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病例六:美魚人的短暫性記憶消失症(2) (1)
現在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北海上空陽光充足,海水就像翻滾的藍水晶一樣炫目。馬修戴着太陽眼鏡,穿着襯衫和沙灘短褲出現在海灘上,正躺在白色躺椅上喝着一杯果汁。他一點也不介意把這當做一次公費旅行。盡管他的出差申請到現在都沒有得到批準,但那一點也不會影響他的好心情。他的身邊放着另一只躺椅,頭頂上撐開一把大傘,為他們遮去太過耀眼的陽光。
三天前,馬修将珍珠貝星光放回了海中。他們約定,星光将海藍請到海岸邊,然後用一只信使精靈通知他們過去會合。而現在整整過了三天,馬修連一點消息也沒有收到。在等待星光的期間,馬修決定與他的房東一起享受假期。
令馬修感到心滿意足的是,這是勞倫茨第一次看見大海。盡管他像個真正的紳士那樣适可而止地表達了對這裏的喜歡,但馬修看出來,他豈止是喜歡這裏,他簡直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美妙。在他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似的不住環顧四周,甚至連馬修在說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一定在想大海怎麽會這麽大呢,竟然望不到邊,也一定很想在沙子裏赤足行走,馬修無不好笑地想,但是要勸說他脫下鞋子一定像勸他脫掉內褲一樣難。
啊……好吧,我希望勸他脫掉內褲就像脫掉鞋子那麽簡單,或許我該這麽想。他在內心糾正了自己的說法。
勞倫茨的一雙眼珠懸浮在躺椅上方,靜靜欣賞着海浪翻滾。前兩天他還無法直視穿着比基尼的,“傷風敗俗”的辣妹,而現在他已經能在她們向這裏抛媚眼的時候保持冷靜了。
“親愛的,你該用欣賞的眼光看她們。”在馬修再次禮貌地拒絕比基尼美人占用他身邊“空着”的躺椅後,他對勞倫茨說,“連她們的爸爸都不在意她們露出大腿在男人面前走來走去。你的介意對她們是不公平的。”
勞倫茨并沒有回答。
馬修:“我猜你的父親是一個嚴厲的人。據我所知,在你的那個年代,并不是人人都這麽保守。你知道我指的是哪方面。”
他将果汁擱在一邊,側過頭看着勞倫茨那雙眼睛。勞倫茨的目光仍然流連在海面上,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陽光通過海面折射,映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多麽漂亮的藍色啊,他想,他的眼睛裏簡直有另一片大海。
勞倫茨說:“父親不主張年輕人太過放縱。他知道我們周圍的貴族過着怎樣的生活,但私底下他總是用這些來教育我們。他以自律為傲,事實上他也因此獲得了別人的尊重。當然,這種自律不僅體現在性的方面。”
馬修聳肩:“真正的紳士。”
勞倫茨:“沒錯。”
馬修唉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的說:“但我猜即使是真正的紳士也不會介意在情人面前脫下內褲。”說完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勞倫茨。他以為勞倫茨會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鄙視他。而事實上勞倫茨只是有一些驚訝,并問:“在這兒?”
馬修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勞倫茨。他發現勞倫茨沒有冷血地拒絕,也沒有争辯說在他的年代裏根本沒有內褲。不,他的問題表明他只是對地點有一些不滿。
馬修看到了希望,快速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激動地問:“你想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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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茨認真地想了一秒,說:“我建議第一次在盡量舒适的地方。比如賓館。”
馬修:“僅僅是脫下內褲?”
