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孤燕

謝喬喬松開手, 張雪霁捂住自己胸口,面色猙獰的弓着腰。

他隔着一層皮肉摸自己的骨頭,粗略一數, 被抱斷了兩根。張雪霁此刻只能慶幸這是在幻境裏,至少回到現實之後,他的肋骨還沒有斷掉。

謝喬喬略帶歉意:“我下次會小力一些的。”

主要是沒想到張雪霁——或者說, 沒想到普通人的身體會這麽脆。

謝喬喬沒有主動抱過別人。在村子裏的時候, 只有老師會主動抱她;所以謝喬喬對‘擁抱’這種事情毫無經驗。

更何況在她成為劍修之後,就更加沒有人會和她擁抱了。

張雪霁躺平在走廊地板上,仿佛能聽見自己骨頭發出的抗議聲。

他視線正對着屋頂,然後發現走廊屋檐上有一個燕子窩。

張雪霁:“屋檐那邊有燕子窩。”

謝喬喬也躺下來——她的馬尾墊在後腦勺太礙事了, 謝喬喬一邊擡手解開自己馬尾的綁帶,一邊仰起頭看屋檐上。

屋檐上确實有一個燕子窩。

謝喬喬:“是老師從外面撿回來的。這裏本來沒有燕子,老師說或許是燕子南遷的時候,這只笨蛋燕子落隊被風吹到這裏來了。”

張雪霁:“那這只燕子也回不了家了。”

謝喬喬:“……好像是這樣的。”

張雪霁笑出聲。

謝喬喬側過頭,半邊臉頰貼着冰冷的木板,眼瞳望向張雪霁:“你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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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雪霁也轉頭看她,道:“我只是覺得我們三個都挺慘的, 而且還慘得特別一致。”

謝喬喬茫然:“不能回家是很慘的事情嗎?”

張雪霁:“慘啊。這世界上哪裏有比不能回家更慘的事情?啊, 等等——那還是有的,比如說無家可歸之類的……如果是原本有家然後家又沒掉了的話,那就是慘上加慘……”

謝喬喬:“咦?這不就是我嗎?”

“……”

張雪霁這才想起來:貝海國就是被鳳凰燒掉的。

但這件事不管怎麽想都很奇怪。

鳳凰墜天是非常罕見的事情,一般都會掉在大漠或者深海這樣荒無人煙的地方。像這次直接墜落在人口密集的人類國度還是第一次;即使抛開鳳凰墜天之事不說,謝喬喬是怎麽在鳳凰的磐涅烈火中活下來的, 也是一個大問題。

畢竟鳳凰磐涅的烈火, 據說能燒死九天上神, 是天賜的神器。

故而貝海國被滅國的慘案, 實際上是天災。既然是天災,那麽也只能自認倒黴,沒有怨恨複仇一說。

畢竟人都死絕了,要複仇也找不到執行者——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張雪霁盯着謝喬喬,謝喬喬的頭發已經散開了,随意的鋪散在木質地板上。她仍舊側着臉,被木板壓着的那半邊臉頰軟肉被擠得嘟了起來。

原本很可愛的,但是謝喬喬面無表情的臉,又讓這種可愛變得奇怪了起來。

奇奇怪怪的可愛。

張雪霁的思緒跟着跑偏了,他稍微往謝喬喬那邊靠近了一點點,兩人中間仍舊留着很大一段距離;少年臉頰蹭過光滑的木板地面,發出輕微‘嘎吱嘎吱’的摩擦聲。

他的挨着木板的那半邊臉被磨紅,地板也被焐熱。

謝喬喬臉頰側的碎發順着臉頰顴骨,鼻梁骨,垂落下來,發梢觸及地板,被太陽光照得模模糊糊的頭發影子在地板上晃動。她側臉躺着不動,安靜的注視着張雪霁。

幻境裏的聲音都很單調,一成不變的海風的聲音,謝喬喬的白色衣袖被風吹起來,橫在兩個人中間;翻飛的袖子一晃一晃擾亂了張雪霁的視線。

安靜的,又有點難過。

張雪霁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想要和謝喬喬同行——因為他們初次見面。

躺在那片廢墟上的謝喬喬,也是這樣安靜的,有點難過的表情;她好像被所有人抛下了,像那只離群的,被落下的燕子。

張雪霁也是。

他被自己的世界抛下了,他沒辦法回家。

他沒辦法回到那片紅旗升起,星星閃耀的土地,沒辦法回到他名為故鄉的魂牽夢繞之地;人類壽命如此短暫,百年後他的靈魂依舊無法歸鄉。

‘啪’!

