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京中再遇 (1)
“我不能嫁給你。”李青韻一怔之後想也不想便拒絕道,“我已是江月哥哥的妻子了。”
宋睿沒想到她拒絕地這麽幹脆,心中訝然之餘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覺,但末了,也不過是無奈地笑了一笑:“也不是真的要你嫁人……”
他話還沒說完,李青韻便皺着眉轉開了臉:“有名無實也不可以,我不和別人拜天地。你還是提別的要求吧。”
她徑自走到石桌旁把手裏的劍一擱,坐下後便凝眉不語,似乎很是排斥談論這個話題的樣子。
宋睿這時才發現原來李青韻比自己以為地還要單純執拗,對于她自覺原則性的問題幾乎是根本不考慮妥協,也虧得自己說這話時态度尊重,不然估計被她一掌拍出院子也很有可能。
宋睿忽然有些羨慕那個叫江少楓的人,也不知他九泉之下可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這樣惦記他,願意為他舍生赴死,心裏再也裝不下別人。
他一念及此,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竟同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計較在她心中的待遇。
他不由微揚唇角淡淡一笑,擡眸舉步走到了李青韻面前坐下,說道:“你放心,我也沒打算讓你與我拜堂。”
不用拜堂?她這才有了些想聽的樣子,疑惑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以紅顏知己的身份随我一起回京。”宋睿說。
她霎時明白了他的用意,對外假意稱兩人之間有男女之情,一是方便她随行和在京中出入,二則是要引蛇出洞。
倘若那個當年處心積慮對付江家的人得知她可能會嫁入皇室,再加上宋睿有意無意地引導,那人多半會懷疑他們的動機,甚至先下手為強。
“過兩天我才會啓程,你不用急着答複我,”宋睿說,“好好考慮一下。”
他話音剛落,從院子外頭便傳來了展浪誇張的聲音:“江城主您怎麽還親自送甜湯來了?有我的份兒麽?”
這一聽就是在望風的。
“你先前不是吃了一大碗飯?”江雲起含笑的聲音随即傳來,“放心,不會少了你那份,去廚房裏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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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腳步聲便徑直而來。
李青韻和宋睿都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坐着沒動,于是江雲起剛一進月門就看見了他們兩個這一派自然尋常地坐在一起的姿态,不禁意外地愣了愣。
而宋睿還正拿着筷子往飯碗裏夾了塊小炒肉,對李青韻說着:“你好歹吃一些。”
李青韻見他朝自己挑眉毛,猜到他這是已經開始扮上了戲,于是點點頭:“嗯,待會就吃。”雖是這麽配合着,但她仍是難免覺得心底一陣別扭。
她說完話,才複又随意自然的樣子看向了江雲起:“雲起大哥,你找我有事?”
“哦,”江雲起像是才回過神的樣子,笑了笑,端着手上的甜湯丸子走過來,“廚房裏做了些甜水,我看你沒出來吃飯,就給你送一碗來。”說着,又似歉意地看向了宋睿,“早知殿下在這裏,我就一并把您那份也送過來了。”
宋睿微微笑笑:“我飯後不吃甜,你們自便就是。”說完,起身準備回避。
“殿下。”李青韻卻忽然喚了他一聲。
待他回頭看來時,她從容道:“既然要早些回京休養,不如後天一早就出發吧。”