勞倫茨:“你怎麽會這樣想。當然是做一個情人該做的。比如脫下你的衣服,撫摸你的全身。我有最基本的常識,不會令你失望。”
事情的發展順利得不可思議。馬修懷疑地看着勞倫茨。他就像談論怎樣做早餐一樣冷靜地談論怎樣做愛。馬修用他心理醫生的腦袋想了幾秒,得到了一個重要結論——勞倫茨不是經驗太過豐富,就是他尚不清楚做愛意味着什麽。基于勞倫茨剛才所說的,關于父親的自律,馬修很快将前者否定了。
他什麽都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馬修腦袋裏循環播放着這句話,目光變得熱切起來。他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說:“走吧。”
誰也沒有提起去哪兒,但這句“走吧”帶着足以讓人浮想聯翩的魔力。他們心知肚明地往離開海灘的方向走去。
馬修快步往回走,心中甚至産生了惴惴不安的感覺。他即将和他的情人來一次真正的約會,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他現在正切切實實地和勞倫茨往回賓館的路上走,天曉得這種不安的感覺是怎麽來的。
或許我有點緊張……不……其實他更應該緊張。
那這種不安的情緒到底是為什麽……
他混亂地思考着這個問題,直到他們走到海灘邊緣,沙子消失的地方。一只海鳥遠遠地飛過來,飛向他們。而當它飛近了,馬修才看清楚那是什麽——那是他留給星光的信使精靈。它不折不扣地回來了,不折不扣地停在馬修的指尖。
信使精靈張開嘴,星光的聲音從它的嘴裏冒了出來。馬修都來不及讓它閉嘴,它就将話語傾倒了出來。
“馬修醫生!請過來!請你馬上過來!小精靈會帶你來正确的位置!”
馬修:“……”
馬修:“我能當做還沒收到信息嗎?”
他帶着那麽一點希望扭頭與勞倫茨面面相觑。後者想也不想就推翻了他們的計劃,冷淡地說:“我建議我們先去找海藍。”
好吧……我明白這不安的感覺是什麽了。馬修沮喪地想,早在我們的第一次接吻被打斷,第一次表白被打斷之後我就該明白了!
信使精靈帶着馬修沿着海岸線走,漸漸遠離了人群,深入了一片無人的海域。馬修為了緊跟信使精靈,不得不像只猴子一樣在巨大的岩石間爬來爬去。他當然不擅長這樣的體力活,當信使精靈最終在離海岸不遠的一小片海上盤旋的時候,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那裏……就在那裏……”他站在一大塊岩石上,雙手撐着膝蓋,氣喘籲籲地說,“真快要了我的命!”
他從岩石上滑下來,踩到了沙灘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進海水裏,以免一個大浪把自己卷入深海。海水從他的膝蓋慢慢淹沒到腹部。最後,當海水淹沒他的胸口時,他終于走到了信使精靈所在的位置。他感到海水巨大的浮力就快讓他漂起來,盡力保持着平衡。
馬修剛把頭低下準備尋找星光,忽然感到肩上被兩只手搭住,并感受到了與以往不同的重量。他回頭看看,勞倫茨的嘴唇正湊在他的耳朵邊。
“我不喜歡鹽水。”勞倫茨解釋着自己的行為。
馬修:“……所以你整個趴在我的肩上了嗎?”
勞倫茨冷靜地争辯道:“對你來說并不準确。只有我自己能感覺到我的‘整個’。”
馬修:“我可以想象你現在的姿勢嗎?”
勞倫茨:“你現在低頭,然後忘了我的存在。”
馬修照做了,但嘴裏嘀咕了一句“沒想到你這麽沉。”
勞倫茨的眼睛也出現了,和馬修一起低頭尋找星光。海水澄清透明,沒有一絲雜質,雖然海底離他們有一米多遠,但每一粒沙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細膩的白沙幾乎将馬修的腳吞沒。他抵抗着海水的阻力,在自己的周圍尋找起星光的影子,并很快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見到了那只眼熟的珍珠貝。
“星光!”他對着海底大喊了一聲。但是聲音從空氣傳播到水裏的時候顯然打了折扣,星光一動不動。馬修又喊了兩聲,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只能抱歉地對勞倫茨說:“親愛的,恐怕你仍然逃不過海水。屏氣。好了嗎?”
勞倫茨:“唔。”
馬修吸了一口氣,然後彎腰紮進水裏,試圖将星光從沙子裏撈起來。他的指尖碰到貝殼的一剎那,星光突然閉起了貝殼,将馬修的指尖狠狠夾住。馬修吓了一跳,在水中吐出一串泡泡。他勉強抓住星光,将它從水裏拽了出來。
“呼……”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回頭問,“赫伯特,你還好嗎?”
