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皇上, 極刑之下,那個叫玉娘的婆子仍舊一口咬定,她之所以知道這些,只是聽燕娘說的夢話罷了, ”傅長生将審問的罪案呈給建明帝。

建明帝坐在炕座上, 手上拿着一卷書, 那張罪案看都懶得看:“那個燕娘怎麽說。”

“她要見您, ”

建明帝望着手裏的書卷頭也不擡, 好似書中有什麽東西極吸引他一般, 聽傅長生這話, 便一仰頭:“帶她來。”

不一會兒,一個五十出頭, 身形頗為壯碩,穿着粗布麻衣的婆子, 被傅長生帶了進來,壓跪在建明帝面前。

四周伺候的宮女內侍已經被遣出去, 偌大的寝殿內只餘建明帝三人。

建明帝亦不出聲,靜靜地看着手中的書,仿佛堂下并沒有跪着一個等候他發落的可憐人。

在這般極其靜谧的壓迫下,燕娘原本急促的喘息聲,逐漸小心翼翼的壓低, 只剩她控制不住的啜泣聲在偌大的空間裏回蕩。

過了許久, 燕娘再也撐不住, 雙手抱臂嚎哭出聲:“皇上,皇上饒命啊!”

建明帝像是才發現她,死寂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個死人:“說說看, 為何求朕饒你。”

沒想到建明帝會直接反問,燕娘費盡全力的哭嚎有一瞬停滞。

或許建明帝在一開始,驟然得知這個消息時,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恨不得将白菀和姜妁拖出來挫骨揚灰,偏偏傅長生去審問那兩個穩婆這段時候,他漸漸冷靜下來。

一切都太巧合了,先有廣明所謂以死窺探天機,後有穩婆直言姜妁出生時辰不對,建明帝此人本就多疑,他不得不懷疑,有人暗地裏針對姜妁。

燕娘臉露茫然,顯然不知該作何答複,過了半響,心中恐懼愈盛,自己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哭着道:“奴婢,奴婢貪生怕死,不該幫着先皇後隐瞞真相,奴婢罪該萬死啊!”

建明帝猛将手中的書扔在地上,面色陡然陰沉如水,眼中殺意迸濺。

燕娘本還哭得忘情,頓時被吓得渾身肥肉震顫,雙手緊緊捂着嘴,一絲聲音也不敢發出,不敢擡眼偷窺聖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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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随口攀污當朝皇後,哪怕她早已薨逝,亦是死罪,”建明帝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兩側牙齒緊咬,似是在極力忍耐。

燕娘萬分恐慌的連連搖頭:“奴婢萬萬不敢胡亂攀污,實在是,奴婢本就接生多年,從未見過哪家早産的孩子哭聲那般嘹亮,而且她生下來足有八斤呢!”

“奴婢本來并未多想,只是聽那大宮女說,娘娘,娘娘是早産,才忍不住心生疑慮,加上那大宮女還特意給奴婢塞了銀子,要奴婢不可胡言亂語,否則阖家都得遭殃!”

“奴婢回去後越想越是不對,便算了算日子,又去尋旁人打聽了……”

說到這兒,燕娘突然說不下去了,竟還試探着擡頭看了建明帝一眼,只這一眼,便又被他那駭人的模樣吓得一抖,哆嗦着道。

“奴婢這才知道,照日子算,先皇後有孕之時,已經被皇上您貶入冷宮月餘,這……”

“奴婢越想越害怕,卻擔心家人安危不敢離宮,直到六年前,奴婢偶然瞧見,三殿下,只覺得……”

“覺得什麽?”建明帝終于出聲追問道。

燕娘往地上一趴,整個人抖得越發厲害,連聲音都帶着顫:“三殿下與皇上生得并不相似啊!”