語氣裏竟半點不帶建議的意思,而是直接定下了。
除了自己的父皇和母妃,還有頭上的幾位兄長,宋睿還真是沒聽過誰這麽和自己說話,但他并不以為忤,反而在反應過來她說這句話意味着什麽的時候覺得有幾分愉悅。
江雲起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
“你要和五殿下一起回京城?”宋睿走後,他立刻便問李青韻。
“嗯。”她淡淡點頭,拿起碗舀了一勺甜湯。
“十七,”江雲起脫口喚了一聲,勸道,“京中之地遍是權貴,五殿下又是金枝玉葉,你最好還是不要與他走得太近。”
“無妨,”她一副并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我也不與旁人打交道。”
江雲起還要再說什麽,李青韻又略略一頓,喚道:“雲起大哥。”她說,“你還是叫我的名字吧。”
語聲清淡而平和,然而所透出來的婉拒之情卻讓他神色倏然微僵。
過了片刻,他才彎了彎嘴角:“抱歉。”
李青韻微微搖頭,并未說什麽。
此後兩人相對而坐,卻再也無話。
鑒于追查羅剎殿為武林除害并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宋睿身為皇子,十分理所當然地便提出要從這場臨時結盟中先抽身而去,而李青韻作為他此次尋醫的對象,跟着他回京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無人敢阻攔,也無人去多言。
江雲起和瀾州知州各自派出了一隊人馬護送以全心意,江雲起更是挑了自己幾個最得力的近衛來負責宋睿的安全,還特意準備了一輛裝有暗器機關的馬車給他們,幾乎無微不至。
再加上本就有李青韻随行,宋睿這一趟回程的護衛程度可以算得上是高手如雲。而這趟回京路上也确實風平浪靜,并未再出現過來時的阻滞,別說是想抓他,就連想擦着馬車旁邊走過都不可能。
眼看着再過半日就要回到京城,就連展浪也忍不住感嘆道:“江城主安排地可真是妥帖,我起先還擔心這駕車的不行呢。”結果他現在閉着眼睡覺都不怕。
宋睿笑了笑:“是很妥帖。連你都考慮到了,全用了自己人來,生怕我們出一點差錯。”
展風聽着覺得他似乎話裏有話:“殿下的意思是……覺得不好?”
“不是不好,是比一般人都好很多。”宋睿道,“但這世上其實有一種人,很是喜歡刻意對待某些事情,卻不知反而因此顯得不自然。”
喬小禾聽出些味道來:“殿下是覺得這個江月城主有問題?”
宋睿掀開窗簾看了眼騎馬走在車外的李青韻,垂眸忖了忖,放下手說道:“有沒有問題不好說,但我覺得他應該知道我路上遇過襲。”
“可奇怪的地方也在這裏,他是怎麽知道的?”宋睿說,“既然知道了,卻又裝作不知道,還在我們到江月城的那天讓人吃了閉門羹——反過來想,是不是因為他想掩飾自己已經知道我們來了還有路上發生的事呢?”
他這一轉二轉的思緒繞地展浪有些懵,只能很敏銳地抓住自家殿下說的重點:江雲起這個人不單純。于是立刻問道:“可他不是李閣主的朋友麽?還認識很久了啊。”
說到這個,宋睿的目光又隔着簾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關于這點他之前也問過李青韻,這才得知原來她之所以會認識江雲起也都是由于江少楓的緣故,在江家出事之前兩人甚至都未曾有過單獨交往,而之後的來往也幾乎都是圍繞着江少楓和江家的話題,寒暄不過寥寥數語。
算下來兩人的交往十分有限。也就是說,其實李青韻也并不了解這個人。
這就很有些意思了。宋睿如是想。
馬車一路駛入了城門,由于五皇子回京的消息早已傳回,此刻城裏已有侍衛相迎。
“五殿下,”領頭的侍衛上前朝宋睿行了個禮,“卑職等奉太子殿下之令前來迎殿下回宮。”
宋睿微感意外,笑道:“今日皇兄怎麽如此惦記我?”
