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姜晔卻不肯起:“若非在山腳下與叛軍周旋耽擱了, 也不至于令父皇陷于如此危險的境地,不過,所幸西平王暫留在山腳下僞裝成營兵的叛軍已盡數伏誅,還請父皇定奪。”

建明帝聽到山腳下的西郊大營已被叛軍攻占, 面色黑沉如水, 并沒有說話, 森冷的眼眸又看向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的禁衛軍, 良久才開口問道:“禁衛軍在行宮日夜巡防, 為何沒能發現叛軍蹤跡?刀都架到朕脖子上了, 你們卻連人影都不知在何處, 朕養你們有何用!”

禁衛軍統領當即叩頭:“臣罪該萬死!”

姜晔不等建明帝說話,率先開口道:“父皇明鑒, 禁衛軍雖然确有錯處,但他們罪不至死, 況且方才是趙将軍先發現營中的營兵乃叛軍僞裝,也是禁衛軍們奮勇, 才能将叛軍一網打盡,父皇您看能否将功補過?”

禁衛軍統領趙先河向姜延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姜晔并沒有看到這一份感激,唇角卻略微翹起,露出一抹極淺的笑,下一瞬又重歸滿面沉重。

一旁的幾個皇子跟着附和。

姜妁遠遠看着, 也不知該說姜晔聰明過頭, 還是該說姜延是根木頭。

姜晔生了張巧嘴, 三兩句話便把功名攬到自己的頭上,卻也句句沒将話說死,倘若被拆穿,也留足了解釋的餘地。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以姜晔為首的公子哥們一身騎裝幹淨如新,片葉不沾,而姜延和身後的禁衛軍才像是一個個從泥地裏滾了一圈出來的,有幾個身上還帶着傷。

特別是姜延,右手還不自然的往後別着,周身肮髒不堪,都看不出衣衫原來的顏色,唯有那張臉倒還顯得幹淨。

到底是誰與叛軍周旋,一目了然。

偏偏姜延并不擅言辭。

姜妁心下生厭,她本就不太喜歡賢妃,連帶着厭惡姜晔兩兄弟,這會兒更是不勝其煩,姜延願意功績将拱手讓人,她可不願意,也不為別的,她就是見不得別人謀奪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誰知姜妁還未說話,便聽見姜延開口。

“啓禀父皇,方才禁衛軍随兒臣入林,行至山腳便發覺營中的營兵形跡可疑,正要回來通禀才發現西平王帶叛軍将此處團團包圍,無可奈何之下便打算潛進營地點燃烽火臺,卻被叛軍察覺,趙将軍帶着禁衛軍……”

誰知姜延話還沒說完,建明帝便冷哼了一聲打斷道:“他趙先河是沒長嘴嗎?”

姜延眼眸暗了暗,閉口不再說話。

趙先河垂下頭,悶聲說:“令陛下安危受損,是臣等失責,請陛下責罰。”

這邊戰事一停,便有方才趁亂避出去的勳貴大臣緩緩靠過來,七嘴八舌的指着西平王,罵他亂臣賊子狼子野心,也有對禁衛軍指指點點,斥他們辦事不力。

“閉嘴!”建明帝驀然出聲。

方才還義憤填膺,群情激奮的勳貴大臣紛紛閉上嘴,四周重歸鴉雀無聲。

西平王本還寄希望于山腳下的兵馬,這會兒卻聽見整個營地被人連鍋端,有些怔愣出神,繼而又回過神,心念着京中定然萬無一失。

“西平王,你方才說,京城已是你的囊中之物,是何意?”建明帝見西平王失神,也沒空管禁衛軍的過錯,冷聲問道。

“這不都得多虧你那賢良淑德的好皇後,”西平王咧開嘴,不懷好意地嗤笑兩聲:“嘉成皇後将你們京城的布防圖交給了本王,這會兒,本王的鐵騎早已經攻破城門,等着本王帶你的項上人頭回去登基稱帝。”

“呸,你個亂臣賊子,狼子野心的匪徒!如今你才是那個階下囚,你能否安然無恙的活着都另說,還擱這兒做白日夢呢?”

出聲說話的是淑妃,她這會兒面上不見絲毫驚慌,趾高氣昂的站在建明帝身側,面露鄙夷地看着西平王。

被淑妃戳到痛處,西平王頓時惱羞成怒,怒目圓瞪的吼道:“你們若是敢傷本王分毫,你那些王公大臣的家眷親屬,通通跑不掉!”

