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世為……骨?!
若做了噩夢,就努力張開眼。
血洗後的蜀山,猿嘯凄絕的息溟峰,一座又一座墳冢,刻着熟悉姓名的嶄新墓碑……
元夕霍然睜眼。
入目的,是一張絕世男人臉。
陌生的臉。
元夕靜靜地看着他,直到他朝她伸出手——他扶住她的肩。
恍惚間元夕憶起,陸回雪的最後一個動作也是這個。
男子扶起她。她借着他的力,坐直,然後,開始感到哪裏不對。
低頭,元夕看向自己的身體。
霎時間向來膽大的元夕也以為自己已身在地府。
不然何以解釋,她看到自己是一副白森森的骨骼?
這像話嗎?她是說——一個正常人怎能在只剩一具骨架的時候,還活蹦亂跳的,還是個——“人”?
一愣之後,元夕順手摸了仍扶着自己男人一把。
暖的。
活人。
元夕想揚眉,看來自己還在人間。忽然又想到,啊,現在她連可以揚起的眉毛也沒有了。
轉着腦袋,她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自己全新的“身體”,啧,就算是好幾條野狗輪流上陣,都未必能啃出這麽幹淨的骨骼。
最可貴的它還很完整。
視察完畢,她看看四周,這是個石砌的鬥室——雖然沒有了眼球,但視覺卻依舊頑強存在。
輕輕咳一聲,聲線清晰。
簡直是神跡!
元夕吃吃地笑起來。
末了,終于想起眼前還有個大活人。
用黑洞洞的眼眶,她端詳起自己變成骷髅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雪膚墨發,寫意般斜飛的水墨長眉。
一雙眼眸,清幽目光,似透過十丈深潭,遙遙穿越而來。
他俯視着她,長至腳踝的青絲如飛瀑,鋪散在他身側。
元夕見過好些美男子。大師兄元璧,美名在外,可惜她卻是從小看慣了的;後來嫁給蓬萊少主,陸回雪,自弱冠起便是仙界衆多少女的懷想。
所以日後元夕想起此刻的失神,每每唾棄自己的毫無定力。
但此刻,她只是怔着,直到莫名地一個激靈,才定定神,揚起嘴角:“多……”
她原想說,多謝相救。
她還想說:不過,恕我冒昧,我身的肉都到哪兒去了?
但堪堪吐出一個字,她便将聲音猛壓下舌尖。
因為從男人的身上傳來的氣息,很不妙。
他靜靜站着,眼色莫測。可元夕直覺地感到,他在壓抑什麽。
時間在兩人的對視中流走。
許久,男人淡淡開口:“在想什麽?”
聲線極悅耳,但元夕無心欣賞,謹慎回答:“在想……閣下是哪位?”
這不是她最想問的,但卻是此時最安全的問題。
但她卻不知道,只這一句,便洩露天機。
白朔冷冷地瞧着這具自己親手打造出的森白骷髅,看她悄悄擺出一個防禦的姿勢。
“白朔。”
元夕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正琢磨着要不要客套句“久仰大名如雷貫耳”雲雲,對方已經靠近一步,開聲:“你記得以前的事?”
元夕一怔,難道她不該記得?
他居高臨下,隐在陰影中的臉看不分明。
玩心忽起,她搖搖頭:“不記得。”
一把握住他的手,仰頭問:“你知道我是誰麽?”
明明只是半開玩笑的舉動,卻招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反應。
籠罩她的陰影變得更近,一根食指按上她白骨額間的一點猩紅。
那根指頭相當姣美,若非比起女子的手指顯得修長有力,稱作纖纖玉指也不為過。從他身上傳來的氣息冷冽,她确信自己在其中感到了殺意。
骨髓裏湧動着力量,元夕甚至覺得自己能空手撕裂十只猛虎。
但她卻只能僵着,一動不能動。
從他的手指按上她的額心起,這具身體的意識和軀殼詭異地裂成兩半,後者不由她掌握。
而是聽從于這個陌生的男人。
白朔。
元夕不明白自己身體發生了什麽,但她選擇屏息凝氣。
那根食指,就那麽壓着她額心要害,利刃般。
……
一年後。
燕子銜将□去,綠窗新着黃梅雨。
“是這兒了。”小乞兒望着面前的宅子,自言自語。
橫塘巷東邊最末那戶人家,可不就是這兒。
“不過這地方還真是不像那種東西會住的地方啊……”他喃喃,“妖怪們都這麽窮嗎?”