侍衛也含笑道:“太子妃診出了喜脈,君上高興,賜了一桌酒席給東宮,太子便邀了幾位殿下一同飲宴。”
“這倒是件大喜事。”宋睿也面露喜悅之色,“我可真是趕上時候了。”言罷,回了頭吩咐喬小禾,“你好好招待李閣主。”
然後他又看向李青韻,說道:“這幾日你先四處逛逛。”話說到最後,微不可見地沖她點了一下頭。
李青韻猜他也許便要趁此機會放出些消息,心中已隐隐做好了準備,颔首道:“好。”
随後宋睿又吩咐了喬小禾打賞這些護送他們回來的瀾州兵衛,這才換了馬車,随宮中侍衛而去。
李青韻便随着喬小禾回到了王府,被好吃好住地給安置了下來。
到了晚上的時候,宮裏忽然來了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內侍,身後還跟着個捧了一擡雕花食盒的小內侍。
經管家指引,李青韻才知道原來對方是奉了皇命來找她的,她不禁大感意外。
“李閣主,”年輕內侍臉上始終挂着溫和的笑意,說話的聲音很輕細,“這是君上令下官送來的十二花神點心,還請慢用。”
李青韻愣了愣,直到王府管家已代她将食盒接過,又朝她直使眼色,她才反應過來要道謝:“多謝。”話說完突然想起以前在話本裏見過對待禦賜之物需要回謝聖恩,于是跟着又補了句,“謝君上。”
內官想是知道她的江湖中人,對此并未計較,只笑了一笑便告辭離去了。
“李閣主,”管家此時才在一旁開口說道,“您初來乍到,君上竟賞了這滿滿一擡禦用點心,可是前所未有啊。”就連朝中官員也有不少沒吃過一口的。
李青韻卻因此更為挂念起宋睿在宮中的進展,不知他到底做過什麽,竟已将那位萬人之上的給引了過來。
但直到三天後宋睿才終于從宮裏回來。
一見着李青韻的面,他便似心情很好的樣子說道:“你今天好好打扮打扮,跟我去街上逛逛吧。”
她有些不明所以,正想開口相問,又想起自己答應過要聽他的要求,于是話到嘴邊咽了回去,點點頭轉身回房重新換了身衣服,略施粉黛,将頭上的碎花銀簪換了白玉三花簪。
“怎麽還是這樣素淨?”宋睿看着她出來,有些哭笑不得,“你還是換件顏色鮮豔些的衣裳吧,頭飾也換換,怎麽不是白就是銀。”
李青韻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繡了暗紋的白色衣裙,頓了頓,說道:“這樣就好。”
宋睿還想再說什麽,卻突然福至心靈,閉了嘴。
“嗯,”他也不再提讓她換裝的事,“那我們走吧。”
出門的時候李青韻發現他并未讓人準備馬車,而是果真擺出了一副要與她“逛逛”的樣子,帶着展浪一起和她漫步走在京城繁華的街道上,不時還頗有興致地停下來看一看。
李青韻一直沒有機會問他那天在宮裏發生過什麽,此時街上人來人往更是不好談論,她心不在焉地随他走着,只想他們趕緊找個地方坐下來能好好說說話。
但宋睿不僅不着急,反而還停在一家胭脂攤前讓她選選看有沒有喜歡的,李青韻沒心思,直接搖了搖頭。
他便兀自拿起一盒打開聞了聞:“這香味不錯。”說着伸手遞了過來,“你看看再說。”不等她開口拒絕,又傾身湊到了她耳旁,面上笑意不變地低聲說道,“高興些,我們這可是在‘制造傳言’呢。”
李青韻在他湊過來耳語時本能地往後閃避了一下,但當他提醒的話語響起時,她生生頓住了身形,慢慢湊了回來。
“嗯,”她接過粉盒随意嗅了嗅,“是挺好聞。”
“那就這個了。”宋睿二話不說把粉盒遞給了她,旁邊的展浪立刻摸了錢出來遞出去。
如此在街上招搖過市一般地逛了大半天後,李青韻總算如願以償地被他帶着去了酒樓。還好,這回宋睿沒有刻意顯擺,仍是照習慣要了個雅間。
“那晚你進宮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關上門,李青韻終于忍不住問道,“君上特意禦賜了點心給我,是何用意?”
宋睿端起茶盞撇了撇浮在上面的茶葉,一邊說道:“那十二花神點心可是好東西,九妹也很喜歡吃,父皇賜了你只管享用就是。”言罷,又擡眸瞧着她,笑道,“放心吧,那盒點心有一大半緣由是因你出身琳琅閣,但以父皇之尊又不便召見你,所以才折了個中罷了。至于其他,你可以當是他為了賞賜你給我診病有功——就算我再想讓他知道些別的,那天也還沒有機會。”
李青韻沉吟着點點頭,又道:“那你今日帶我出來走這一圈,接下來又打算怎麽做?”