他這話一出口,那些沒帶家眷參加這次秋獵的勳貴大臣,紛紛躁動起來。

東昌侯爺孔允鵬便是其中之一。

他家中老母病重,東昌侯夫人留在家中侍疾,孔允鵬這次來,帶的是養在外頭的女人,是以,家裏的幾個孩子也沒帶來,倘若一出事,那便是家破人亡,他也算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了。

孔允鵬踉跄着跪倒在建明帝跟前,身後跟着個妖妖嬈嬈的女子,見他下跪,便也只能軟下腰肢跟着跪在後頭。

“皇上,臣一家老小皆在城中,倘若有什麽不測,臣可怎麽活啊!”孔允鵬哭喪着臉匍匐在地,一邊哀求道。

後面也有另一個大臣跟着下跪,沉聲道:“臣的老母腿腳不便,今日未能出行,臣實在不能棄老母于不顧,求皇上三思啊!”

這次秋獵,滿朝文武大臣,能來的也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也并非個個拖家帶口,也不說別的,房契銀票也都在京城的宅邸中,一旦京城淪陷,損失便無可估量。

這兩人話音一落,這些王公大臣也跟着紛紛出聲求建明帝三思。

姜妁冷眼看着他們,這些人傷及自身時躲得飛快,如今安然無恙了,卻又要跑出來指手畫腳。

“急什麽?”姜妁凝眸環視衆人:“京城那邊還未傳來消息,你們如何就認定京城被攻陷了?不說旁的,你們當神機營都是些死人嗎?”

孔允鵬漲紅着臉道:“公主殿下您不也不知道京城這會兒是個什麽情形?做最壞的打算總是沒錯的吧!”

姜妁橫眼瞪他:“你這種人,畏首畏尾,毫無膽氣,在戰場上也只會破壞軍心,按照軍令,是可以當庭斬首以儆效尤的!”

話音剛落,姜妁身後的龍鱗衛首領猛地用拇指頂開手上的繡春刀,寒光反射在孔允鵬臉上,吓得他直哆嗦。

見他縮着脖子不再胡言亂語,姜妁也不管他,轉身看向建明帝,道:“父皇您莫不是忘了,容渙還在京中。”

“臣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姜妁剛說完話,一道男子清越的嗓音,遙遙從身後傳來。

她轉過身,一身戎裝的容渙握着佩劍,帶着身後一眼望不到頭的行兵,迎着夕陽餘晖,緩步向她走來。

“臣見過公主,公主可安好?”

容渙在姜妁面前停下,清俊的面容上噙着溫潤的笑,柔聲向她問安。

姜妁勾唇一笑,剎那間百花失色。

“容愛卿,”建明帝毫無眼色的開口道,面上隐有焦慮:“京中境況如何?”

容渙向建明帝行禮,随後擡起頭道:“回陛下的話,臣于今日早晨截獲皇後與西平王的密報,來不及向九黎山傳出消息,埋伏在京郊的叛軍便已經開始準備攻城,臣與神機營不得已将西平王共十萬叛軍圍剿于京郊南大營駐地,如今,京中一切安然。”

他說得輕描淡寫,字裏行間卻隐隐透着危急的氣息。

聽他這般說,建明帝心下一松,周邊的勳貴大臣懸着的一顆心也都紛紛放下。

容渙又道:“啓禀皇上,當務之急,便是要查清西平王究竟是如何帶着如此多的兵馬悄無聲息的,從千裏之外的西京出現在京城外的。”

禦史大夫杜懷禮撚着胡須,皺眉道:“十萬大軍,他們要從西京到京城,不知要經過多少城鎮州府,難道就沒一人察覺嗎,而且事發至今,烽火也已點燃,為何滄州知州遲遲未見,此事着實是可疑,皇上,須得徹查。”

姜妁聽着衆臣開始滔滔不絕,異常無趣的轉身去看西沉的太陽,但凡這些人有一點良心,此時都該跟建明帝說實話。

為什麽西平王數十萬兵馬入京,途徑那麽多州府,行跡如此可疑,卻無人上報?