幽靈在他腦後應了一聲,表明不用擔心,馬修便低頭看那只夾住自己食指的小家夥。
“星光?”
“對不起……”星光聽到馬修的聲音後松開了貝殼。馬修忙接住它,并彎腰把它浸入水面下。他盡量壓低身體,将耳朵壓在水面聽星光說話。星光細細的聲音從水下傳來:“對不起,在淺灘讓我擔驚受怕,我可能随時會被海鷗吃掉。”
馬修:“不用擔心,是我。海藍呢?你叫我過來是不是為了見他嗎?他看上去不在這裏。”
提起海藍,星光在水下嘆了口氣。
“對不起,醫生。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海藍。那個家夥仍然蹲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沙子掩蓋了他的身體,水草長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卻還是一動不動。也許他真的是你口中所說的妖怪魚人,否則他那麽久不吃東西又是怎麽活下來的呢……”珍珠貝唠唠叨叨起來。
馬修:“你的意思是你沒法請他來到淺灘?如果我要見他我必須潛入水中?”
星光又嘆了口氣:“恰恰相反。”
馬修了解星光的說話習慣,并沒有問下去。星光整理了一下思緒,就自己說了起來。
“情況比這更糟糕一些。我在昨天天黑以前找到了海藍。我花了很久的功夫才讓他相信我曾經是他的朋友——他已經把我忘得一幹二淨。然而,當我提出讓他向你咨詢的意見時,他明顯地抗拒這個主意。他聽說你可以讓他忘記那個守林人的後代時,他顯得非常頑固,甚至憤怒。我苦口婆心地勸說起他,他就幹脆抖抖身上的沙子,把我丢在原地,自己游開了。我只是個貝殼,我甚至看不見他游向哪個方向。我在海底無助地喊他的名字,但我猜想他只是躲在不遠處。當他發現我沒頭沒腦地到處亂碰着找他的時候,他忍不住又出現了。”
馬修再次同情起這個魚人忠實的朋友來。
“然後呢?”他問。
星光的口吻中染上了濃濃的哀傷:“然後……如你所見,我沒有成功。我沒有心理學家那樣善于開導人的嘴。我只會說一些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我現在只能告訴你我的猜測,馬修醫生。潮汐告訴我今晚是月圓之夜,而海藍也能感覺到這一點。我猜想他會趁今晚回到守林人的木屋那裏。
“他總是說他似乎忘了什麽重要的事,他需要親自回去确認。也許原本他已經放棄了這個想法,但我的勸說卻重燃了他的期望。我十分擔心他回去以後,他就徹底完了。我擔心又會發生什麽事,将他最後一點生存的希望剝奪。你能明白我的擔憂嗎,醫生?”
“是的,我完全明白。”馬修安撫地說道,“所以,你建議我今晚在守林人的木屋附近等待他嗎?你确定他一定會去嗎?”
