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清晨。

陽光染黃了半個園子, 穿透茂密的樹葉投下碎金。白色的茉莉清香撲鼻,月季花瓣帶着澆灌器定時噴灑落下的晶瑩水珠,在陽光中閃閃發亮, 像是一顆顆鑽石,也像是滴滴淚珠。

一切與往日沒什麽不同,但地平線上隐約可見的烏雲, 又好像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

平日昏昏沉沉睡到下午才會醒來的傅老太太, 在蟲鳴鳥叫聲中悠悠然轉醒, 長舒了口氣,對着天花板喊了聲青姨的名字。

聲音罕有的有力。

青姨驚詫她醒得如此之早, 忙張羅着起身,想去喊人給端碗湯過來補充營養。

傅老太太擺手阻止:“先不用,反正端來了也吃不下。你去知會一聲, 讓大家今天都回老宅來, 聚一聚。”

聽得青姨一愣。

就算大家都過來了,老太太的精氣神撐得住嗎,會不會等人來了,又睡着了……

傅老太太面色慈祥而平和:“最後一面,總要見的。趁着我精神好, 快點去通知。”

“老太太!”青姨心神大亂。

盡管心理上已作了準備,青姨情感上仍不願意接受現實, 語帶哽咽:“您老人家福壽綿長, 不要多想, 身體上有什麽不舒服的告訴我, 我這就去喊人做準備, 咱們馬上去醫院。”

“大家都知道有這麽一天, 人力有時窮, 不用折騰了。”

傅老太太豁達地笑了笑:“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好多已經離開的老朋友。老頭子,兒子,都在那邊等着我呢。我跟他們說,我先回去道個別,等道完了,我再去和他們團聚。”

老太太是真正的視死如歸了,此時精神狀态好,不過是油盡燈枯前,最後的回光返照。

“我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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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姨背過身,悄悄抹幹眼淚,連忙步履匆匆,出門去找管事的人。

………

傅臨江第一時間接到老宅電話。

他受傷的事情,未免多生波瀾,大家心照不宣的都選擇瞞着傅老太太。

她老人家每天清醒的時辰不多,知道他公務繁忙,所以最近醒來時,對于孫子沒有守在病床前,不像往常隔一兩天就過來,并沒覺出什麽異樣,只當是在自己睡覺的時候來過。

傅臨江臨上車前想了想,猶豫再三,終究還是給許曼言打了電話,才驅車前往老宅。

知道狀況的許曼言,靜着臉默了幾秒。

然後簡單說了聲:“知道了。”

挂斷了電話。

到底是什麽态度,不知道。

出乎傅臨江的意料,在他到傅宅一個小時後,就有人進到傅老太太房間,壓低聲音來告訴他,許曼言帶着西米過來了,正站在會客廳裏。

算算時間,她幾乎是在放下電話後,立馬就去了幼兒園,将西米一并接了過來。

“傅先生,許小姐現在上門來看望老太太,該怎麽接待?”

許曼言前些日子也帶着西米來看過傅老太太,那時暢行無阻,可此一時彼一時,傅老太太正陷入彌留狀态,在簡單的和幾位親人交談後昏迷不醒,多少雙傅家人的眼睛盯着等着,外人實在沒有什麽資格走進這間屋子。

除非傅臨江開口。

“請她過來。

傅臨江略一點頭,淡聲吩咐。

比起表面的波瀾不驚,傅臨江內心觸動并不少。

在他心底裏,既期盼許曼言能念着往日和傅老太太之間的情分,帶西米來見最後一面,又擔心着,兩人如今是離婚狀态,衆目睽睽之下,她來了也許會引來許多非議和無端揣測。

所以他并沒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告訴她這個消息,讓她對老太太将要離開人世的事情,做好心理準備。

沒想到她不但來了,還來得這般快。

傅老太太雖陷入彌留狀态,卻始終留着一口氣,好似有什麽心願未完成。屋子裏的人輪流和她說話,老太太沒有半點反應。

自動忽略掉屋子裏其他各人異樣神色,許曼言跟傅臨江肩并肩站到床前。西米扒拉着床沿,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太奶奶。”

她雖然年紀小,隐隐約約也能感覺出周遭氣氛的詭異。課還沒有上完,媽媽突然将她從幼兒園接走,還鄭重其事地告訴她,待會一定不能調皮。

她不像大人有那麽多顧忌,看見想親近的人便上來親近,肉乎乎的小手,握上傅老太太幹枯的右手,給她手心放了顆塑料質地的寶石花。

是她從手工課上偷偷留下來的。

傅老太太将一匣子的珠寶送給西米當玩具,西米也想送寶石給她。在西米的眼裏,價值不菲的珠寶上鑲嵌的石頭,和閃閃發亮的塑料寶石并無什麽不同。

“太奶奶,西米挑了顆最好看的寶石送給你。它是大紅色的,像花朵一樣的形狀。”

