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尋仇(下)

那具抖得吓人的身體,驀地靜止了。

老人乍吐出最後一句話,白朔眼中便猛地刮起極地的風暴。

有那麽一瞬,他完全忘了自己之前欲如何折磨這個盧家人,只想将他立斃掌下!

然而,沒等他出手,這個最後盧家人,自己先死了。

于是那陣風暴便失去了發怒的對象,倒沖回白朔的心肺裏。

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的少年,哭聲直上雲霄,凄切如墳頭呼嘯的風。

一旁,元夕親眼看着這一波三折的悲情劇,垂眸不語,心中冒出淡淡的傷感。

雖說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是很清楚,不過聽了他們的對話,她大致能想象發生了什麽。

就她聽到的來看,死,對盧霖來說,未嘗不是件樂事。

只是那個孩子,恐怕很難接受這樣的結果……大概會把白朔當成仇人吧?

雖然很俗,但她真的想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啊……

扶額嘆氣,元夕走過去,對那個哭得昏天黑地的少年道:“喂。”

人家不理她,哭。

“我說,”她道,“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對方哭聲一噎,水洗過的大眼驚恐地望向她。

“唔,口誤,之前說習慣了。”元夕擺擺手,“我是說,你知道你爺爺還有什麽心願未了麽?”

對方警惕地望着她。

“你那是什麽眼神?以為我會鞭屍還是挫骨揚灰?還是一把火燒了這裏讓你無家可歸?小小年紀,心眼挺多。”

心眼挺多的小少年,在骷髅蠱的一連串假想句中,抖得更加厲害了……

元夕懶得再和他啰嗦,直接道:“你爺爺死了,現在盧家只剩你一人,我不相信盧霖之前沒給你安排好後面的事,”那人一看就是吃了上頓不知下頓還用不用吃的樣子……“唔,總之你要明白,如果你不好好努力,以後逢年過節,你爺爺就連個燒紙錢的人都沒有了。他在陰間會過得非常凄慘的!沒有冥幣,連飯都吃不上!”

小少年有些被忽悠到了,狐疑地問:“你怎麽知道,人死後會去陰間?”

擦!這小子還是個無神論者?

手一翻,一串火花從她手心爆出,差點沒燒着少年的臉。

“看到沒?”元夕微擡下巴,“我是妖,我說這世上有陰間,就是有陰間。”

連妖都有,有鬼,有住着鬼的陰間,又有什麽奇怪的?

這就是她的潛臺詞。

盧忏小少年,終于被唬住了!

他眼眶一紅,眼看又要掉淚,好在還是在元夕罵娘之前憋了回去,咬着唇不做聲。

元夕知道他不會有事了。一個人有了牽挂,再想做一些極端的事,便不那麽容易。

穩住了少年,元夕伸個懶腰,目光飄向白朔,發現白朔的表情像是正出神,臉上慣有的淡漠,換成了說不清的情緒。

好難得,這人居然也會發呆。

元夕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結果立即被發現了,回了神的白朔面無表情瞥她一眼,徑自轉身走了。

撇撇嘴,元夕跟上去,剛走兩步,又跑回來,望着仍跪在地上的盧忏少年。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皆是如此。”她輕聲道,“你爺爺一家做了對不起白朔的事,白朔如今來複仇,你也看到了,你爺爺沒有抵抗。”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年紀大想跑也力不從心……

盧忏緊緊抿唇,瞪着她。她無視他惡狠狠的目光,繼續讨人嫌:“雖然這話說起來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但我希望這個冤冤相報的怪圈能停止在你這裏。其實,仔細想想,你爺爺也不是白朔殺的嘛。老人家太激動了,這樣不好不好……”

惡狠狠的目光,開始轉向惡狼一般的目光……

元夕繼續無視,想這一年來跟着白朔,她什麽工種沒做過,哄一個小孩子那還不手到擒來。

不過這個小孩倔強了些,元夕又懶得用心,直接一擊必殺:“你不知道,盧家這幾代做了多少壞事……啊,你爺爺是難得的例外,他出淤泥而不染,白蓮花一樣的存在堪稱奇跡!不過這也不能改變他是盧家人的事實,小子,讓我這個妖告訴你,如果沒有你的搭救,你盧爺爺那是注定蹲地獄蹲到牢底穿了,隔三差五的還有風刀,火箭、油鍋之類的大刑伺候……”