星光:“就算你不等在那裏,你也不知道該上哪兒去尋找他。我也一樣。”
馬修無奈地搖搖頭:“聽上去很有道理。”
守林人的木屋在海邊的森林裏,離海岸并不遠。木屋被一圈木栅欄圍起來,雖然不大,但仍然有生活的痕跡。
馬修正捧着一只玻璃罐頭站在那間木屋的門前,罐頭裏裝着那只心地善良的珍珠貝星光。他敲響了木屋的門。等待了一會兒,但是沒有人應門。他又試了幾次,結果一樣。
馬修自言自語似的說:“也許他出門了。我們要在這裏等到天黑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發現距離天黑仍有三四個小時。
星光擔憂地嘆了口氣,馬修則顯得輕松得多。
“我喜歡這裏。森林總是給我寧靜的感覺。大海也一樣。”他說着,在門周圍随意走動了幾步。當他經過窗戶時,留心透過玻璃往裏看了一眼。然後,他的目光就無法挪開了。
注意到馬修在往窗戶裏張望,勞倫茨的眼睛也出現在了他的臉側。屋裏非常陰暗,加之屋子的主人特地用窗簾将大部分的窗戶遮蓋起來,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清屋子裏的情形。勞倫茨的眼睛幾乎貼到了窗戶上,當他看清了屋子深處的那張床上躺着一個人,他感到有些驚訝,嘴唇出現了。
“那就是‘火焰’嗎?他還活着嗎?”勞倫茨輕聲問。
透過窗戶,他們隐約看到黑漆漆的屋子裏躺着的那個是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看上去像在沉睡,臉被陰影遮擋着,看不清他的長相,隐約能看到他稀疏的絡腮胡。
馬修眯起眼睛,試圖看得更仔細。突然,他的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驚訝地回過頭,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就被人掰着肩膀粗魯地往旁邊一推。那人的力氣奇大無比,馬修被推得一個踉跄,幾乎摔倒在地。他手忙腳亂地保護住手裏的玻璃罐,不讓星光跌落在地上。同時擡起眼,看清了來人。那是個壯實的漢子,有着紅棕色的卷發和濃密的胡子。那個漢子看起來有四十來歲,被太陽曬得很黑,此時正瞪着他,滿臉都是戒備。
“老弟,”那個漢子用渾厚的聲音說,“你在我屋子前面鬼鬼祟祟想幹什麽?”
馬修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誰。他聽上去脾氣一點也不好,為了避免被揍,馬修用最快的速度思考怎樣回答。
“你好,我是個醫生,我叫馬修。”馬修的臉上換上了他擅長的誠懇表情,說,“有人告訴我這裏有個病人,需要我的幫助。你是守林人對嗎?”
那個紅棕卷發的大漢瞪着馬修,似乎在考慮他的話的真實性。然而,馬修的表情真誠得毫無破綻。守林人瞪了他一會兒,沒有再提出懷疑。他默不作聲地打開門。進屋後,頭也不回地對馬修說:“進來。”
馬修悄悄地對手裏的珍珠貝說:“不要讓別人看到你說話。”然後進入了木屋裏。那個漢子面色陰沉地拉開了房間各處的窗簾,讓午後的陽光透進了屋子。馬修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了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臉上。那個男人很難看出年齡,但絕不超過三十歲。有着和那個漢子一樣的紅棕卷發以及絡腮胡。事實上,他們長得十分相似,可以看出是一對父子。男人的面色蒼白,沒有血色。馬修猜他在屋子裏躺了絕對不止幾天。也許是幾個月,甚至是幾年。
這情形稍微有點出乎意料。馬修想着,會不會和海藍有關呢。
“我叫漢斯,他是科林,是我的兒子。”守林人用他渾厚的聲音說:“說吧,是誰讓你來的。”
馬修解釋說:“我過來度假,然後聽說科林被奇怪的事困擾。出于一名醫生的責任心,我覺得我有必要過來看看是否有我能幫忙的地方。”
馬修只說了“奇怪的事”,因為他不能确定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也許他只是病重,而與海藍沒有任何關系。也或許是海藍的離開導致他病重。馬修希望從漢斯的口中知道一些真相。
漢斯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馬修不再等他請自己坐,自來熟地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漢斯撓了撓自己濃密的胡子,似乎并不願提起這些“奇怪的事”。他糾結了一會兒,說:“我說出來你恐怕不會相信……醫生……”
馬修提醒道:“馬修。”
漢斯:“馬修醫生。我的兒子科林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一條魚。”
馬修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但在漢斯看來,那似乎是在懷疑他話裏的真實性。他說,“你看,你果然不相信我。一年前,自從他養了那條殺千刀的妖怪開始,他就為它着迷。他的精神變得越來越不好。後來幹脆醒不過來了。”
馬修謹慎地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問:“妖怪魚?那條魚現在在哪裏呢?”