這句話猶如晴天巨雷,讓建明帝整個人如遭雷擊。

燕娘還在說:“奴婢鬥膽觀察過其他幾位殿下,雖不說與皇上全然一模一樣,卻是有些相似之處的,唯有……三殿下,瞧着,多像……先皇後,”燕娘到底是沒敢把那個名字說出來,臨到嘴邊便換了個名字。

“奴婢害怕東窗事發,便想盡了法子出宮去了,誰知……”燕娘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誰知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沒能逃過東窗事發。”

建明帝眼睛瞪得很大,眼眶卻泛着猩紅,他心底那點隐秘的猜想再一次被放大,白菀和霍硯的臉在他腦海中回蕩,逐漸勾勒成姜妁的模樣。

姜妁不但像白菀,她那骨子裏便張揚不羁的性格,以及豔麗非凡的臉,更像令建明帝恨之入骨的,霍硯。

“殺了她,殺了她!”建明帝猛然站起身,将幾案上的東西胡亂掃在地上,用腳踐踏,面色猙獰的瘋狂大喊。

他其實已經不記得姜妁出生時是何模樣,是健康還是虛弱,是早産還是足月生,他只是控制不住的将姜妁和霍硯的臉放在一起比較,他怎麽沒發現呢,他們兩真是很像。

聽到這句話,燕娘渾身脫力的癱在地上,面上帶着釋然的笑,眼睛卻仍舊忍不住帶着驚恐的看向越走越近的傅長生。

背負了大半生的秘密,心驚膽顫的活了這麽多年,從被人找到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偷來的命到頭了,但還好,她的家人們能拿着銀票地契,好好的活着。

至死,她的臉上仍舊帶着解脫的笑意。

秋梧宮

賢妃坐在繡榻上,手上捏着銀針,那着繡繃做女工,她今日少見的穿了身桃紅色的缂絲團花紋羅衫,與頭上的青玉翡頭面相得益彰,襯得她清麗的面容越發妩媚。

外頭有宮女琥珀敲門進來,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

賢妃側耳聽着,繼而眉尾一挑,略帶驚訝道:“皇上頭疾發作,昏了過去?”

這琥珀便是上回良妃要殺賢妃時,不顧自己安危以身相護的宮女,賢妃死裏逃生後,便将她提做了一等宮女,如今很是得她信重。

琥珀略一颔首,又說:“在寝宮伺候的瑞珠說,傅廠督帶了人見皇上,随後裏頭便鬧出極大的動靜,帶去的人也死了。”

賢妃聽罷,終于露出一抹舒心的笑:“看來事情已經成了。”

“也只有咱們陰狠毒辣的傅廠督能想出這等惡毒的法子,本宮真是愧不敢當啊,”賢妃一針刺進繡繃中活靈活現的牡丹上,勾唇嗤笑:“先皇後當年待他簡直是恩重如山也不為過,他倒好,利用起來也無半分愧疚。”

“也是,除了他,誰能如此精準的将這一刀捅進皇上的心裏呢,畢竟,連本宮都不知道,原來先皇後和霍硯還有過一段露水情緣。”

說到這兒,賢妃有些神經質的笑了笑。

當年的事建明帝瞞得很緊,知情人沒幾個,只知道白菀突然被貶入冷宮,霍硯又被幾次三番打壓,被迫只領兩千人馬出征鮮卑,而在這種境況下,白菀卻又能在冷宮裏兩次懷上皇嗣,最終卻在産下死胎後***于冷宮屍骨無存,而霍硯卻不知所蹤。

如今看來,如果這一些列種種牽扯到霍硯,那可真是一點都不奇怪了。

琥珀替她斟了杯茶,問道:“倘若皇上清醒過來,要詳查可如何是好?”

“他不會詳查的,”賢妃随意的呷了口茶,她與建明帝同床共枕這麽多年,到底還是了解他的:“他這輩子最恨霍硯,最愛白菀,一旦與他們扯上關系,他就會失去理智,什麽都顧不得了。”

“況且,當年伺候白菀的宮女大多已經死了,大宮女清桐更是早在白菀***當夜便沖進火場殉主了,唯一知道真相的穩婆已經被他所殺,他怎麽查?”