對面的目光,由憤怒到驚訝,到駭然,再到恐慌,淚花滾滾……

“所以!”不良少女拍案總結,“盧忏,這輩子,你一定要當個好人,完完全全的好人,你可是身兼着拯救你爺爺乃至盧家上下幾十口的重任!”找白朔複仇什麽的就想都別想了。

對面的目光,完全失神了……

捕殺完成。骷髅蠱摸摸小少年的腦袋,笑眯眯地走開。

緊趕兩步,跟到那襲墨藍的身後。

過了會兒,前面忽然飄來淡淡的一句話。

“多管閑事。”

元夕一怔,腳步跟着一停。

前面也頓了頓,然後墨藍繼續前進,只丢過來一句:“呆着作甚,跟上。”

聽語調,這人似乎,心情不壞?

摸摸鼻子,元夕笑着搖頭,跟上那攏墨藍。

夕陽下,兩人映在地上影子,也在靠近。

一個輕快,一個穩重。

—————

白朔确實沒想到,那個經常自以為是,又愛胡作非為的骷髅蠱,會為了他,去費心哄騙一個小孩子。

相處一年,他還算清楚她的秉性。

懶,出奇的懶,除非和自己利益緊密相關,否則天塌下來,她也只是默默鑽進事先挖好的洞裏,想她捎帶你?哼。

正因為了解,所以當聽到她對盧忏的那番話時,才讓他覺得……意外。

嗯,還有些愉悅。

這個殘次品,倒也不是一無是處。白朔眯着眼想,至少知道忠心護主。

……朔公子,你對自家蠱的要求,什麽時候居然變得這麽低了……

好吧,總之,恭喜白朔終于從骷髅蠱一號身上,挖掘出一個閃光點。希望一號小姐再接再厲,不要太快被三振出局。

時間轉到白朔把盧小少年弄成孤兒後的第二天,白朔、元夕和窮奇一行人繼續北上。

白朔最後還是沒把盧忏怎樣,這點讓元夕頗感欣慰,覺得這人還不算壞到家,雖說以前為了煉蠱造下不少殺孽,但在這次的複仇事件中,還挺非分明的……

不得不說,這兩人相互對彼此的要求都很低……

尋仇不成的白朔,似乎有些意興闌珊,在經過下一個小鎮,便廣袖一揮,宣布在此歇息兩日。

三人下榻的客棧,位于小鎮的東南處,門前栽柳,門後繞柏。

白朔出去了。客棧裏只有元夕和窮奇。

元夕來敲門的時候,窮奇剛剛躺下。

開了門,元夕和窮奇東拉西扯了半天,直到對方開始呵欠連天,元夕才道:“窮奇,你知道白朔除了叫白朔,還有其它名字麽?或者名號?”

窮奇一愣,“別的名字?”他摸着下巴,“沒有吧,反正我是不知道。怎麽了?”

沒有麽?元夕心底輕輕松了口氣。

當年蜀山滅門,領頭的魔頭,世人稱為“白魔”,這些時日,她一直想着,莫非白朔就是白魔?

但天下姓白的人何其之多,她不能光靠一個姓氏就定了別人的罪。

說到白魔,她倒是知道這魔頭的另一個名號。

“剛剛想到一個名人,恰好也姓白,忽然覺得說不定兩人有關系呢!”她言笑晏晏,對窮奇道,“你聽過‘白淵狂客’麽?”

窮奇想了想,道:“沒有。這人很有名?”