宋睿啜了口茶,将茶盞放回了桌上:“等。”他說着,微微正色,“我想看看,到底是誰會和江湖上的人聯絡。”
之後一連三月,李青韻便一直以為五皇子調養身體之名住在王府,這期間亦從不避諱見到外人,更不必說時不時和宋睿一同出門逛逛集市,吃頓飯,買些東西或是去茶樓聽書。
漸漸地,京中權貴圈裏開始有了一個傳言,說五皇子這次外出尋醫結識了一個美貌非常的江湖女子,而且聽說其出身門派和先朝主頗有淵源,傳來傳去,便開始有人猜測也許因着這層關系,五皇子會破天荒地被準許納一個江湖女子為側妃。
宮中尚未有什麽反應,宮外已是傳聞滿天。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向都不避嫌的五殿下卻突然安排親信把那位姓李的江湖女子送出了府,對外的說法是因她一個女子住在王府多有不便,所以特意安置到了東城的一座環境幽靜的宅子裏。
這便又不得了了。對許多早有注意的人來說,五皇子這種舉動就等同于下一步或許就要開始過明路。
權貴之間傳言紛紛,李青韻卻如聞所未聞,每日裏仍是該幹什麽幹什麽。宋睿派來伺候她的侍女很機靈,她不用多話對方也常知道她要什麽,她覺得挺省心。
這天晚上,侍女照舊在小院裏給她擺了桌椅布了飯菜,李青韻就着一院秋日桂花香不急不慢地用完了晚飯,正準備繼續去制藥,門外卻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而且聽這敲門的節奏,并不是宋睿那邊派來的人。
李青韻停住腳步,暗忖着以眼神示意侍女去開門。
院門很快被打開,門外站着個罩了披風的高瘦人影,昏黃的門前夜燈下,他的臉被清晰地映照了出來。
“雲起大哥?”李青韻微感意外,“你怎麽會來?”
江雲起舉步走了進來,直直凝着她:“我一路趕過來,有話想跟你說。”
“那進來說吧。”她轉身走進了堂屋。
江雲起随後跟進,雙方的侍者都自動自覺留在了院外。
李青韻本來還想讓人給他沏杯茶,但看他神色鄭重的樣子,又覺得他可能沒什麽心情品茗,便直截了當問道:“你要說什麽?”
“十七,”一聲脫口而出的稱呼剛一出口,江雲起就看見她眉間微微一蹙,他頓了頓,卻沒有再改口,“我聽說五皇子有意納你為妃,你趁早離開京城吧。”
李青韻擡眸看着他,過了須臾才道:“連我都未曾聽說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這京中早就傳遍了。”江雲起的語氣已染上幾分急切,“你不要再如此懵懂好不好?怎麽就不肯聽我勸呢?以你的身份至多能做他一個側妃,将來禍福都難以預測,難道還指望他能對你恩寵不衰麽?”
李青韻卻像是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只直直凝着他:“你的消息竟然如此靈通。”
江雲起一時沒注意到她的話,聞言只下意識接道:“若不是我急急來這一趟,你怕是怎麽折在這裏都不知道。你聽我的,明天一早就去跟五皇子辭行,說你要回儲玉山。”
李青韻靜靜看着他,沒有說話。
江雲起見她居然沒反應,不由急道:“你還愣着做什麽?難不你還真想做他的側妃麽?”
“我做不做他的側妃,”李青韻平聲道,“又如何?”
江雲起愣了愣,顯然是沒料到以她的性格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過了好一會兒,竟似有些氣笑道:“好好好,我還當你是心裏對少楓念念不忘才巴巴跑來這一趟提醒你,原來你心中已是另有所屬——既如此,你又何必三年來如此給我臉色看?你就算要嫁人,也該嫁個如少楓一般值得你嫁的,也才不枉費他心念你一場。若早知你如此魯莽,我又何必顧忌,早該向你提親替少楓照顧你才是!”