陳舊的門匾,爬着綠黴的牆根……
他一路打聽過來,所有人對“橫塘巷東邊最末那戶人家”的印象都單薄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人認為那裏根本沒有住戶,言之鑿鑿。
……仿佛所有人都莫名地忽略了這處建築物。
凝視着這座連鎮上的老人都說不清何時建立在這裏的宅邸,他上前兩步,叩響門環。
少頃,裏頭傳來應門聲,依稀是個女音,接着是踢踏的腳步聲。
嗯……步伐似乎相當歡快呢……是因為又有新獵物上門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小乞兒不覺繃緊了脊梁。
門栓落下。木門打開。
一張素面探出門後,在看站清在門前的小乞兒後,肩膀一垮,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果真是個男孩兒啊……”
她失望的表情那麽明顯,一雙水眸可憐兮兮,以至于本來全身戒備的小乞兒情不自禁問了句:“男孩又怎樣?”
話剛出口他就暗叫不好——居然被妖怪迷惑了!
對方卻眼睛一亮,上下瞧了他一陣,明眸一彎:“我說,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啊?”小乞兒一愣,“呃,不太好。”連妖怪都搞不定的事,想也知道很麻煩,他才不要傻乎乎地頂上去呢!
“這樣啊……”對方嘆口氣,一副苦惱的樣子,“好吧。”
話音剛落,木門随之緩緩合上。
“那麽,好走不送。”她擺擺手。
她居然這就趕人了?!
眼看那木門就要關上,想起廟裏還等着瞧自己的“資質”的某人,小乞兒一陣心慌,忙撲過去:“等下!——我答應你!”
正在合閉的門停住了。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她笑吟吟的。
才怪!他翻個白眼。
小橋流水,亭閣回廊。
想不到這裏面倒是別有洞天。
小乞兒正凝神記着路線,卻聽身旁一聲笑語。
“來,把它換上吧。”
小乞兒扭頭一看,臉頓時就綠了。
“你、你要我穿這個?!”
一炷香後。
宅邸的深處。
男子手持霜刃,立于花前。
皓腕輕動,微風過處,方才開得如火如荼的曼陀羅,便只餘零落幾朵,顫巍巍地縮在枝頭。
被裁掉的花朵,随後會被拿去丹房,或制成無色無味的毒藥,或釀成一壺足夠讓十個大漢醉上三秋的佳釀……端看這個男人想如何了。
歡快的步履聲靠近這院落,聽聲音,來人不止一個。
男子眸色微動,側首。
步履的主人剛踏進庭院,便歡聲道:“公子,你輸了。”
她拉出躲在自己身後的小乞兒,眉飛色舞,“看,來的是個女孩兒哦!”
男子瞧着一身簇新羅裙的陌生人,眉角一挑。
體态苗條,眉若遠山,雙髻下,一張秀氣的臉漲得通紅。
赫然正是方才的小乞兒。
磨着牙,他心中将逼着他穿女裝的少女咒罵了千百遍!
他寧可和三個大漢打一架,也不願做出這麽丢臉的事,可是……人在屋檐下!
老娘,兒子對不起您的教誨,向惡勢力屈服了……
察覺到對面那個男人興味的目光,小乞兒連脖子都熱了起來。
“是麽,是女孩啊……”對面的男人開口了,小乞兒覺得自己在他聲音裏聽到了幾絲笑意。
身邊那個逼良為娼的家夥似乎也發覺了不對,得意的笑頓時有些僵硬,疑惑地朝自己望來——這一看,輪到她臉色一變。
原本她算得妥妥的,這個小乞兒長得秀氣,年歲又還小,扮起女裝來足以亂真。
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往他胸口塞東西!
