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巴黎。

費淏回完電話後走向主卧,于房門前站立,雙指曲起,不輕不重地叩出兩聲響。

裏頭傳來一道女聲,聽不出鹹淡:“進來。”

得到應允後,費淏推門而入,輕車熟路地走至套房內的小客廳。

說是小客廳,但一點都不小,一百八十平,比普通人家的房子還要大,金色的水晶吊燈從正中間垂下,富麗堂皇得像舊時皇宮貴族的宮廷。

比這整間屋子更為光華奪目的是巴洛克鍍金沙發上的女人,左臂半倚着扶手,右手慢悠悠地翻閱最新一期的時尚雜志,皓白色的真絲睡袍長極腳踝,露出那流光溢彩的金色美甲,與領口的大片白金薔薇刺繡相得益彰。

費淏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恭敬地喊了句:“大小姐。”

女人連頭都沒擡,漫不經心翻着雜志:“說吧,什麽事?”

費淏回話:“顏董來電話了,問您什麽時候回去?”

這沙發上的女人名為顏殊黛,費淏口中的顏董即是她的母親顏瑛,也是顏玉珠寶集團的董事長。

可她卻像沒聽見似的,過了好一會才懶懶地輕啓紅唇:“不急,再過兩日。”

兩日是幾日?

自從上個星期,顏殊黛被迪奧邀請來探訪一家高定私藏博物館後,就一直待在巴黎,直到現在。

巴黎是時尚之都,這些年她經常來看展看秀,量體裁衣,所以索性在當地買了個莊園,比起酒店,住起來自然是更為方便舒适。

如今她在巴黎游憩也将近一周,她倒是不急,但顏瑛那邊已經失了耐心。

費淏也不勸,略微思忖了下就知趣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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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門他就找了個由頭給顏瑛那邊回話,說是本打算明日就回,但當地大型百貨公司有意合作,尋了中間人作介紹,大小姐打算先接觸看看。

這話聽起來倒還有模有樣,“顏玉”這個品牌在國內打得響亮,今年剛好是第六十個年頭,但開設在國外的專賣店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要是此次合作順利,也不失為一次打開海外市場的機會!

思及至此,顏瑛心裏火氣也消退了不少,沒為難費淏便挂了電話。

合作事真,但相關事宜早就在三天前便已敲定,合同都簽了,顏殊黛此行就是為了這項合作,看展什麽的都是順便,費淏也正好以此為借口。

既然顏殊黛不想回去,那他就給她留一個無人打擾的空間,不然瑣事去煩她的心。

足足過了五天,顏殊黛才從巴黎回到江城。

費淏問:“大小姐,回紫園還是鼎湖?”

顏殊黛眼睛微眯,過了會才心不在焉道:“……鼎湖吧。”

比起費淏心平氣定,楊宇臉上的驚愕尤為明顯,不停透過後視鏡打量這位大小姐的臉色。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鼎湖是顏瑛的住處,紫園才是顏殊黛最常落腳的寓所。

作為顏殊黛的秘書之一,他多多少少也知道最近這母女倆在鬧矛盾,剛才他還覺得費淏的問話是多此一舉。

沒想到現下這大小姐居然主動提出去見顏董,這簡直比公雞下蛋還稀奇!

楊宇心裏納悶,手上竟也忘了動作,還是費淏出聲提醒,他才慌慌忙忙地啓動車子。

一入庭院門,陳媽就趕忙放下手裏的簸箕迎了上來,喜笑顏開地說:“大小姐,你可算來了!顏董和先生天天念叨你呢!”

顏殊黛點了下頭:“他們在哪?”

陳媽立刻回話:“顏董去公司還沒回來,先生在湖邊寫生,我這就帶您過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顏殊黛揮手,又對費淏說了句,“你也留下。”

“唉好,那我現在就去給顏董打個電話,她要是知道您回來了,一定十分高興!”

顏殊黛一走,陳媽就拉着費淏來到僻靜的角落:“大小姐不回來,你怎麽就不知道勸一勸吶?”

費淏輕笑了下:“表姨,大小姐要是能聽我的勸,那她還是大小姐嘛?”

原來這陳媽乃是費淏的表姨,費淏的父母在一場煤礦爆燃事故中不幸身亡,當時他還只是一個7歲的小孩,孤苦伶仃地從鄉下來到江城投靠親戚。

陳媽看了心酸,但她是顏家的保姆,吃住都在顏家,實在不能自行做主,只能帶着費淏去見顏瑛。

顏瑛在商場上殺伐果斷,但也不是不通人情,這麽小的一個孩子,讓他離開,他又能去哪?

