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跳下來吧

徐椀早在來之前就換上了素衣, 一下馬車, 就看見了淑娴姑姑, 東宮一片肅靜,太子還在天牢裏, 此時只有李顯還沒正式搬走。她跟在顧青城的身後, 亦步亦趨地, 走過去了,與淑娴見了禮, 女人輕點着頭, 拉過了她去。

“主子, 阿蠻還是放小殿下身邊?”

“嗯, 你看着些,不得有閃失。”

顧青城送了她過來, 目光沉沉地, 要走了,有點舍不得。

日上三竿了, 空中飄着幾朵雲,越來越遠了,天邊上灰蒙蒙的,似乎是風雨欲來, 淑娴得了令, 看了眼徐椀:“走吧。”

徐椀應了一聲,這就往裏走。

身形一動,才要進去, 顧青城突然輕咳了聲,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就站住了,回頭,他上前兩步,又站住了。

她看着他,不明所以:“怎麽了?”

他已經熬了幾個晚上,眼底略青,低着眉眼,瞥着她的臉,伸手在她肩頭上按了一按:“你啊,快點長大,再長大一些。”

徐椀失笑,盈盈一拜:“遵将軍的命。”

擡起頭來了,也一臉笑意,看見她笑臉,才覺得是活過來了,顧青城因着李昇生出來的那些不甘總算平息了些。

徐椀見他還不笑,伸手在自己唇邊做了個上揚唇角的動作:“別總是皺眉,笑啊!”

衆目睽睽之下,他輕勾了唇角,也柔了眉眼。

她最後對他擺手,趕緊跟上了淑娴的腳步,東宮和從前沒什麽分別,在心底也有些忐忑,雖然知道都是顧青城安排好了的。但是畢竟太子這樣的結果,李顯還不知道會怎麽樣。走到後殿了,淑娴才是回頭:“阿蠻,到了小殿下跟前,他要犯什麽混別理他。”

徐椀嗯了聲,左右也無人,淑娴看着她,直嘆氣:“生在皇家的人,沒有個簡單的,你多小心。”

淑娴在這宮裏也住了太多年,自從長公主離世,她跟着顧青城回京便被安頓在東宮,一晃已經這麽多年,她看着徐椀,想起顧青城囑咐的話,也是唏噓。

徐椀輕點着頭,乖巧得很。

後殿還是沒什麽人,李顯向來不喜歡太多人跟着他,與淑娴走進殿內,靜悄悄的,門口的宮女說他在寝宮內歇着,只說阿蠻要回來了,就讓她進去。

淑娴推了徐椀,送她進去。

寝宮內也換了宮女,都是不認識的,徐椀注意到了,從裏到外,除了淑娴,東宮沒有一個是她見過的了。

走進寝宮,李顯就站在窗前。

窗外秋葉遍地,他背對着人,一手扶在窗邊,微揚着臉。

莫名地,這番情景,竟是讓她好生心疼。

淑娴退了出去,殿內還有四個宮女側立一旁,靜得只聽見徐椀的腳步聲,李顯始終沒有回頭。走了他的身後去,徐椀上前見禮。

少年望着窗外,淡淡地:“阿蠻來了?”

她嗯了聲:“是我。”

他幽幽地,看着樹上挂着的枯葉:“你不該走的,這兩天宮裏發生了很多事,有趣着呢。”

她更是心疼,沉默不語。

李顯雙肩開始抖動起來,那種程度的,微微的,些許的,像是在隐忍着,又像是別的,他早已沒有了母親,如今以這種方式失去了父親,徐椀沒忍住,伸手去扶他。

才碰觸到他背後,李顯轉了過來。

他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眼裏都是笑意:“阿蠻,你莫不是以為我在哭的吧,啧啧啧,看看你的臉色,那是什麽顏色,可憐我?嗯?”

她看着他,輕輕嗯了聲。

他拉着她,這就往出走:“我可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才走出去兩步,碰觸到一邊宮女們的目光,忙是又放開了徐椀的手,清了清嗓子,才走到前面去。

少年負手而行:“過來。”

徐椀連忙跟上,出了大殿,外面園子裏遍地樹葉,一棵梧桐樹在落花當中顯得特別粗壯。走了樹下去,李顯踢着樹下的落葉,回頭瞥着她:“阿蠻,我就要離開東宮了,十來年的光景,你看這棵梧桐樹,都長這麽大了,掉落了這麽多的葉子,天冷了呢!”

他踢起的樹葉,到處亂飄。

徐椀擡頭,梧桐樹上,還綁着些紅繩,挂着些個祈福的福袋。

仿佛看見了她的目光,少年翹腳随手解了一下,拿了手裏,她忙是上前:“別摘啊,這個祈福的,摘了就不靈啦!”

李顯打開了,香袋裏的香草就掉落下來,落葉一落,剛好将香袋埋了裏面。

他上前踩了兩腳,也踢着梧桐樹,一下又一下的。

徐椀連忙上前去拉他,他發洩着心裏的這點情緒,也是用力,她用力抓住他胳膊才給人拽住了。

門口站着的宮女看見他這般模樣這就要過來了,李顯回頭看了一眼,臉色不虞:“怎麽着,我就在園子裏站一會兒也不成了?”

