由暗喜:十七可真是能讓他事半功倍。

中年男人走過來站在了李青韻面前,打量道:“姑娘好賭技,似乎并非這鶴雲城中人?”

李青韻“嗯”了一聲:“我路過來玩玩兒。”

“是麽?”中年男人笑了,“那不如在下親自來陪姑娘玩兒一局如何?就用姑娘今天所贏的全部銀兩。”

這回不等李青韻開口,江少楓便輕笑了一聲。

對方立刻擡起視線朝他看來,卻見他面帶不以為然之色地說道:“你這兒好歹也是鶴雲城數一數二的賭坊,怎地做事連點兒江湖規矩也不懂?賭坊財門開,哪有只準進錢,不準出錢的?我倒要問問你們城主,是否這四方賭坊對待贏了錢的客人,都是要一個一個莊家親自撸袖子亮胳膊地上來拉着另賭,非要把出了的財贏回去才罷休的。”

男人聽他的語氣似乎并不把鶴雲城主看得多麽了不起,心中不由遲疑了一下。

原本他懷疑這突然冒出來贏了錦娘大殺他四方賭坊威風的人是其他賭坊請來的外援,但現在一看,似乎并不像是這麽回事。

于是他略略一忖,重新看向江少楓,看似挂着笑意的臉上卻微顯端肅:“這位公子,不知風從何處來?”

內行人一聽便知道,他這是在詢問對方的來歷。

江少楓微微一笑:“北望月臨江。”

賭坊老板幾人聞言皆面色微變。

旋即那老板便反應過來,側身讓開一步,禮道:“公子,請內堂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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