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陸府在東陽坊內的一條小巷子裏, 長孫愉愉那超乎尋常的寬大馬車駛不進去,只能下車自己走進去,好在巷子裏還算幹淨, 否則長孫愉愉肯定要嫌棄此地弄髒她的鞋的。

一個穿着黑色布袍的老人家正在巷道裏灑掃,長孫芸小跑着躬身到長孫愉愉側邊道:“縣主,就是這家了, 這老頭就是陸家看門的。”長孫芸是長孫家的旁支, 家道早就衰落了, 想攀上長孫家嫡枝混個飯吃,但其實長孫丹那一家子也不過是表面光鮮, 內裏當了不少東西的。

如今長孫芸是在竭力巴結長孫愉愉這邊兒,幹什麽事兒都很盡心。

長孫芸跑到那老頭面前高聲道:“老人家,你家公子可在?”

老蒼頭的耳朵似乎有些背, “啊, 什麽?”

長孫芸又再重複了一遍,老頭兒才道:“哦,九哥兒他出門了,也不知多晚回來。”

老蒼頭的話長孫愉愉自然聽到了,她既然出來了就不想無功而返, 何況是“求人”,總得下點兒功夫的, 她低聲吩咐了蓮果一句。

蓮果又上去對長孫芸嘀咕了一句, 長孫芸又高聲道:“老人家, 我家縣主找你家公子有事兒, 可否讓我們進去等他?”

老蒼頭擡頭看了看長孫愉愉, 不看容貌但看那氣派也知道是高門大戶人家的姑娘, 于是收了掃帚, 做了個請的動作。

且自不提老蒼頭延座上茶的瑣碎,反正長孫愉愉是絕不會沾這兒一滴水的。

等人的空暇她打量了一下這麻雀大小的陸府,統共就一進的院子,牆倒是新刷了粉垩,但磚瓦都有些年生了,黃裏透着黑。門板和隔扇也沒什麽雕花,就是簡簡單單的回字紋。

院子裏正屋門口有一架紫藤陸陸續續正在開花,零星的紫色有些俏皮,右邊角落還有個大石缸,先才進來時見裏頭養了兩條黑不溜秋的小魚。唯一的生氣也就這些了。

院子很空闊,再沒植什麽樹,但南牆邊兒上立着幾個木樁,其中兩個特別高,中間橫着一根鐵柱,奇奇怪怪的也不知做何用。此外貼牆還放着幾個大小不等的石鎖。

整個宅子似乎除了個老蒼頭外就再沒其他伺候的人了,端的是簡陋。

長孫愉愉在堂屋裏坐了好半晌,也不見主人家有回來的動靜,她再好的坐功也有些耐不住了,起身往院子裏去,來回踱步,連那黑不溜秋的小魚她都用枝條來回撥弄了幾十次了。

好容易在華燈初上時,門外終于響起了動靜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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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一繞過影牆,就見十來個人在自己院子裏或坐、或站、或走,當中一人卻是他絕沒想過會出現在此地的人。

這人好似一團花霧似的,站在院中,就把個陳舊簡陋的院子籠在了芬芳馥郁的霭霭霧氣裏,帶着一絲春的櫻綠,桃的雪粉,海棠的灼雅,薔薇的芬芳。

所謂蓬荜生輝,用在此時真是再恰當不過,也由此可知,古人曾不欺人,的确有人只是往那兒一站,就勝過千萬星輝。

不過,再美的風景放在不懂欣賞的人的眼前,那也是浪費。

長孫愉愉看着依舊沖淡平靜的陸行,心裏翻了個白眼兒,這人怕不是臉盲吧?她來之前還特地換了套衣裳呢,算是很給陸行面子的了,這人居然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縣主。”陸行上前行了一禮道,語氣裏滿是疑問。

長孫愉愉還了半禮,她身份在那兒,還了半禮已經算是非常客氣了,如此才更叫陸行奇怪。

“陸修撰。”長孫愉愉喚了陸行的官名,他是今科狀元,按慣例點了翰林院修撰,參修高宗實錄,換句話說也就是個閑得發慌的官銜,所以才會四處溜達,這麽晚回來吧?