一番話說到最後,情緒很是激動,像是恨鐵不鋼,又像是心疼和惋惜。
李青韻也沒料到他會這麽說,尤其是最後一句,話一出口,她頓時愣怔于當場。
江雲起見狀,索性似抛開了包袱,徑自一個大步跨上前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十七,你不如就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代替少楓照顧你。我答應你,此生除你之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一定會和他一樣待你,你想着他,我便陪着你想,你此生不能忘記他,我也絕不忘記。你若來世想和他再續前緣,我也絕不挽留,只許願你們來生再無別離……”
他一句一個少楓,一聲聲落在李青韻的心頭,砸地她倏然從震驚中回了神。
她倏然抽回了手,立刻往後連退了兩步,滿眼拒絕。
“雲起大哥,我敬重你是江月哥哥親近的兄長,”她說,“今後你不要再提這件事,否則我不會再見你。”
“你聽我說……”江雲起試着想上前。
李青韻立刻又後退半步,擡手示意他止步:“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你了,請便。”
這逐客令的語氣已很是清晰強烈。
江雲起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她半晌,最後苦笑着揚了揚唇角:“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少楓九泉之下到底是否願意看着你對待終身大事如此輕率。”言罷,也不再多說,轉過身,慢慢往門口走去。
“等等。”李青韻忽然在身後喚了一聲。
江雲起一頓,以為她心意回轉你,連忙回身看去。
卻見她神色沉靜地看着自己,說道:“既然你在京中耳目如此靈敏,為何三年來卻始終對我說沒有半點消息?”
江雲起驀然微怔,這才意識到她起先态度轉變的緣由,他解釋道:“我只是不想你為了些根本不能确實的消息沖動行事,罔顧了自己。”
李青韻沒有再說話,靜靜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回了內室。
江雲起皺眉閉上眼,牙關輕咬,嘆了口氣,随後又靜站了良久,才終于轉身離開。
這一夜,皓月清風,靜谧無聲。
李青韻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樹影,始終毫無睡意,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泛起了魚肚白,她才朦朦胧胧地閉上了眼睛。
只是還未睡踏實,她就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一聲輕微脆響,似是樹枝斷裂的聲音。
本能的警覺讓李青韻霎時驚醒,旋即一轉臉,便看見窗紙上隐約映着一個人影。
她想到了可能去而複返的江雲起,立刻起身披上衣服,也沒顧着點燈,便大步走過去一把拉開了窗戶——
樹下的人影聞聲回過了頭。
李青韻瞬間愣住。
天剛亮的朦胧天色間,清風拂落樹上桂花簌簌,一陣清甜的香氣伴着尚未褪去的露水濕氣迎面撲來。
四目相對間,視線微擡,她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他頭發上還沾着的水氣。
“你什麽時候來的?”她開口問道。
“剛到。”白非離看着她說道。
李青韻一聽,立刻回身朝他看來,眼中閃過一抹驚訝,似乎并未想到他會考慮幫江家平反,微一愣怔後才沉聲說道:“如果罪魁禍首因此伏法,我自然也就報了仇。”
“嗯。”宋睿沒再說什麽,也沒有轉過頭來看她。
李青韻拉開門走了出去,卻又不知不覺走到了白非離的房門外,她回過神來正欲轉身走開,卻不經意瞥見從窗紙上透出來的光影——他還沒睡。
她停住腳步,猶豫須臾,終是擡手敲了敲門。
只敲了一下,門便從裏面打開了。
白非離站在門裏看着她:“有事找我?”
李青韻道:“沒有,只是想問你一聲,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和我們一起去江月城。”
“嗯,”他說,“我就不去了,到時他們自己知道該怎麽做。”
“哦,好……”她垂眸看着隔在兩人中f的門檻,欲言又止地沉吟着說道,“等這件事告一段落,我可能會去趟京城。”
如今既已和宋睿坦白了自己的意圖,若是他不肯幫忙,那她也就不敢再冒險等待,不管成不成,也惟有孤注一擲了。
或許,今夜便是永別。
白非離似有些意外,但旋即不知想到了什麽,默然片刻,說道:“嗯,知道了。”語氣平常,似并不欲多打聽。
旋即便冷了場。
李青韻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麽,她對白非離的感覺太複雜,複雜到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跟他道別才是最好的方式——又或許,如此已是最好?