——更不該在塞了東西後還拉着他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乞兒的胸脯上——那裏,很明顯有什麽東西,歪掉了……
“你往裏面放了什麽?”男人帶着笑意的聲音讓小乞兒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偏偏對方還一臉學術探究的神情。
身旁那個家夥本來有些萎靡,一聽居然又來勁兒了:“哈,公子你絕對猜不到!”
“饅頭?”
“不對~”
“花卷?”
“花卷哪有這麽大?”
“唔,瞧這形狀,莫不是藏了兩個瓷碗在裏面麽?”
“哈哈……我跟你說,”少女笑得好得意,“我把葫蘆的下半截劈開兩半,給他一邊塞一個,是不是看着很逼真?渾圓又大氣!”撇撇嘴,“可惜跑太急歪掉了,不然公子你肯定瞧不出來。”
“原來是葫蘆。”公子點頭,“圓則圓矣,可惜柔軟不夠。依我看,還是用饅頭更為妥當,萬一誰人想親近一下軟玉溫香,這一摸,觸手冷硬無趣,豈非大煞風景?”
“唔,說的也是,”少女慎重颔首,換上一臉崇拜,“不愧是公子,果然思慮周全。”
“謬贊謬贊。”
這對主仆,居然當着受害者的面,無恥地讨論起人家的“內容物”來。
小乞兒聽得臉乍紅乍綠,忽然一咬牙,扭頭就跑。
“喂!”
身後傳來少女的喊聲,小乞兒頭也不回。
卻聽耳後風聲呼嘯,接着眼前一晃——她竟已在自己身前。
這鬼魅般的速度……他怎麽忘了,這裏住的都是妖怪啊!
他又驚又怒地瞪着她,腦中不由地翻滾起以前聽過的鬼怪故事。
她想怎樣?吃了他?炸了吃?剁了吃?……吸幹他的精氣然後抛屍荒野?
他很快知道答案——一只錦囊遞到他面前。
“喏。”
他戒懼地盯着她。
“你來不就是為了這個?拿着吧。”
他先是迷惑,随即脫口而出:“你是說——?”
廟裏那人要他來這裏拿一樣東西,言明若拿到了,就破例收他為徒。
凝視着近在咫尺的錦囊,小乞兒表情複雜。
只遲疑了一瞬,他接過錦囊。不想追問為什麽他們知道自己的目的,他們是妖怪不是嗎?一定是用妖術算出了他的來意。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他低聲說,“逼我穿女裝的事,我記下了!”
一揚下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妖怪,有種你在這等着,等小爺學了道法回來會會你!”
對方瞪大了眼,忽然轉頭:“公子,怎麽辦,有人放話要找我們麻煩呢!”
男子半根眉毛都不動,“是要找你的麻煩。”
“公子你可真無情。”少女半真半假地埋怨,而後回首,瞅着小乞兒。
忽地,她嫣然一笑。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作為一個無惡不作的大妖怪,放虎歸山可要被大家嘲笑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小乞兒覺得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這個院落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活過來了。
也許是那株開得詭豔的曼陀羅,也許是牆上雕刻的怪獸……它們都在無聲地笑。
少女撫着自己的臉頰,似在沉吟該将這個大膽揚言要修理自己的人類如何處置。
“啊,有了。”
她擡手覆上自己左胸,嘴角仍是那抹盈盈的笑。
空氣中那些妖異的笑越發尖銳了,小乞兒依稀感到有種名為“幸災樂禍”的氣氛彌漫在四周。
很不幸,那個倒黴的被圍觀對象,就是他自己。
她胸口的衣襟裏藏着什麽?毒蛇?毒箭?
“放心,很快就結束了。”在小乞兒的屏氣戒備中,她微笑,“我還蠻喜歡你的,所以給你特別優待……”
唇邊落下意味不明的話語,噙着一抹笑,化身少女的妖怪緩緩拿下放在胸前的手——她從懷中取出了一張黃色的紙符。
來不及思考為何看似完全是妖怪天敵的紙符會出現在一個妖怪手裏,小乞兒整個瞳仁已全然被眼前駭人的景象占據。
你有沒有過在午夜被噩夢驚醒,連呼吸都帶着驚懼?
