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以為我們至少還是朋友

元夕是真的驚到了,沖擊來的如此突然,以至她未能及時藏好自己的驚訝,瞪大的眼被陸回雪瞧了個正着。

陸回雪的臉色還算平靜,但他心中卻翻起驚濤駭浪。她的表情說明了太多東西。原本只是五分試探,這下變成了七分肯定。

一呆之後,元夕腦裏很快劃過一個想法:他在詐她。

很有可能。她自信除了第一次見面時,出于某種微妙的情緒,她刻意誤導他,讓他産生某些關于“素素”聯想……除此之外,其他時候,她一直小心地與他保持距離。

心中電轉,元夕明白自己剛才的失态已讓對方更加起疑,索性就讓那抹驚訝留在自己臉上,而口氣則是全然的訝異:“十一年前?鏊山?陸公子,恕我不太明白……”抱歉,她真不想再節外生枝了,蜀山和恢複人身的事就夠她頭疼的,陸回雪和素素的那些過往,就讓它永遠埋在記憶裏好了。

元夕真的有名伶的潛質,看她的表情還有語氣,連蓬萊少主都險些被她蒙過去了。

但元夕卻不知,正是這個神态與口吻,又一次出賣了她。陸回雪絕不會忘記,曾經和素素在一起的數個日夜裏,他被女孩用這種語氣哄騙了多少次,她簡直是将他玩弄于鼓掌中。

看,陸回雪冷冷地瞧着元夕的瞳仁,那時就和現在一樣,她的眼底也是這般,閃着狡黠的光。

“你知道麽?”他輕聲道,“每次你騙人,右手的小指頭都會微微發抖。”

元夕心一跳,下意識就去穩住右手小指,而她這個反應,讓她的指頭明顯一僵。

然後元夕發現,自己上當了。

蜀山元夕的厚臉皮是從小磨出來的,精湛的謊言需要完美的肢體語言配合,有時跟人扯着扯着,她自己都要以為她說的是真的了……手指發抖這種事,怎麽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呢?

又被擺了一道。元夕不得不感慨,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還有……輕敵果然是對軍大忌啊~

嘆口氣,她擡頭望住陸回雪。

承認,還是不承認?

他看起來,仿佛已拿住了她什麽把柄似的,一臉篤定……

“好吧,我剛才的确在說謊。”她決定先坦誠一部分。

陸回雪連眼睫毛都不顫一下,只淡淡道:“我覺得,你不僅在這件事上說謊。”

“嗯……”她試圖打馬虎眼,“誰沒有自己的一點小秘密呢。”咦,這句話好耳熟,好像之前她還拿來搪塞某只劍魂來着……

“說的不錯。不過,有些事情,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權力知道。”陸回雪無動于衷,堅持,“我要知道真相。”

元夕琢磨着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如果她再顧左右而言他,蓬萊少主會不會氣得失了風度,将她揍成豬頭……

好吧。其實讓他知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瞄了三丈外的白朔一眼,元夕決定還是謹慎點好。于是,她向前一步,兩人間的距離一下子縮到僅僅相距一尺。

輕輕地,她在他耳畔道:“匕首我弄丢了,抱歉,還不了你啦。”

陸回雪的瞳仁驀地揚起紛紛揚揚的風,那風夾着龐大的喜悅,疑惑,以及難以察覺的痛苦。

就在昨夜,陸回雪終于想明白,為何每次見到元夕那雙明媚的眸子,心中都會無端煩躁。

因為他已經隐隐察覺出自己錯了。之前在路旁撿到的“元夕”,除去一柄匕首,他對她只有全然的陌生。

他對這個“元夕”毫無感覺,卻會對着白朔的一個侍女,頻頻想起故人來。

真相水落石出。

她居然是她!她果然是她!