正巧那時顏殊黛剛要上小學,她自小個性高傲,顏瑛怕她在學校被孤立,所以也就讓費淏和她一同入學,讓她能有個伴。

費淏就這樣留在了顏家,一直跟在顏殊黛身邊,從升學到工作都是如此,現在也是她的助理兼保镖。

顏殊黛獨自來到後院,沈齡舟果真在這湖邊作畫。

鼎湖顧名思義就是繞着湖邊建起來的一片別墅區,顏家便是那幾棟最靠湖的其中之一,視野最開闊,不像後排的房子,湖邊的風景都被遮擋了一大半,當然價格也是不一般。

沈齡舟是沈家獨子,可他卻無心經商,寄情于山水,和顏瑛結婚後,沈家的産業也改了姓,一并由顏瑛管理,他呢,就只顧他的書畫,現今已是中國書畫院的副院長。

後院正對着湖泊,他時常在這裏作畫下棋,無人打擾,自由自在。

看見女兒,他放下手中的畫筆:“回來啦。”

顏殊黛站在他旁邊,看着眼前僅剩數筆就能完成的水墨畫,眉梢一挑:“就剩最後一點,不畫了?”

沈齡舟緩聲解釋:“這繪畫就講究的是專注,我哪能一邊跟你聊天一遍畫畫呢,就算是只剩一筆也不成。”

顏殊黛已到而立之年,又掌管着顏玉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務,平日裏最是成熟孤傲,冷靜自持,卻偏愛拿她這個老父親逗笑取樂,像個小女孩一樣,仗着寵愛嬌縱任性得很。

只見她長長地“哦”了聲,故意曲解沈齡舟的意思:“原來是嫌我打擾到你,在趕我走啊,得虧我這個做女兒的一下飛機就趕來看你,現在連口水都沒喝上就遭人煩喽!”

沈齡舟無奈地笑了笑,走到湖邊的涼亭,對顏殊黛招了招手:“還不快過來。”

“幹嘛?”顏殊黛站着不動。

沈齡舟坐下,手上拿起茶罐:“給我女兒沏杯茶喝。”

顏殊黛這才慢條斯理地走過去,在正對着沈齡舟的黃花梨圈椅上坐下。

茶過三巡後,沈齡舟才切入正題:“不生氣了?”

他這話指的可不是方才顏殊黛耍的小脾氣,而是她和顏瑛半個月前的那場争吵。

于顏殊黛而言,婚姻就是一場利益交換的合作,只要對方能夠滿足她的标準,接受她提出的要求,那就可以結婚。

用一個很熟悉的詞來說就是——商業聯姻。

有沒有感情,感情的深淺并不重要,更不必要。

顏瑛知道自己這個女兒從小有主見,理智遠大于情感,但萬萬沒想到結婚生子這樣的大事都能被她當做工具,用來助力顏玉未來的發展。

她一下子被顏殊黛一副把婚姻當交易的态度氣個半死,她的脾氣一向暴躁,倆人當場吵得不可開交。

顏殊黛就跑到國外去,直到今天才回來。

只見她答非所問:“這茶不錯。”

沈齡舟一聽就知道她是不準備繼續同顏瑛置氣,到底母女之間還是沒有什麽隔夜仇,冷靜下來就好了,只不過她二人觀點相左,問題依舊存在,還是得他這個中間人來調解一番。

他添了杯新茶,娓娓道來:“顏玉由你奶奶一手建立,自從你媽媽從你奶奶手裏接過顏玉,她就把顏家的家業看得比她自己還重,這些年殚精竭慮,只為顏玉能發展得更好。現如今你長大了,她将這份心血交于你,自然也希望顏玉能在你手裏發展得剛好,只不過——”

顏殊黛擡眸,語氣平靜:“爸,你要是想幫我媽來當說客的,那就不必了。”

看着女兒态度如此堅定,沈齡舟也沒有放棄,畢竟這關乎的是顏殊黛往後一生的幸福,他怎麽可能不在乎,放任她和一個沒有感情的男人一起走入婚姻。

“你媽媽将顏玉看得比自己還重,但無論何時何地,在她心裏你永遠排在第一。顏玉的未來固然重要,但在我們這裏遠遠不及你的幸福來得要緊,你明白嗎?”

顏殊黛何嘗不明白父母的心意,只不過對于她個人而言,情感上的陪伴遠不及事業上的成功來得讓她暢快滿足。

二十歲出頭的時候,顏殊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不婚主義者,但一年年過去,思想也愈發成熟,她開始明白自己所要承擔的責任。

顏玉的傳承靠的是子子孫孫,倘若她沒有孩子,那等到她像顏瑛這個年紀,又能将基業交給誰?還不是只能交由他人代為管理,那時候顏玉還能姓顏嗎?