琥珀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随後才道:“娘娘可要去瞧瞧皇上?聽說良妃她們都已經派人去盯着了。”

賢妃卻興致缺缺的擺手,拿起繡繃頭也不擡:“那就派人去問一聲,待他快醒了再來與本宮說。”

建明帝夜裏醒過來時,卻發現床邊趴着個人。

他的腦袋還有些不大清醒,只覺得腦仁一陣一陣的發疼,眼前越發模糊。

趴在床邊的人聽見動靜擡起頭來,建明帝頓時眦目欲裂,擡手掐住那人的脖頸,咬牙切齒的恨道:“你為何要背叛朕,你為何要背叛朕!朕殺了你,殺了你!”

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拼命掙紮,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來:“皇上……臣妾是……是有儀……啊。”

德妃姓鄭,閨名有儀。

建明帝卻什麽也聽不進,手下越發使勁,本就灰敗的臉色此刻猙獰如惡鬼:“這麽多年你都不肯來見朕,是因為愧對與朕吧,哈哈哈哈,你是不是覺得朕蠢得很,視你和霍硯的野種如珠如寶,朕要殺了她,挫骨揚灰!”

德妃雙手抱着建明帝的手臂,面上青紫,眼睛已然泛白。

所幸傅長生還候在外頭,聽到動靜不對連忙帶人沖進來,見此情景均是大驚失色,連忙上前要将兩人分開。

誰知建明帝大怒之下,竟然力大如牛,三五個內侍又不敢下死手,一時間都拿他毫無辦法。

眼見着德妃快厥過去,傅長生上前毫不猶豫一個手刀,将建明帝劈暈過去。

德妃這才從瀕死中逃出生天,渾身無力的靠在龍榻邊,急促的大口喘息着。

待她喘勻了氣,才緩緩道:“謝……謝廠督救……救命之恩。”

傅長生将她攙起來,溫和道:“皇上如今神智未清,娘娘還是離他遠着些吧。”

誰知德妃緩緩搖頭,摸着火辣辣發疼的脖頸,回首深情缱绻的望着昏迷過去的建明帝:“無礙,本宮就想這般看着他。”

既然她執意如此,傅長生便不再勸,只是站得稍微近些,以防再次出現方才的情況。

等建明帝再次醒來,已近深夜,入目便是德妃托着腮,東倒西歪,昏昏欲睡的模樣。

這回他清醒了許多,沒再認錯人:“德妃啊?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朕這兒不需你伺候。”

建明帝的嗓音因幹渴而沙啞,德妃雀猝然驚醒,見是他醒來,面上欣喜若狂,一面喊人去尋太醫,一面手忙腳亂的将他攙起來,又轉身急急去替他斟茶。

只聽她哎呀一聲驚呼,建明帝尋聲看過去。

德妃正拈着手吹了兩下,原來是因太過着急,提着茶壺的手不穩,将茶水淋在了自己手上。

建明帝正要說話,卻見她渾不在意的甩甩手,端着茶向他走來,輕柔的吹着茶水,溫柔的說:“皇上小心燙口。”

建明帝伸手接過茶碗,卻着朦胧燈光,瞧見了德妃脖子上那一圈顯眼的青紫,忍不住問:“你這是……怎麽了?”