“嗯……是個小有名氣的書法家,擅寫草書。”

最重要的是,白淵狂客,乃是前世那個白魔對外所用的名號。沒人知道白淵狂客真實姓名為何,又師承何處。他突然出現在鬥穹天道的尊主身旁,被尊主委以重任。随後,他又讓鬥穹天道所有對此不滿的人,看到了他的實力,再不敢小觑于他。

不過這些沒必要讓窮奇知道。既然已經确定白朔和白淵狂客沒有關系,她也就能稍稍安心了。

恰好窮奇也無意再聊,元夕便順勢告辭。

安心而去元夕并不知道,在她走後,把自己丢進床鋪中的窮奇,半睡半醒間忽然想到:“白淵狂客”這幾個字,他似乎曾在白朔書房裏見過來着……

他也只想到這兒了,下一瞬已沉入夢鄉。等下次醒來,他早将這事忘在腦後。

另一方面,放下一樁心事的元夕,則在思考,她要如何讓蜀山衆人相信,陸回雪帶回去的那個元夕是假的。

重生以來,已經有好幾件事發生了變數,讓她無法完全預知未來,不得不謹慎行事。

假元夕很可能和将來蜀山的滅門有關,元夕有種預感。

蜀山試劍盛會舉行在即,只怕假元夕會借此制造事端,而她明知魔道的陰謀,卻無法脫身回去示警。

都是那厮的錯,就沒見過這麽讨厭的人。元夕對白朔越發痛恨起來。

……且住。之前白朔想來燕國,是為了找盧湛尋仇,如今他仇也尋了,氣也出了,正是無事一身輕。若她軟語相求,說不定他會同意帶她回去……

想到這裏,元夕覺得心裏輕松了些。走下樓去,叫上兩碟小菜。

夏天進入尾聲,窗外的蟬聲嘶鳴。

元夕挑了個臨窗的位置,此時就着蟬鳴,吃着美食,細細琢磨着,等會兒陸回雪回來,她要如何說服他。

剛想到第三個方案,忽聽旁邊一桌,坐着三人,其中一人低聲道:“剛剛确定的消息,昆侖的明止上仙,确然在百年前,就坐化了。”

元夕一怔,昆侖麽?

她一直覺得,白朔和昆侖有些道不明的關系,他對昆侖的态度,太奇怪了。

凝神去聽,聽到那桌的另一人道:“真的?上仙不是都很厲害麽?還會死?”

“不是死,是‘坐化’,坐化!”第三人将扇緣往他腦上一敲,“早叫你多看書,仙人的‘坐化’與‘死’是不同的。”

後者摸摸被敲的腦門,嘟哝道:“反正都是兩眼一閉……”

最先說話那人,着一身圓領黛青直裰,沉吟了下,“小廣雖然總愛信口胡說,但這次說的卻中了幾分……明止上仙成名于六百年前,當時公推為昆侖十六代門人中修為最高的一位,日後修為更臻化境。無論怎麽想,也不該如此突然的‘坐化’。”

他頓了頓,道:“再聯系下,百年前昆侖發生的那件醜聞……恐怕昆侖對外說是‘坐化’,其實內有玄機。”

名為小廣的少年身子前傾:“師兄,什麽醜聞?”

青衣人卻不肯說了,倒是搖扇的那位,涼涼道:“明止上仙教的好徒弟,以人煉蠱,屠人滿門,還挑起仙魔争端,鬧得六界難容,最後被拔了仙骨,逐出昆侖。”他臉上揚起些許譏笑,“想必昆侖自己也覺丢人,否則為何将明止‘坐化’的消息隐瞞百年?一定是怕其他門派将這件事和明止将白朔逐出師門的事聯系起來……”

青衣人打斷他:“飛白,吃你的東西。”

搖扇青年聳聳肩,不說話了。

一旁,元夕默不作聲地聽着,輕輕啜了一口冷掉的茶。

白朔……原來他是昆侖門下。

以人煉蠱,這個不用想也知道是真的,那厮到現在還是這樣。

屠人滿門,挑起仙魔争端……他真那麽做過?

如果這樣,被逐出仙門,是必然的事了……

茶樓裏忽然極安靜。

元夕擡首,就看到了那個面色難看的男子。

白朔立在她身後不遠處。

不知他何時到的,不知他聽到了多少。

八月半裏,驟然刮起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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