蜀山,素素,匕首,和杳無蹤跡無法抓住的感覺……終于聚在一起。

“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承認?”他問她,心中卻已經有了猜測。她不願提那些事,她已經将他當做一個生命中過客,要把他和記憶一起埋葬。

“也沒什麽好提的呀……我現在混得挺慘的,都淪落到給人當丫鬟……實在是羞見故人吶。”她打哈哈。

陸回雪靜默了一會兒。“我以為我們至少還是朋友。”是朋友,就不會當面假裝不識。

他沒提,曾經他承諾将來會鋪十裏紅妝,風風光光地将她娶進門的事。因為他知道她不會願意他提起。

從元夕承認自己不想認他的那一瞬起,陸回雪就明白,元夕不在乎,她是真的打算徹底斷了兩人的情分。

元夕瞅到了陸回雪垂在身側緊握的拳,心中百味雜陳,移開目光她垂下眼去,長長的睫毛掩去裏面的淡淡苦澀。

是的,就算元夕性子再開朗,就算她數次對自己說,重生後,就要把以往的事都放下……對于陸回雪,她始終是有怨的。

那怨不多,但已足夠摧毀兩個孩子共同鑄造的情誼。元夕不是聖人,她沒有以德報怨的高尚情操。對前世裏陸回雪給予她的那三年,還有他對蜀山滅門的冷眼旁觀,她至多做到不恨,而愛……

絕無可能。

“阿雪,”她像小時候那樣叫他,教他眼睛一亮,“我很感動,這麽多年你始終念着我……我聽說了,你一直在四處尋我……”

她微微一笑:“都怪我,那時只想着和你開個玩笑,和你說我叫素素,後來分別時卻忘了把真名告訴你。”

她輕快又親切的語氣讓陸回雪的心輕輕升上晴空,他也笑了:“這件事,你确實要負全責。”

他等着她的下文,心中期盼這種輕松的氣氛能一直繼續下去。

但陸回雪注定要失望了,元夕的語調,在下一句已轉為低緩,似流向暗處的溪水:“我珍惜與你的情誼,但是那是素素與阿雪的。”

她微微側首,溫柔望着他:“你明白嗎?不是陸回雪與元夕的。”

就像前世,你為了白素素,棄了元夕,現在,我也一般,只對阿雪懷有柔軟。是阿雪,而不是陸回雪。

連元夕自己也不清楚,前世自盡時,她究竟是更恨陸回雪對蜀山見死不救,還是更恨陸回雪始終未認出她。說到底,她那時也不過是個被人寵壞的孩子罷了。

一開始執着,結束時醒悟,可惜,她悟得太遲了。

陸回雪的唇動了動,半晌才輕聲道:“阿雪從未變過。”

“是。變的是我。”元夕點頭,“是我對不住你,但我有我的理由……抱歉,這理由我現在還不說。”頓了頓,“另外,我要代素素和你說一句……”

秋風捎來寒菊的幽香,少女的聲音亦被風吹得有些飄忽,但陸回雪卻依舊聽清了那句——

“阿雪,我不要那個誓言了,你也放手罷。”

花香混着女音,輕輕飄過他的耳畔。

陸回雪不知道他怔了多久,只是回過神來,她已在向他揮手了。

他沒喚住她,最後的尊嚴綁住他的腿,封上他的嘴,他沒有沖過去問她“為什麽”。

她想斷,便斷了罷……

藕荷色的裙擺被風揚起,芙蓉面龐煥發出成年女子才有的光彩,她朝他揮手,而後快步行至那個名為白朔的男子身側。

白朔低首說了句什麽,她擡起頭來,笑吟吟地回應。

陸回雪忽然就笑了,笑容堆在他的唇角,似生冷的霜,似僵死的蠶,再不能向上挪動一步,于是他的如夜的眸中,便只剩無盡的蒼冷。

十一年……原來,只有他留在原地麽?