她絕不能如此任性,讓她奶奶和媽媽一輩子的努力付諸東流。

打從她意識到這一點後,她就将結婚生子提上日程,計劃在她三十歲這一年結婚,兩年內要一個女兒。

一開始也猶豫過要不要結婚,但後來還是覺得孩子需要父母雙方的陪伴,所以決定走最常規的路子。

當然,她也不會找一個自己讨厭的人結婚,那純粹是給自己找罪受。

一個符合她各方面要求且有好感的男人,就是她最好的結婚對象。

她的要求并不低,甚至可以說是很高。

不但事業上要能給顏玉帶來助力,臉和身材也要是頂級,智商要高,能力要夠,生活技能也要點滿,這樣才能給她女兒提供優質的基因和更好的照顧。

就這麽嚴苛的條件,沒想到還真讓她給找着了,倆人差點就結了婚。

還好是差點。

顏瑛和沈齡舟聽到後梗在喉嚨不上不下的一口氣才松了。

他們作為顏殊黛的父母,還是因為公司專門為她處理結婚相關事宜的律師說漏嘴才知道這件事。

本來顏殊黛是準備先斬後奏的,因為她早就料到父母會強烈反對。

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最後都沒成。

沈齡舟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試探:“你沒和季家那小子聯系了吧……”

“沒有,都分手了,還聯系什麽。”顏殊黛說得漫不經心。

沈齡舟的心放下半分,寬慰地笑了笑:“那就好,其實我覺得你以前不打算結婚的想法也挺好的。”

沒等顏殊黛回答,陳媽就來請人:“先生、大小姐,顏董回來了,在客廳等着呢!”

沈齡舟先行起身,還不忘提醒顏殊黛:“我們先商量一下,你待會多讓着你媽媽點,行嗎?”

這母女倆一脈相承,都是一點就着的炮仗脾氣,一旦吵起來,那是誰也不讓誰。

為了家庭和諧,他也只能先做準備工作。

顏殊黛勾了勾唇角,一看就知道起了壞心思:“那我要你那幅黃賓虹的蜀游山水。”

“你——”沈齡舟驀地噎住,一點不似先前那樣雲淡風輕,他平時對吃穿用度都沒什麽要求,唯一在乎的就是他那些古玩字畫,這一下子眉頭皺得老高,“你怎麽就天天惦記我手裏這點東西?”

“不行啊,那就算了。”顏殊黛說得無關緊要,眼睛裏卻露出狐光,狡黠得很。

沈齡舟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跟她談條件,那得拿東西來換。

但這幅《蜀游山水》是他費了老大功夫才收來的,他自己都還沒瞅熱乎呢,哪能輕易讓別人奪了去?

就是親女兒也不行!

他好聲好氣地商量:“你看你平日也不懂欣賞這些,要去了也沒什麽用,爸爸給你買點別的。”

顏殊黛蹙起一雙黛眉:“爸,你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什麽叫做我不懂欣賞,這欣賞藝術還分高低啊?我就是拿回去挂着,有事沒事看看也高興!”

沈齡舟被她的噎得面色鐵青,但仔細看眼裏是萬分寵溺:“你啊你,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

顏殊黛凝眸:“這麽說,你是答應了?”

沈齡舟幾近吹胡子瞪眼,但一幅畫就算再珍貴,又哪有一家人和和氣氣來得重要,所以明知女兒的一肚子壞水,他還是讓步了。

揮手囑咐道:“拿去拿去!不過你可得保證,待會千萬不要和你媽媽發脾氣。”

顏殊黛看着沈齡舟一副忍痛割愛的樣子笑得合不攏嘴,心裏美得不得了,露出這些天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眼珠子亮得像黑寶石:“當然,我現在可開心了,哪還有什麽氣啊?”

沈齡舟又睨了她一眼,那副樣子仿佛是下一秒就要像古裝劇裏被學生氣到拂袖而去的夫子一樣。

顏殊黛故意調侃:“好啦好啦,不就一幅畫嘛,怎麽氣得胡子都立起來啦?大方一點,啊。”

沈齡舟失了珍寶還要被強盜女兒取笑,當下就被她氣糊塗了,竟然忘了自己根本不留胡子,下意識地往下巴上摸,手上觸及一片光滑才反應過來被戲弄,霎時羞惱難當:“我哪有什麽胡子?你又瞎說。”

顏殊黛對着他嘴唇上方位置,在空氣中用食指比劃了個“八”,還專門把尾巴勾得很翹:“這不就是嘛?”

比劃完還問一旁的陳媽:“陳媽你看看,我沒瞎說吧。”

陳媽可不敢搭話,瞟了一眼便低下頭,想起顏殊黛比劃的那個畫面又忍不住想笑,只能使勁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肩膀抖得厲害。

心裏暗暗贊嘆大小姐真厲害,能把平日裏最是從容淡定的先生逗成這樣。

沈齡舟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臉上青一陣綠一陣的,這回真的氣得拂袖離去。

客廳裏,沈齡舟面紅耳赤地走在前頭,顏殊黛在後邊笑得忘乎其形,顏瑛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沈齡舟素日裏神閑氣定,一副斯文儒雅的老教授形象,最愛給人解疑釋惑。顏殊黛聽倒是會聽,但事後一定會捉弄一番解解氣,經常把沈齡舟鬧得臉紅脖子粗。

但她也沒跟着笑出來,依舊板着張臉立下馬威,語氣不善:“還知道回來啊,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我這個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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