“那你早些休息吧。”說完,她便轉身走了。
“李閣主,”白非離卻忽然出聲叫住她,待她回過頭來時,他看着她,說道,“多保重。”
李青韻微微點頭:“你也是。”
随後再無多話,就此旋身離去。
翌日一早,白非離等人果然已經離開,而李青韻和其他人也在稍作停留用完早飯後便繼續啓程前往了江月城。
将近午時,一行人終于抵達城外。
這是李青韻三年來第一次回到這裏,遠遠地,不過是見到那映入眼簾的城郭,她已頓覺心頭一窒。
旁邊的宋睿見她神色不太自在,臉色也有些不大好,不過轉念一想,便已了然。
“我去打聽一下江月府在哪裏。”進城之後,有人主動說道。
“不必了,”李青韻淡淡出聲,“我知道在哪兒。”
言罷也不過多解釋,徑自驅動坐騎走在了前頭,一馬當先地往東邊長街上奔去。
其他人紛紛跟上,沒過多久,果然便見到前方有座漆了紅牆,門外站了數名護衛的府邸。
李青韻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宋睿見狀,便驅馬上前到她身旁,放輕了聲音問道:“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回頭看着眼前這面圍牆:“只是覺得變化有些大。”
其他人并未注意到他們兩個談論的話題,白非離不在這裏,也就意味着原本暫定的領頭人已經沒了,于是自然便又有自诩江湖地位更高的某位盟主當仁不讓地主動走了上去,對門外的守衛拱了下手:“有勞,我是西川盟盟主朱壽,想求見江城主。”
言行看似禮儀周全,但語氣裏卻頗有些随意。
守衛聽了便道:“城主正在會客,請稍待。”說完也并沒有進去禀報,大有一副“等裏頭的客人走了你再排隊”的意思。
朱壽霎時覺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又覺得身後衆人都在看着自己,若是發作起來豈非更讓人笑話?于是忍了忍,冷哼一聲退到了一邊。
其他人見他吃了癟,一時也都不願上前步其後塵,但又覺得在這裏的人放在江湖上都是有身份的,卻齊齊被擋在外頭吃閉門羹,要是傳出去豈不沒面子?
正糾結之時,忽見有一人越衆而出,徑直走到了先前和朱壽說話的那名護衛面前。
居然是宋睿。
“你進去通秉一聲,”他說,“至少讓江城主知道我們來了。”
對方正眼都沒瞥過來:“城主在議事,請稍待。”
宋睿揚了下嘴角:“那你就告訴他,我來了。”說着,一個眼神遞給了候在身旁的喬小禾,後者立刻從懷中摸出了一枚拇指大小四四方方的雞血石印章遞了過去。
守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過,翻過小印底部的刻字端詳了片刻——一時也沒察覺有什麽不對。但宋睿這番舉動到底引起了他一些重視,終于依言而行,轉身進了府門。
沒過多久,穿着一襲月白錦衣的江雲起便快步走了出來,跟在他後面一臉神色驚懼不安的正是剛才那個守衛。
江雲起步出門外,還未看其他人,便已當先朝着正負手立在眼前的宋睿深深拱手行了一禮:“江月城主江雲起參見五殿下。”
除了李青韻外,其他人見狀皆是大驚,紛紛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了他。
宋睿神色從容地看着江雲起,微微一笑:“江城主,你這府上好大的架子啊。”
那守衛一聽,頓時就跪了下來:“都是小的自作主張,城主已經責備過小的了,還請殿下恕罪。”
宋睿也沒去看他,只笑笑道:“起來吧,我不過随口說一句,不必認真。”說話時眼睛卻是依然看着江雲起,“江城主,我這趟是陪同衆位江湖英雄來有些事想與你說說。”
江雲起此時才順着他的話轉頭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七省聯盟的人,卻不經意落在了一抹清麗的身影上,随即,倏然一頓。
他朝着李青韻溫和着眉眼笑了笑,才又接着朝向其他人,揚聲道:“各位,江某怠慢了,請進去坐下喝杯茶再慢慢敘話吧。”