————————

秋意愈來愈濃了。空中時不時飄落的黃葉,早晨起來草木上凝結的白霜,無一不在訴說這一事實。

“白朔,我們南下吧?”元夕一臉郁悶地瞅着只剩零星殘葉的桦樹,好似她也被一陣緊過一陣的秋涼弄得無限煩心,“現在南方應該還暖着,去了那邊,我們可以賞賞秋菊,看看碧水,好過留在這裏,成天對着光禿禿的樹。”

“怎會?若你肯耐心再留幾個月,就能看到白茫茫的遠山,長河冰封,萬裏雪飄,天地一色,這些可是南邊看不到的景色。”

“那到時候再回來呗。”元夕堅持,“總之我想去南邊,我長這麽大還沒去過蜀山以南的地方呢。”

又是這種語氣,仿佛他不答應她,她這一生都不會圓滿了似的。此情此景,與前些日子元夕求白朔帶自己來蜀山時的情景十足相似。

白朔斜靠在湖心小築的藤椅上,眼中賞的是蒼翠秋景,耳中聞是絮叨央求,這搭配好不別扭。

“啧,真是浪費了一湖秋色。”他稍稍偏首,斜睇了喋喋不休的某人一眼,“早知你如此煞風景,方才我便該将你丢在對岸。”

“我現在去對岸也可以的。”她撇撇嘴,“究竟有什麽好看的啊,半死不活的荷葉,黑咕隆咚的湖水,涼飕飕的穿堂風……”她做了個渾身哆嗦的樣子,成功換來白朔一枚白眼。

“朽木不可雕也。”白朔也不指望她能欣賞秋景的清冷凄絕,随手一指那邊的黃楊木小方凳,“坐那兒,不許再說話。”

元夕還想張口,白朔一個涼涼的眼神飛過來,她閉了嘴,不情不願地坐過去。

不能開口,那就打呵欠,打噴嚏,時不時來個全身大哆嗦,好似犯了抽風的羊……

一盞茶後,白朔終于轉過頭來,眯眼瞧她,面色不善……

元夕一捋衣袖,展示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臉色委屈:“真的冷啊,我覺得我回去得喝上三海碗姜湯才能暖得回來……”話音剛落又是一個響亮的噴嚏。

“你盡可以再多打幾個噴嚏,”白朔冷嘲,“若是這種程度的風就能讓骷髅蠱冷得感染風寒,倒不如我現在就把你丢湖裏去,一了百了,也省得礙我的眼。”

元夕微微黑線,被他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會兒,才嘟哝道:“那人家不是無聊麽……你偶爾也考慮下別人啊,你在那裏看得賞心悅目,我這邊可是幹巴巴地吹着冷風,要是有本話本什麽的打發時間也就算了……”

她邊說邊揉了揉鼻子,可能是方才為求逼真一個勁兒打噴嚏,打了太多,結果現在鼻腔倒真有些難受起來。

白朔瞅着她略顯困倦的臉,頓了頓,起身,“走罷。”

元夕一臉歡喜地從方凳上蹦起來,那股精神勁兒讓白朔微微抽了下嘴角。

從小築走到對岸,經過的是一座由數條長板搭就的木板橋,邊緣長着淺淺的綠黴,看來頗有些年頭了。

一直到兩人踏上岸邊結實的黃土,元夕也沒放棄自己的“南方美好論”。尤其神奇的是,無論白朔說的是什麽,無論他們之間起初的話題是什麽,最後她總能拐到自己想說的方面去,這種情況一致持續到兩人進了食肆,茶飽飯足,然後雙雙在街上閑逛消食。

“這個綠镯子看起來不錯,讓人想起南方的小山。”

“哇,那株富貴吉祥千節竹看起來不錯,綠油油的……可惜,總覺得少了那麽些精神,畢竟還是比不上南方的竹子啊~”

“啧啧,這筐酸棗皺巴巴的,一副焉了吧唧的樣子,誰想吃啊,所以我說,還是南方好哇,要在南方,這會兒還能吃上秋梨吶。”