知道傅老太太眼睛不好,她特地還形容了下。

聽到西米的話,傅老太太的眼皮子微微顫動,居然慢慢收緊了右手,将手握成拳頭,包裹住了寶石。

這一幕,讓屋內人看了無不動容。

知道西米是許曼言生的,卻不知道傅臨江是生父的人,心裏頗不是滋味。

老太太陷入昏迷,誰說話都沒有反應,為什麽對許曼言孩子的舉動突然有了反應,難道真的偏心至此,連她和外人生的孩子都看得格外重。

不知道西米是許曼言孩子的人,視線在三人身上轉來轉去,默默打量猜測三人關系到底為何,已經盤算到會否多一個人來分遺産的層面上。

“老太太去世了。”

醫生查看後宣布。

屋內迸發出此起彼伏、嗚嗚咽咽的啜泣聲。

壓抑的氣氛,實在不适合小孩子呆,傅臨江擔心西米被吓住,将母女倆送到上次許曼言落水後換衣服的房間。

他面色冷峻如常,只有因為失血還未恢複顏色的蒼白嘴角,洩露了此時的虛弱。

聲音沉穩而溫和。

“這邊很多事情需要我出面處理,我得馬上過去。你和西米先在這間房裏休息,若是想走,給我發個消息就好,有什麽需要也可以直接打我電話。”

老太太喪事的流程,相關物品的采買,早就做好了準備,作為長孫和傅氏集團董事長的傅臨江,無疑要守在即将搭建起的靈堂裏,接待往來吊唁的賓客。

哪怕沒有賓客,有些法事,要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做,他基本上沒有覺可以睡的。

許曼言垂眸,那抹蒼白色讓她心髒有些發緊,然後是空落。

那麽好的一個人,前些日子還能有說有笑的人,就這麽沒了。

如果連她都覺得難過,那麽從小在奶奶身邊長大的傅臨江,哪怕再堅強,再理智,應該也會很難過吧……

“媽媽,太奶奶她怎麽了?”

西米覺着大家都怪怪的,搖着許曼言的手,懵懵懂懂問。

逼退眼角的酸澀,許曼言從紛亂的思緒中拔出,拉着西米坐下,輕聲答了句:“太奶奶去世了。”

“去世了?”

西米重複着許曼言的話,仰着小腦袋:“是像miky那樣嗎?”

miky是許曼言母親養的一條小鹿犬,去年因為急病去世。在它被埋入杉樹下之前,許曼言帶了西米和它作了最後的告別,嘗試着給西米解釋什麽叫做死亡,算是給西米上了一節有關于死亡教育的課。

西米的眼淚珠子瞬間迸了出來。

“那我以後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太奶奶了?”

“是的。”

“也沒有辦法和她聊天,送她禮物?”

“西米今天送的禮物就很好,太奶奶應該很喜歡。”

“可是,我還沒有告訴她我喜歡她。”

“她心裏知道的,她也喜歡你。”

看着西米的淚眼,許曼言認真地說。

傅老太太那樣的人,壓根就不屑于虛情假意,她不會用手段去取悅不喜歡的人,借此達到自己的目的。

因此許曼言在收下她給西米的禮物時,才沒有顧慮,純粹當成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不摻雜其它盤算。

所以說起來……

傅臨江的性格,不像爺爺,不像爸爸媽媽,其實是随了傅老太太。

看似清冷疏離,實則赤誠端正。

在感情上擇善守執,不屑于虛與委蛇。

想着想着,許曼言眼睛有些發熱,某種不願意被承認的情緒,像是檐角下挂的風鈴,叮叮當當的随風而起,喧嚣不止。

她轉頭指着搖椅對西米說:“西米要不要坐到那個搖椅上,上次來你很喜歡它的。”

“要。”

西米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收住哭泣,自己爬到搖椅上坐好。

許曼言不禁感慨。

要是始終像個孩子一樣,不長大,不變老,不離開,不懂得憂愁,該有多好!

傅臨江果然忙到深夜四點多才回房。

房間裏留了盞昏黃的夜燈。

許曼言和西米已熟睡,母女倆擠在一起,占據了床的最裏面,剛好空出一半的位置在外面。

明明已經累極,全身的骨頭都在叫嚣着疼痛,他靜靜站床頭,就着黯淡的光線,看着自己母女倆人的睡顏,突然間又不那麽想睡了。

此情此景,宛若如夢,他想清醒着做。

許曼言突然睜開眼,從被窩中伸出一只光潔如白玉的手,扯住他衣角,孩子氣地搖了搖。

“回來了啊。”

好似許多年前,兩人感情尚好時,她強撐精神等他回家,等到不小心睡着,會做的事情。

“早點休息。”

許曼言迷迷糊糊地嘟囔了聲。

像是終于完成心心念念的事情,見到心心念念的人,松開手,迫不及待地奔赴的夢境,又睡得酣甜。

床上只有一床被。

好在天氣不冷,不蓋也沒有關系。

傅臨江小心翼翼地側身躺下,在母女身邊和衣而睡。

柔亮的月光透過雕花的窗棂灑入房間。

他突然想起某個很多年前,父親去世後,也是如此清輝如洗的夜。

奶奶看着天上的月亮告訴他。

“臨江啊,你要找一個人去愛,這樣如果我們都離開了,這世界還有值得你留戀的地方。比起不被愛,連愛人的能力都沒有,那才是最可憐的。”

在他和許曼言結婚後,奶奶獨排衆議,第一時間送上祝福。

“奶奶很高興,人海茫茫,你終于找到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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