衆人便随在他和宋睿身後魚貫而入。
進了院子,李青韻發現府中也和三年前她與江少楓回來時變得大不一樣了。那時的江月府內一切布置陳設都講究簡雅質樸,而現在的府裏正如外面的紅牆一樣,處處擺設奪目,而且有能擺設的地方就不會空着。
這和當年的雲起山莊有些相像,也有些不像。江雲起大概是把他在雲起山莊的許多藏寶都搬了過來,而且也并不刻意再重新藏起來,就這麽大大方方地擺着。
她不知不覺落在了最後頭,見他們朝前廳去了議事,腳下便忍不住一轉,獨自又往後院書房的方向走去。
随後她就發現,原本搭在院子裏的那個藤架涼棚也拆了,擺在那裏的書桌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盆半人高的紅珊瑚樹。
李青韻站在珊瑚樹前,不覺有些出神,眼前浮現的是當年跟着江少楓到這裏來初次拜訪江不棄的情景。
她不知自己在這裏靜靜站了多久,直到江雲起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你怎麽一個人到這邊來了?”他的目光和語氣都很柔和,這三年來每次見面都是如此,但這樣的“始終如一”卻總是在不斷提醒李青韻,有很多事情已經變了。
她也不再是三年前的自己。
“我随便走了走,”她說,“你不介意吧?”
江雲起笑了:“怎麽會呢,我自然希望你常來做客。”
李青韻的心思卻在別處,她看着這處院落,語氣有些輕飄:“這裏确實變化很大。”
江雲起立刻便了然,解釋道:“我怕觸景生情,所以特意改了些。”又問,“你不喜歡?”
她過了一會兒才回道:“這是你的宅子,也沒什麽不好。”言罷似乎不願多談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不是在前廳和他們說話麽?事情談得如何了?”
“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江雲起笑道,“這本就是沒什麽可推辭的事情。我答應了五殿下和七省聯盟的人會派人尋找羅剎殿的行蹤,不過……這件事最好能團結更多的力量,總之我先盡力而為吧。”
到了此時,李青韻對于羅剎殿本身其實已并不怎麽在意,于是她只随意點了點頭。
“你這次來了,”江雲起小心地開了口,“不如就多待些日子吧?”
李青韻轉過臉:“我過兩天就走了。”言罷淡淡彎了彎唇角,便回了身朝前院走去。
江雲起腳下動了一動,卻到底沒有跟上去,轉而走到書房前,推門而入。
“出來吧。”他神色漠然,語聲微沉地說道。
從帷幔後便轉出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低頭恭謹喚了一聲:“主人。”
“那幾個人都處理了?”江雲起毫無情緒地問。
對方立刻回道:“都處理掉了,絕不會被李閣主他們查找到蛛絲馬跡。”頓了頓,又小心地續道,“對不起,我沒想到李閣主會在那裏,事先應該提醒他們避開。”
“算了,她也沒有受傷。”江雲起拿起放在案上的毛筆蘸水洗了洗。
“那……五皇子那邊?”
“先別管他了。”江雲起輕哼一聲,“早就知道能讓我對付的人絕不會是個酒囊飯袋,這不,事情前腳一出,後腳人家索性就自己亮明了身份找上門來,現在他若再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我可就難辭其咎了,到時就算親自護送也要把他平安送回京城去。”
刀疤男人默聲不再言語。
卻聽江雲起又沉吟道:“那個清風流宗主沒有來,不知是不是猜到了什麽。涿州那邊的消息一傳來我就知道他不簡單,只是不知他是有意與我為敵還是可能結盟——你繼續去查,我要知道他的來歷。”
“是。”男子拱手領命,随即身影一閃,進了牆上暗門。
晚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