你有沒有過被巨大的恐懼攫住,連戰栗都僵硬成死屍?
白森森的骨架,黑洞洞的眼眶。額心一點猩紅,灼灼如白色荒原上凝固的血,煞氣千重。
風聲凄厲,笑聲嘶啞。
“紅粉骷髅”,原來不只是個比喻而已。
從紅粉到骷髅,也許只是一個瞬間,也許,只是一張紙符的間隔。
鼻間驟然湧進一股異香,似一柄鐵錘将業已混沌的腦仁狠狠砸暈。
以後的日子,小乞兒韓茗會慶幸自己及時昏倒,于是躲過肝膽迸裂的一劫,沒落得千百年後那位姓許名仙的男人一個下場。
但此刻,他只是靜靜地躺在地上,雙目緊閉,面色慘白。
骷髅咧着嘴将紙符揣進懷中,下一瞬,白骨搖身一變,又是那個豆蔻少女。
庭院中流散着濃郁的迷香。
“還以為你膽子多大呢。”拍掉手上剩餘的迷香,她滿臉寫着“啊又玩挂了一個接下來的日子又要無聊了”。
幾步外,男子懶懶道:“又是殺人,又是救人。素素,你很閑嘛。”手過處,又一朵曼陀羅委地。
曾經的元夕,此刻被稱作“素素”的少女,眼珠一轉,走過去,歪頭看他。
“公子不願我救他?”
他瞥她一眼,目光又落回花枝上。“可惜了那迷香。”
若非她及時放出迷香,遭受了那般視覺沖擊的人類會在幾個眨眼的功夫內,死得不能再死——活活吓死。
比起那樣,此刻因吸了迷香及時昏迷的韓茗,除了倒地時被青石板磕出一個包外,全須全尾,活龍一條。
多幸運啊!這都要歸功于元夕姑娘的手下留情。
感嘆着自己的功德,然後走過去,單手扛起韓茗,預備把他送到廟那邊去。
郁悶地看到自己的白裙蹭上小乞兒身上的灰,元夕驀地體會到“自作自受”的作者發明這個詞時的心情。
真想管殺不管埋啊。啧,偏偏這會兒太陽出來了,她真不想在走在五月的旭日裏……
說起來往北邊走,不遠處就有一條河呢……
“向北走半裏,有條河。”男子忽道,聲音閑閑。
元夕表情一僵,而後嗔道:“公子說什麽呢。”義正言辭,“元夕能做那種缺德的事兒麽?”
曼陀羅花和牆上異獸齊齊發出噓聲。
“別笑。”元夕正色道,“比起公子,難道我不算天真可愛嗎?”
所有噓聲瞬間靜默了。
……無法反駁!
不過……衆人一起望向男子。
他眯眼,唇角一動……
“我送他出去!”元夕一溜煙跑了。
院中的迷香在風中漸漸消散。
男子微微一哂,收了霜刃,漫步向房中。
墨色的發隐入門後,庭院中頓時響起妖物們此起彼伏的舒氣聲。
五月,長空裏,雲幕低垂。
院裏香氣完全消失的時候,元夕也回來了。
“公子呢?”她問。
牆上異獸朝房間一努嘴。
她點點頭,正要離去,半空裏卻飄下銀白的雨絲,很快淅瀝成小雨。
“又下雨……”她皺皺眉。
半大不小的雨,卻也足以打濕行人的薄衫了。
元夕索性坐在闌幹上,倚着廊柱等雨停。
雨水落在地上,彙成數條小溪。
這場雨下了好久。
雨收風霁,淡天一片琉璃。
日晖灑下來,落在回廊前的兩個身影上。
一個素白,一個墨藍。
“公子。”
“嗯?”
“是你把素素做成骷髅蠱的,對吧?”
她看似随意地問。
“嗯。”他亦回得漫不經心。
她便不說話了,兩眼望着遠處的天際。
淺淡的雲色,讓人想起某些同樣既白且冷的東西,譬如荒原,譬如白骨。
他略略俯身,目光落在她發髻的簪花上。“在想什麽?”
“那天,”她慢慢道,“公子為什麽想殺掉我呢?”
風聲驟然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