謝喬喬一只手拍在木質地板上,壓住了不停翻飛的衣袖,眉頭微皺。

張雪霁一下子彈起身,結果拉扯到自己胸口斷了的肋骨,痛得呲牙咧嘴,面色扭曲。

謝喬喬:“……你還好嗎?”

張雪霁:“離開幻境應該就沒事了。”

謝喬喬:“那就出去吧。”

她也慢吞吞坐起來,散落的頭發被海風吹得很淩亂。

張雪霁忽然開口:“等等——”

謝喬喬停下動作,疑惑的看着張雪霁;張雪霁略微俯身,湊近她,伸手在她頭發上抓了一把。

她被海風吹亂的頭發,邊緣翻出銀白近橙的光。

張雪霁以為是什麽反光的東西被風吹了上去,但等他伸手去抓時,才發現那只是發絲邊緣的反光。

他垂眼,正對上謝喬喬滿臉‘解釋一下吧’的表情。

張雪霁若無其事的收回手:“沒事了,我看錯了。”

謝喬喬沒有追問他到底看錯了什麽。只有這種事情,張雪霁才會格外感謝謝喬喬從不追根究底的好性格。

她解除了幻境,兩人又回到了城主府中;從原本明亮的白天驟然回到夜晚,張雪霁有些不适應的揉了揉眼睛,又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肋骨——好在肋骨還在,至少沒有斷。

謝喬喬的椅子位置在張雪霁旁邊,便也側着頭,看他不适應光線的揉眼睛,而後又摸自己肋骨,滿臉後怕的表情。

她習慣性的曲起膝蓋,整個人窩進椅子裏,弓着脊背,下巴輕輕抵在膝蓋上。因為體型本來就偏小,她這樣動作時,整個人顯得更小只了。

和謝喬喬平日裏冷淡迫人的姿态相差甚遠。

張雪霁嘀嘀咕咕:“肋骨是保住了,剛剛我還擔心,如果從裏面出來肋骨也是斷的該怎麽辦……”

謝喬喬:“斷了再接回去便是了。”

張雪霁看着她,她說得理直氣壯,面色沒有絲毫異變。于是張雪霁确認謝喬喬沒有說謊,興許她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

“修道者的肋骨比較好接,凡人就不行了,凡人身體很脆弱的。如果肋骨斷了,就只能接假肋骨了。”張雪霁這樣解釋着。

謝喬喬認真聽,聽完還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那确實麻煩。”

一時又安靜下來,只能聽見風拉扯樹葉的聲音。

謝喬喬窩在椅子裏發呆,不言語。她出來時沒有帶上那兩把劍,手上空蕩蕩的,手臂環着小腿。

月光落在她手腕上,張雪霁一側目,就能看見她手腕上舊傷留下的痕跡。

他又想起謝喬喬幻境裏的那個漁村。

想起那個抱着謝喬喬認貝殼顏色的青年——還有走在海灘上,穿着漂亮裙子,頭發被紮得整整齊齊的謝喬喬。

張雪霁:“你手腕上的傷痕是怎麽來的啊?”

謝喬喬低頭,翻過手,也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些舊傷痕跡,回憶片刻,答:“小時候抓魚,進山的時候留下的。”

張雪霁:“……你多大啊你老師就讓你進山?”

就算是鍛煉賽亞人也要講究基礎法吧?

謝喬喬搖頭:“不是老師。很早之前……比遇到老師還要早之前,和父母一起住的時候,要很早起來處理海魚,偶爾進山。”

她倒是有問必答,幾乎對張雪霁毫不隐瞞。謝喬喬這樣坦誠,弄得張雪霁也不好意思瞞她。

張雪霁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幹咳一聲:“其實我們第一次進魔窟那會兒,大殿裏的機關是我觸發的。”

謝喬喬:“……不是陳未眠嗎?”

張雪霁老實:“當然不是,楚粟那個腦子,再給他半年也吃不透裏面的陣法結構。我們遇到第一個陣法的時候,我就大概推測出魔窟的內部結構和陣法位置了,所以就想和你分開探索,但我感覺沒辦法說服你和我分開,就幹脆直接按機關了。”

“第二次進入魔窟也是。魏章占蔔之術确實強于我,但論布陣改法,八個他捆起來也夠不着我。但我擔心你太強了,一進去就沒有寄生蓮的發揮餘地,會讓我沒有機會進入幻境……喬喬你站起來幹什麽?”

謝喬喬站起來,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活動筋骨,指骨發出咔嚓嘎卡的聲音。她走到張雪霁椅子面前,垂眼,居高臨下的看着張雪霁:“揍你。”

張雪霁:“……?”