陸行請了長孫愉愉重新入座看茶,卻沒主動說話。

長孫愉愉都恨不能把陸行給瞪出個洞來,尋常人這時候難道不該是主動問問她找他做什麽嗎?然後好順着杆子往上爬。他倒好,穩着不動。

好個書呆子,長孫愉愉心想。

可惜長孫愉愉卻不能不道明來意,只能先開口地道:“陸修撰,今日冒昧登門是聽說你請博遠齋替你收了一套《園山集》,不知可否割愛?”

那《園山集》是前朝名将岳修柯的詩集,且不提這位名将的詩詞造詣如何,但他的書法卻是大大有名,《園山集》是他的詩詞集,也是他的書法集,當初統共也就印了百本不到,流傳到如今的完整本已經十分稀少了,且收藏它的都是真心喜愛的,大多不舍得拿出來賣。

博遠齋是真的神通廣大才能收到一套。若非如此,長孫愉愉也不會貴腳踏賤地了。當然,長孫愉愉或者也可以以勢欺人地逼迫博遠齋交出《園山集》,但那樣一來,她作為“才女”的名聲就毀了。

雖說她們這輩子可能沒少做以勢欺人的事兒,但真正明顯的事情卻是不好去做的,鬧出來就太難看了。因此對上陸行,長孫愉愉也不可能強取豪奪。

“當然,我也絕不會讓陸修撰白白割愛的,此次就算是我承了陸修撰一個人情如何?”長孫愉愉不容陸行拒絕地道,“蓮果。”

蓮果給跟來的四個侍女遞了個眼色,那些侍女就一人捧着一個黑漆描金嵌百寶的匣子依次走到了陸行跟前。

蓮果掀開頭一名侍女手裏的匣子,裏頭露出一方抄手硯來。仔細看那硯石,細膩、滋潤,還有青花、蕉葉白等紋理,當是四大名硯之一的端硯,其上還有數十個青、綠、黃色石眼,讀書人裏懂行的都知道,這絕對是稀世奇珍。

長孫愉愉道:“這是端石六十三柱海水紋硯。”這樣的硯臺已經不是單純金銀所能夠得着的了。

緊接着第二個侍女上前,那匣子揭開裏頭躺着一疊光潔如玉的紙。

長孫愉愉道:“這是澄心堂紙,傳世的寥寥可數,陸修撰擅長書畫,這紙只有在你筆下才不會埋沒。”

長孫愉愉一邊說一邊看陸行的臉色,卻見他完全是無動于衷。她心裏不由憤憤,這人怕不是作弊得來的狀元吧?到底懂不懂行啊?

第三個侍女上前,手裏捧着的匣子揭開是一支筆,一支用于旋肘寫大字的花苞式提筆,筆管是紫檀木、雕漆三拼而成,最頂端是紅雕漆靈芝紋,下端則是醬色雕漆錦紋。如果仔細看的話,口沿上還有陽雕落款,“湖州宋成”。

別人不知道湖州宋成是誰,但讀書人,尤其是愛筆的讀書人都該知道這是前朝鼎鼎有名的制筆大宗師。

長孫愉愉道:“這支提筆據我所知乃是宋大師傳世的孤品了。”

陸行認同地點了點頭。

只是神情還是無動于衷得近乎木讷,長孫愉愉嘴角都快抿平了。

第四個侍女上前,不用看也知道匣子裏當然是墨了。華寧縣主今日給出的就是一套文房四寶。

揭開來裏頭是一錠半核桃式樣的墨。殼邊緣有隸書寫“西王母賜漢武桃”七字,核心有行書款“小華”二字。

就因為這兩個字,此墨便大大的值錢了。歙派羅小華的墨在當時就有“堅如石、紋如犀、黑如漆,一螺值萬錢”的美譽,傳到現在說是奇珍也可以了。

“陸修撰,不知我用這文房四寶換那《園山集》,你可肯割愛?”長孫愉愉含笑看着陸行。

陸行起身朝長孫愉愉又行了一禮,“縣主這四樣東西堪稱價值連城,陸某受不起。再且《園山集》實在是家中長輩托我收的,陸某不敢自專。”