德妃迅速擡手遮住脖子,不好意思的笑笑:“不礙事,不小心碰到罷了。”

建明帝卻在這時想起,他仿佛是将德妃認成了白菀,控制不住的下了死手。

見她這幅逆來順受的模樣,建明帝難得的有些心疼,剛剛因為得知白菀的背叛而千瘡百孔的心陡然得到了安撫。

你看,還是有人在意他的。

“委屈了你,”建明帝伸手拉過德妃,在她燙傷的指尖吹了吹。

德妃臉頰頓時飛起紅霞,在燭火的映襯下,帶着一股子萬種風情的意味。

外頭傳來太醫們的說話聲,将入迷的建明帝陡然驚醒,便道:“你也累了許久,回去歇着吧,朕回頭好生補償你。”

他的四妃中,德妃最是柔順,聽他如此說,皺着眉,眼中含着淚,憂心忡忡道:“臣妾不要補償,只要皇上龍體康健,臣妾便心滿意足了,”說着便撲倒在建明帝身上,帶着泣音道:“皇上可莫要再如此吓唬臣妾了,若您有個三長兩短,臣妾真的就不活了。”

說着便起身一步三回頭的往外走,在她淚眼朦胧間,建明帝看見了她眼中的決絕。

太醫來診過脈後,只說建明帝是急火攻心,要靜養,随後便被他轟走,指使傅長生取來廣明煉制的丹丸,咒罵道:“都是些酒囊飯袋的庸醫,靜養靜養,若能靜養朕還養着他們作何?”

傅長生并不附和,默不作聲的替他取來丹丸和茶水,伺候他服下。

建明帝一顆丹丸下肚,只覺得神清氣爽,就連心中的滔天怒火,也逐漸平息下來,對傅長生道:“讓裴雲渡将那野種帶回來,朕要看看,她身上到底流着誰的血!”

傅長生從袖籠裏取出一封信件道:“裴都統恰好傳信回來,皇上可要過目?”

建明帝接過信件,看了一眼完好的火漆,才将信封拆開。

凝神細看過後,頓時勃然大怒,把那張紙撕了個粉碎,用力捶打床榻,恨聲道:“那野種定然是知道她非朕親生,故意使計死盾,狼心狗肺的東西!”

“難怪出京前要帶走那賤人的棺椁,她恐怕早已經心知肚明,卻還要利用朕的愧疚之心,野種!野種!”

若非還渾身無力,建明帝幾乎要爬起來跳腳怒罵,單從他面上猙獰的神色,便能看出他真是恨不得将姜妁千刀萬剮。

建明帝拼死從龍榻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跑到幾案旁邊,從暗格出取出一卷畫來,展開來看,上面明眸皓齒,笑容端莊優雅的赫然便是先皇後白菀。

他兩眼發直的看着畫中人,口中念念有詞:“白菀,白菀你憑什麽入土為安,不許!朕不允許!”

說罷,便将那副畫撕個粉碎,一把撒入一旁的水缸裏,神色癫狂的嘶吼道:“傳朕旨意,先皇後白菀,為後不賢辱沒聖恩,浪蕩無恥禍亂後宮,褫奪封號,寧國公養女不教,敗壞門楣,念其勞苦功高,降爵為侯,白氏女子永世不得入宮!”

“是,”傅長生輕聲應道。

在他快要走出去時,建明帝突然叫住他:“還有,朕不許白菀入白家祖墳!”

“回皇上的話,那只是一座衣冠冢,”傅長生站在門邊躬身回話,身後的月亮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是啊,白菀一把火将自己燒了個幹淨,唯剩的骨灰,估計也都随着南靜殿的修建,混入磚牆泥瓦中,不見分毫,又哪兒來的入土為安呢。

建明帝對此心知肚明,但他卻仍舊冷笑連連:“朕就是不許,她不配!”

傅長生應了一聲,便不再多言,轉身往外走去,這一次建明帝沒再叫停他。

他正死死瞪着撒入水缸中的碎紙屑,随着殿門的關閉,他才像突然反應過來一般,猛然伸手在水缸中一番摸索。

水缸裏的魚被他驚得跳了出來,幹枯的蓮葉枝幹寸斷,水濺出來,将他的衣服濕透。

半響,建明帝無力的滑坐在水缸邊,雙手空蕩蕩的垂着,他什麽也沒有摸到,白菀遺留下來唯一的一副畫作,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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