謝喬喬面無表情:“我沒有對你說過謊,但是你騙我。”

她冷靜的闡述事實,很快張雪霁院子裏響起一連串慘叫。

翌日,暴雨。

謝喬喬坐在屋子門前的走廊上,擡頭看着屋檐邊不斷往下墜落的雨珠,順着檐鈴流進排水渠裏。

雨很大,不像是一顆一顆往下墜的雨珠,更像是一盆沒有盡頭,不斷往下倒的水。

在厚重粘稠的雨幕中,一柄深褐色的油紙傘撐開,穩定的向謝喬喬走過來。

瓢潑大雨并不影響謝喬喬的視線,所以謝喬喬很輕易認出撐着傘的人是戚忱——他今天穿白衣,比以往的時候更俊俏,板着臉,佩劍穩穩落在刀鞘裏,走路的時候,刀鞘都不帶動的。

風急雨大,戚忱手裏的傘動也不動,衣袖袍角都很幹淨。

他立在那,就好像沒有下雨似的;直到他和蹲在走廊上的謝喬喬對上視線,握着傘柄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喉結滾動了一下。

戚忱眼睛還看着謝喬喬,視線卻已經和謝喬喬錯開了。

“……”

他難得沒有主動開口說話,而戚忱不說話,謝喬喬自然也不會主動說話。她盯着戚忱看了一會兒,見戚忱沒有反應,便挪開視線,繼續垂眼看排水渠裏那片青翠的竹葉。

她今天沒有佩劍,衣服又換回了剛開始那身黑紅相間的勁裝,幹淨利落,配合那張俊俏的臉,冷淡又沉郁。

雨水噼裏啪啦順着油紙傘的傘沿往下流,像一層半透明的綢子遮擋在眼前。

戚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是突然跑出來的。

上元仙門此行目的是大漠鳳凰圩,渝州城只是路過。今日一早師兄催促他們上路,出門便見大雨。

下雨本來也沒什麽稀奇的。

即使是這樣的狂風暴雨,可畢竟他們是修道者,随便撚個決,避開雨水不過舉手之勞。

只是從城主府門口過時,戚忱驟然想起謝喬喬大約沒有遮雨的傘。

從來不見謝喬喬撐過傘,也不見她身上有別的裝東西的儲物法器,所以應該是沒有傘的。以謝喬喬的性格,肯定也不會和城主府的人要傘……等他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撐着傘走進城主府裏了。

昨天他還說了不回城主府,現在又出現了。

傘是戚忱臨時買的,還能聞到上面一股油紙的氣味,和大雨裏的幹淨冷冽的味道混合。他握着傘收緊的手背上繃起青筋,然後很遲緩的放松。

他開口:“我……”

“喬喬同志,你東西收拾好沒有啊?”

張雪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跑得飛快,還背着一個小巧的書箱,身後跟着大鵝,還有坐在大鵝脖子上的琵琶小妖。

眨眼間他就跑到了謝喬喬面前,目光一轉,看向戚忱。

張雪霁笑眯眯沖戚忱打招呼:“喲,來給我們送行啊?帶禮物沒有啊?”

戚忱:“……未曾。”

“下次記得要帶啊,送人怎麽能不帶禮物呢。”張雪霁理直氣壯的說着,順便掏出兩把傘,問謝喬喬:“你喜歡綠色的,還是紅色的?”

謝喬喬盯着他手上的兩把傘,不言語。

張雪霁更詳細的解釋了一下:“你要皮卡丘,還是胖胖丁?”

謝喬喬:“皮卡丘。”

張雪霁苦着臉:“啊這,這不好吧?我一個大男生,讓我打粉色的胖胖丁小傘?”

謝喬喬面無表情的重複:“我覺得黃皮耗子好看一點。”

“……都說了它叫皮卡丘——算了算了,你喜歡就行。”

張雪霁把黃色那把傘塞給謝喬喬,自己撐開了粉色的那把。

那把傘撐開後傘頂支起兩個三角形耳朵,前面還有一撮卷卷的劉海。張雪霁畫得還挺還原,藍色大眼睛和張開的嘴巴都畫了。

戚忱盯着那把奇怪又可愛的傘看了兩秒,目光往下移,看着還在抖傘試驗穩固性的張雪霁,忍不住開口:“張道友,這是什麽新發現的妖怪嗎?”

張雪霁大聲強調:“寶■夢才不是妖怪!!”

謝喬喬把傘撐開,面無表情扯了扯傘上面的皮卡丘耳朵和閃電尾巴。

張雪霁還在旁邊和戚忱争論。

“寶□夢不是妖怪!寶□夢是口袋妖怪!”

“……那不還是妖怪嗎?”

“物種明明都不一樣啊!”

……

作者有話說:

小張:笑死,我能給你機會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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