長孫愉愉心裏已經恨不能踢這不識擡舉的窮書生一腳了,但臉上還得維持着微笑,“蓮果。”

在蓮果的眼色裏,第五名侍女捧着一個描金漆團花紋扇匣上前,裏面躺着的自然是柄扇子,包裹在藍色地纏枝牡丹三多龜背紋織錦扇套內。

蓮果取出那扇套,小心仔細地将扇套解開,從內取出一柄折扇來,再小心仔細地展開扇面,将寫字的那一面朝向陸行。

長孫愉愉胸有成竹地笑道:“這是皇上初登大寶時臨摹米芾之做。”詩末還钤了當今天子的宸翰之寶。”皇帝的墨寶自然珍貴,當今天子的字師顏體,算是歷代天子裏書法的佼佼者了。但這似乎也比不上前面的四件文房四寶來得更珍貴。

蓮果等陸行看了幾息有字這一面之後,才緩緩地将扇子轉到了另一面,其上是一幅梅竹圖。

這梅竹圖才出現在陸行面前時,他的身體明顯有個上擡前傾的動作,連呼吸都不見從容了。

因為那梅竹圖的最後落款寫着:臣陸仲書恭畫。

這正是陸行父親生前的墨寶。

任何一個幼年喪父的人,對着自己父親的墨寶都不可能再無動于衷。

長孫愉愉給蓮果遞了個眼色,蓮果便上前将合起來的扇子雙手捧給了陸行。

陸行這次再沒推遲,而是雙手有些顫抖地接過了這柄折扇,強行壓抑着激動一折一折地重新展開折扇,看到最後眼尾甚至都紅了。

長孫愉愉一直等到陸行恢複平靜,這才道:“陸修撰,加上這柄折扇,你可肯割愛了?”

陸行雙手撐在膝蓋上,沉默了兩息這才重新擡頭道:“縣主,那《園山集》的确是家中長輩所托,若是陸某的,即便縣主不拿這些交換,陸某也絕不會吝啬。”

陸行又雙手捧着将扇子交回給了蓮果。

且不說長孫愉愉變不變臉,她旁邊站着的伺候的人全都沉下了臉,只覺得眼前這人實在太不識擡舉了,這是連爹都不要了?

長孫愉愉也沒想到陸行居然是這麽個榆木疙瘩,真是氣煞人也。她畢竟也是年紀小,臉色少不得也變了變。

但很快長孫愉愉就重新撐起了笑臉站起了身。“看來是我強人所難了。”長孫愉愉道,“不過這柄扇子是令尊所繪,陸修撰幼年喪父,這柄扇子還請陸修撰收下,算是個慰藉吧。”

蓮果聞言再次将扇子遞到了陸行跟前。

陸行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伸手取了過來。不得不說華寧縣主這一手實在太高了,所求之事不成,卻還是能大方地贈扇,讓陸行不收下都不行,因為這禮實在是送到了他心坎上,且還不得不滿懷感激。

“縣主,那《園山集》的确是長輩所鐘愛,可否容陸某修書一封,詢問長輩的意思?”陸行終于還是讓步了。

但是書信一來一回得多久啊?長孫愉愉可等不住,陸甜甜的生辰就在眼前了呢。她只能笑笑,“不瞞陸修撰,這集子我是急着送人,然則我卻非強人所難之輩,就不為難修撰了。”說罷長孫愉愉轉身便走了。

陸行恭送到門口,卻也沒有多餘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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