因為去年,除了京城周邊城鎮,以及氣候宜人長年不下雪的南越,其餘州府均落大雪半月有餘,有些稍遠的州府甚至大雪連綿,足足兩月不停,各地凍死餓死之人不在少數。

建明帝撥銀兩,放糧倉,派欽差往各地赈災。

而實則銀兩全數充入欽差的口袋,打開的糧倉還要災民花真金白銀去買,買不起的便只能吃粥棚裏摻着樹皮、草根、沙礫的“白粥”。

這便是這群“忠君愛國”的大臣赈的災,救的民。

那群可憐的百姓千辛萬苦熬過那個冬天,本以為春天來臨便會好。

可偏偏大雪之後必有洪澇,洪澇以後緊接着便是幹旱。

尤記得,她重生回來之初,容渙便才去處理了賀蘭山的洪澇回京,也唯有賀蘭府這個地方,因容渙的幹預,比其他州府要稍微好些,至少百姓吃得上飯,州府也不那麽喪盡天良。

就今年這個夏,京城以外的地方,建明帝看不到的地方,赤地千裏,疫病流竄,哀鴻遍野,流民災民遍地都是,那些吃得腦滿腸肥的州府,他們只管抱着渾圓的肚子當他的土皇帝,哪裏看得出什麽人可疑,因為放眼望去,根本就沒幾個正常人。

既然如此,西平王的兵馬扮作流民往京城來又有什麽奇怪,那些流民連家都沒了,又哪裏有什麽路引,城門牌坊根本形如虛設,因為沒有士兵守城。

姜妁覺得自己眼睛有些發澀,這一樁慘案爆發的一幕幕,在她的腦海裏止不住的浮現,她到現在都記得那十二個,在建明帝避暑歸京,帝王儀仗到城門口時,從京城門上一躍而下的人。

鮮血淋漓,紅白交錯。

都是年輕人,有男人有女人,唯獨沒有老人和孩子。

他們的屍體擠擠挨挨成一團,分都分不開,斂屍人只好将他們一點一點用鐵鍁鏟起,裹進竹席裏,刨個土坑埋了。

“說來,倘若傅廠督還在,應當不會有這種事的發生。”

姜妁猛然聽見有人提起傅長生,循着聲音看過去,說話的她認不得,估計官職也不低。

“怎麽?傅長生不在,西廠便不行監察之責了嗎?你這話說得,好似西廠那麽些人,唯是傅長生才能使喚得動?”姜妁冷眼睇着那人。

那人被姜妁看得心裏發虛,眼看着建明帝也沉眸看過來,忙說:“臣不是那個意思……”

此時姜延卻上前一步,跪在建明帝跟前道:“父皇,如今西平王率先踏出西京,意圖謀反,那麽您與先帝的約定便不再作數,兒臣自請點兵讨伐西京,免留禍患無窮,望父皇允準。”

“不許你去!”出聲的卻是一直沒說話的良妃,她怒目圓瞪,面色森然。

誰知建明帝意味深長的看了良妃一眼,而後面向姜延,朗聲道:“姜延聽旨,傳朕口谕,六皇子姜延封兵馬大元帥,點兵征西,半月後出發。”

他話音剛落,一直默不作聲的西平王突然一個暴起,掙脫龍鱗衛的束縛,轉身迅速往外跑。

“借公主匕首一用?”容渙眯眼看着跑遠的西平王,輕聲在姜妁耳邊問道。

素律看向姜妁,等她點頭,才将那花裏胡哨的匕首遞給容渙。

容渙連刀鞘都沒摘,直接瞄準西平王,擡手一扔,正中他後腦勺,下一瞬西平王應聲倒地。

龍鱗衛又上前去把昏死過去的西平王拖回來。

建明帝面上很不好看,卻到底沒有多加責罰,看衆人皆是形容狼狽,還有不少大臣負傷,便吩咐起駕回行宮歇息,又安排太醫給衆人診治。

賢妃拉過姜晔和姜曜,滿面擔憂的上下打量,淑妃和七八皇子說着話,德妃拉着十皇子遠遠看着。

龍鱗衛和姜妁用哨聲喚出來的行兵,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的退走。

良妃冷冷看了一眼姜延,淡聲道:“晚些你到明月樓來用膳。”

姜延不敢多言,便一路跟着良妃到她暫住的明月樓。

良妃一進門,便揮手讓周邊伺候的人退下,待四周的宮女內侍紛紛離開,她緩步走到臨窗的太師椅上落座。

一手剛剛碰上茶壺的手柄,便被姜延伸手接過去,替她斟了杯茶。

姜延雙手端着茶碗,遞給良妃,什麽話也沒說。

良妃看着他這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一掌揮開茶碗,厲聲呵道:“跪下!”