最後白朔也不得不佩服她過人的執着與強大的聯想力,開始考慮要不要南下,就如元夕所說,南方此時還是有一些可看的玩意的,最重要的是……

他丢給賣棗小販一串銅板兒,小販終于不再扭着元夕要她“俺家滴棗咋不腫了你給俺舍清楚”,揣上銅板瞪元夕一眼回了自己攤前。元夕幹笑一聲,扭頭讨好地看着白朔,白朔涼涼道:“銅板兒記賬上,回頭加上利息還我。”

元夕皺起臉。

從楚國一路走來,她身上的銀兩已經花的差不多了。原本打的算盤是用光了就從窮奇那兒弄些,反正大塊的銀子還要寶器什麽的都擱他那兒,結果窮奇半路回家看媳婦去了,至今仍未歸。他人走不要緊,問題是幾乎所有行囊家什都在他那兒呢!

一想到接下來可能面對的窘境,元夕不由得斜了白朔一眼:“白朔,你剛才出手好大方啊。”

他對他們現在的境況究竟有沒有譜啊!扔了錢,卻不拿吃的。她忍不住扭頭去看那筐酸棗。

聽着她酸溜溜的語氣,再順着她的視線一望,白朔立即明白她腦子裏打的什麽主意,笑一聲:“不嫌別人的棗難看了?”

看看,看看,這就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元夕仰天翻了白眼,然後哼哼:“我嫌棄來着,不過我怕幾天後,我們就連酸棗就吃不上啦。”她将“我們”兩個字咬得格外重。

白朔把玩着上午買到的骨制挂件,悠悠一笑:“是麽?不見得吧?”

咦?這話的意思……他有錢?!

元夕眼睛刷的瓦亮,看得白朔差點失笑,目光微轉,正瞟到前方一家裝潢頗氣派的鋪子。

“走罷。”

“去哪兒?”元夕問,然後她很快明白過來。

當鋪!唔,他想當東西換銀子花?這個敗家子,難道不知道當鋪都是很黑的嗎?

完全陷入管家婆模式的元夕一路碎碎念着進了典當行大門,不停地在心頭盤點白朔可能當掉什麽,等下她好及時出面劃價。

什麽?指望白朔?那和白送東西給當鋪有什麽區別?!

半盞茶後,元夕就默默地、羞愧地收回上述言論了。

想不到啊!白朔原來是個持家有道的!

看看,這擡價的水準,看看,這“你不同意咱就一拍兩散”的姿态……就是讓元夕再練十年,也趕不上他一半!

這一刻,元夕非常真切地體會到,眼前這厮,果真是比她多吃了百來年飯的人吶~

如果說目睹白朔将一副看起來平淡無奇的畫當出千兩白銀的天價時,元夕還只是驚嘆,那當她在随意地一瞥畫卷的印章時,她的心情就只剩下——

“等下!這裏印的是什麽?”她死死地瞪着那個暗紅的印章,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老板面色怪異地瞥了她一眼,似在感嘆這姑娘看着挺大家閨秀,想不到連字都不認識。

“‘白淵狂客’啊。尋常人只知白淵狂客擅于草書,不過,嘿嘿,其實真正懂行的人才知道,他最精的,其實是畫,尤擅怪石!不過說來奇怪,自從百年前,白淵狂客突然銷聲匿跡,其真跡幾已全部佚失,想不到這位公子手中卻有一副他畫的怪石圖,還保存得如此之好,看這筆墨痕跡……”

元夕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老板卻渾然不知,只用欣賞的目光不停端詳着畫卷,忽然頓了頓,語氣帶上三分遲疑,“簡直似是這兩年才畫出的作品,可白淵狂客應該早已過世了……”

他頓住了,元夕亦是呼吸一滞,卻見那老板頓了兩個呼吸,忽地眉目舒展:“不過,這是白淵狂客的真跡絕不會錯,老朽看了一輩子的字畫,真品贗品過眼就知……”

後面的話,元夕都聽不見了,腦裏迷蒙蒙的,好像轉着很多想法,又好像什麽沒想。

她僵硬地望向白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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