無人上前,他回手又拉過徐椀手腕:“我們走。”

後殿的北邊,是羊腸小路,後面是荒廢的宮殿,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李顯拉着徐椀往裏走,随後身後便響起了腳步聲。

侍衛隊又跟了上來,他也不回頭,只管拉扯着徐椀。

廢棄宮殿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屋檐下還擺着梯子,李顯推着徐椀讓她先上去,随後也跟着攀爬了上去。

舊瓦年頭太久了,禁不住踩踏,有的直接掉落下去了。

徐椀小心彎着腰,這就上了屋頂。

李顯就近坐下了,她也就坐了他的身邊。

秋風瑟瑟,漸涼了。

少年伸手拿起身邊的一塊碎瓦,低頭看着下面候命的侍衛隊,啪地扔了下去:“一群讨厭鬼,天天跟着你,煩死了。”

徐椀看見他又拿起一塊,趕緊扶住了他手:“殿下,小心傷了人。”

屋頂風大一些,李顯曲起了雙膝抱住了:“阿蠻,你和他們不一樣,真的,我生下來就很多人看着我,現在也是,但是你和他們不一樣。”

徐椀挨着他坐着,也擡頭四處張望。

在上面一看,才覺得整個皇宮的方正,在眼裏,是那般的宏偉神秘。

高牆阻攔了太多目光,也擋住了宮裏人的腳步,她也抱住了雙膝,下颌就抵在膝蓋上面,感受着清風拂面的清爽。

“殿下要是心裏難受,那就吹會風,然後下去該怎麽樣還怎麽樣,誰活着都不容易,一樣的啊!”

“不,你不一樣,”李顯低着眼簾:“其實我不是心裏難受,從小到大,送到我身邊的人很多很多,但是只有你傻傻的可愛,但是一心顧着我。”

他悄悄伸過手來,握住她手,回眸:“阿蠻,你知道嗎,那棵梧桐樹是我母妃親手栽下,如今已經很多年了,應該比我的年紀還要大。”

徐椀也回頭看着他,這孩子也當真可憐。

李顯将她手舉到眼前:“我母妃其實還在這個世上,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因為當時懷着我,不然她一定是随着那二三百人一起去了。你說她可憐不可憐?我父親但凡要是能和普通人一樣,也不至于讓我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他,他一手造成的,又都推到我母妃身上……你看這屋頂和地面有多高,我小時候經常想要是跳下去會不會死了,不過因為膽子小,怕摔壞了臉面從來不敢跳一次。”

這種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的心情,她知道。

徐椀抽出自己的手,反握住他的,兩只手将他拳頭包在了手心裏:“別想太多了,出生是誰都無法選擇的,這些傷心事就都留在東宮吧,以後去了大殿上面,萬萬也別再提起了。”

李顯聞言頓笑,肩一動,就靠了她身上:“阿蠻,你真好,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我知道。”

日頭慢慢上了頭頂,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暖暖的。

徐椀笑,肩頭微動,也推了他一把:“別這麽說,我也不是真心待你,我是為着做個女官,你将來是要繼承這江山天下的,可要好好做個好皇帝,我也跟着沾光不是?”

李顯像塊糖似地,黏着她肩頭,推開又靠了回去:“能不能不說真話,讓我感動一會兒?”

她眉眼彎彎,又過來推開他的臉:“起來吧,讓人瞧見像什麽話。”

小小少年才不管那個,還與她笑着:“我不,我就要靠着……”

話未說完呢,眼尖瞧着顧青城在宮女的指引下,從青磚路上往這邊來了,連忙坐直了身子,抱着自己膝蓋,低下了眼簾。

當然了,徐椀也瞧見了,她也看着他,眨着眼笑。

很快人便到了屋檐下,侍衛隊側立在旁,顧青城仰着臉,看見他們兩個也目光沉沉:“成何體統,還不下來?”

李顯連忙站起來,提着袍角順着梯子下來了,下面兩個侍衛接着他,直扶着,他不讓人扶,到了下面跳了地面上,動作利落得很。

“表叔,你怎麽來了?”

顧青城瞥着他的嘻嘻笑臉,臉色不虞:“周太傅四處尋你,去吧!”

李顯一聽太傅到處找他呢,趕緊去了,侍衛隊随即跟上。徐椀也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往梯子這邊走過來了,男人就站了屋檐下面,仰臉看着她。

徐椀腳下的瓦片一踩直響,上來時候不覺得怎麽樣,下去可有點難,可她才到梯子旁邊,顧青城雙臂一動,梯子被他挪走了。

随手放了地上,男人就那麽揚着臉看她。

她還彎着腰,哭笑不得:“你這是幹什麽,沒有梯子我怎麽下去?多危險啊!”

顧青城目光灼灼:“上去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危險?還有,你和顯兒走得太近了……”

少女腰都酸了,站直了,也放下了裙角:“他還是個孩子啊!”

才要辯解兩句,見他臉色又不好了,連忙改口:“好好好,以後遠一點,一定要遠一點,那你現在告訴我,我怎麽下去?”

腳下的瓦一松動,立即滾落了下去,顧青城對着她這就伸出了雙臂:“跳下來。”

徐椀笑:“虧你想得出來。”

四處望了望,也沒有別人。

她也抑制不住心跳,全心地信賴他,擡腳這就跳了下去!

然後,穩穩地落入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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