茶碗摔在地上,碎裂成片,潑在地上的茶水熱氣袅袅升起。

姜延一撩開衣擺,對着滿地碎瓷便跪下去。

良妃冷眼看着,卻并不阻止。

碎瓷片刺破他的膝蓋,鮮血緩緩滲出。

“痛嗎?”良妃冷聲問道,卻悄然紅了眼眶。

“痛,”姜延垂着頭,悶聲答道。

“這算什麽?”良妃笑意冷然,眼角隐隐沁出淚,還兀自強撐着道:“你可知我的心比這疼千倍萬倍!這比起你日後在戰場上所受的刀傷劍傷,不過是區區蟻噬!”

姜延抿着嘴,閉口不言。

良妃卻忍無可忍,擡手随意抹去噴湧而出的淚,一把将姜延扯起來,揪着他的衣襟,瞪着通紅的眼,厲聲質問:“你這是在做什麽,你告訴我,你這是要做什麽!”

“你為什麽要自請讨伐西京,你為什麽執意要上戰場,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麽活,你讓你外祖父祖母怎麽辦!”

良妃扯着姜延的衣襟,凄聲嘶吼,眼底的淚大顆大顆的湧出,落在她的手上,落在他的衣襟上。

姜延站得筆直,任由良妃百般拉扯仍舊紋絲不動,只是眼底流出點點不忍。

“你幼時就差點被她們害死,我拼盡全力護你周全,甚至為了能讓你活着,大肆宣揚你是斷袖的流言,我為了你,處處捧着皇後,讓着賢妃,在這後宮裏忍氣吞聲,就只是為了保住你這條命,”良妃有些力竭,緩緩松開手:“我把你養這麽大,就是要你去送死的嗎!”

她反手便是一耳光打在姜延臉上,冷眼瞪着他:“你對得起本宮的良苦用心嗎,你對得起将軍府對你的付出嗎!”

她這一掌極狠,姜延的臉上頃刻間便浮現一個鮮紅的掌印。

姜延挨了打也不出聲,默默望着地下半響,等良妃漸漸冷靜下來,才扯着她的裙角重新下跪,輕聲道:“兒臣不後悔。”

“我會後悔!”良妃擡腿便是一記窩心腳,将姜延踹倒在地,抓過一旁的樸刀橫在他脖頸上,眼尾還挂着淚,面上卻滿是冷漠:“既然你執意送死,不如我今日便殺了你,省得我們在你上戰場後為你提心吊膽。”

姜延不躲也不避,擡頭靜靜的看着良妃,輕聲道:“母妃,鎮國将軍府沒人了。”

“哪裏沒人了!”良妃懂他意之所指,眼淚珠連滑落:“我不是人嗎,你曾祖父外祖父,曾祖母外祖母,還有你兩個舅母她們不是人嗎!我告訴你,就算是女子,在戰場上也不比你們男人差多少!”

“曾祖父外祖父他們老了,”姜延喉頭一滾。

良妃的身子開始發顫,卻并不言語。

姜延見她有反應,又道:“母妃您說,女子亦能上戰場,那兒臣堂堂頂天立地的男兒,總不能一輩子躲在你們身後,你們為兒臣撐了這麽些年,該歇歇了。”

他說完之後,良妃許久沒有動靜,她背對着姜延,驀的痛哭出聲。

姜延爬起來,攬着良妃的肩頭,扯嘴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母妃莫要擔心,您不是說,兒臣降生時,欽天監便說兒臣天生破軍命,那就該在戰場上。”

良妃堅忍多年,唯有這時才露出些許脆弱,她淚眼婆娑地看姜延:“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該怎麽辦,你兩個舅舅都死在戰場上,連個根苗都沒留下,你若是也沒了,将軍府才真的徹底後繼無人!”

“曾祖父外祖父他們一大把年紀還在西邊苦熬,”姜延道:“倘若他們不幸……,就算不會,曾祖父總有舉不動刀的一日,将軍府一旦顯露出頹勢,父皇定然會借此機會收回虎符,屆時,将軍府該何去何從。”

“這是兒臣的責任,”姜延定定的看着良妃,眼底裏閃爍着堅毅。

良妃望着他,隔了許久,才妥協一般垮下肩膀:“你執意如此,我也攔不住你,你哪兒都像楊家人,就連這執拗的性子也如出一轍,偏偏楊家人都命短。”

“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如今皇後倒了,我得給你尋個新的倚仗,”良妃腦子轉得飛快,嘴上碎碎念,細細的盤算着:“賢妃不是什麽好東西,她那兩個兒子也不行,淑妃是個蠢貨,生的兒子也蠢,德妃……德妃可以!”

良妃一拍掌,轉眼欣喜的看向姜延:“德妃性子不錯,小十年紀還小也是個乖巧的孩子。”

誰知姜延卻搖頭。

“三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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