“沒錯。是真正的妖怪。我說給任何人聽,他們都說我是在做夢,管我叫瘋子漢斯。沒有人會相信我。”說到這裏,挑起了漢斯心中的怒氣。那名守林人捏緊了石頭那麽硬的拳頭,充滿敵意地說,“你也一樣。你來打聽我的事,事實上你的心裏并不相信,你只會在心裏嘲笑我。所以現在你離開這裏,否則我的脾氣就沒那麽好了。”
勞倫茨低聲說:“放心,我不會讓他揍你。”
馬修做了一個只有他看得見的手勢,表達了他的信任。他冷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是盯着漢斯的眼睛認真而又溫和地說:“我不認為你在說謊,漢斯先生。事實上在我過來之前就聽說了妖怪的事。而我不像他們一樣忽略一些細節。我猜科林遇到了一些非比尋常的麻煩,這是我過來的原因。”
他發現樸實的守林人眼裏閃現出了一絲光芒,又接着說:“你現在無計可施,如果你相信我,将你所知道的告訴我,你也不會蒙受更多的損失。我既然已經過來了,我一定會試着幫助你。”
守林人漢斯的臉上露出了懷疑的神色,馬修知道他正在思考要不要相信這個陌生人。
“你為什麽要幫助我們。”他最終問道。
馬修攤手,簡練地說:“因為真相。我好奇真相。”
“好吧。”這個答案似乎讓漢斯釋然,他松了口氣,說,“一年前,我的兒子科林,”他望向躺在床上的那個紅棕色頭發的青年,“在海邊撿到了一條藍色的魚,管它叫海藍。他很喜歡那條魚,經常對着魚缸一看就是好幾分鐘。但一開始我并不怎麽在意,我以為他只是覺得新鮮。他總是很喜歡動物。”
聽到海藍的名字,玻璃罐裏的珍珠貝整個緊張了起來。馬修有意将手隔着玻璃蓋住珍珠貝,十分擔心它會突然尖叫起來。
漢斯:“但我錯了。海藍根本就不是一條正常的魚!自從科林迷上了那條魚以後,他就開始嗜睡。一開始我覺得那小子只是想偷懶,好好教育了他一頓。但他一點也不打算聽我的,而且就好像故意要和我作對,每天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大概過了幾個月以後,他每天只有三四個小時是醒着的。其他時間只要我不叫醒他,他就會一直睡。”
馬修猜測道:“然後有一天,他沒有醒過來,就一直睡到了現在?”
漢斯的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說:“是。我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我把科林撫養到這麽大,現在他卻相當于離開了我。”
馬修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青年。他蒼白消瘦,胸口微微起伏,保持着呼吸,看上去只是小睡一會,好像馬上就會醒來。
馬修收回了目光,問漢斯:“你怎麽知道是因為那條魚呢?”
漢斯:“這是我接下去要說的。馬修醫生,你見過魚的後面半條身體是什麽樣子的?”
馬修:“通常有一條尾巴。”
漢斯緊緊盯着馬修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那你見過長着兩條人腿的魚嗎?”
馬修微微擡起眉毛,露出了适可而止的驚訝表情。漢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在審視他究竟是否相信自己。
馬修正準備開口說什麽,勞倫茨悅耳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星光似乎有話說。”
馬修做了個不明顯的手勢,表明自己聽到了。為了表現得自己是第一次聽說妖怪……或者說是魔物,馬修重複了一遍:“長着雙腿的魚?它有多大呢?”
漢斯将手舉起,與自己的眉毛相平。
他厭惡地說:“他在魚缸裏的時候只有手掌那麽大。但當他變成妖怪的時候,他變得非常大,可怕,而且惡心!他的上半身還是魚,他的下半身卻他媽的是兩條男人的腿。我甚至能看到他的體毛,還有甩動的雞巴……那真是太清晰了!我不願意承認,但我必須得說,我當時整個人都吓得不能動了。”
馬修認真地聽着他的描述,在他陷入可怕的回憶前打斷道:“你是怎麽發現他的?”
漢斯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稍微冷靜一下。接着說:“在海邊生活的人都知道圓月的潮汐比平時更厲害。我巡夜的時候想起我曬的魚幹還在海灘上,而且那晚正好是圓月。我匆忙趕回來收拾我的魚幹,還沒趕到海岸就遠遠看見有個‘人’蹲在海灘邊,想把我的魚幹收起來。我以為那是個賊,立刻就回家拿了獵槍追過去。沒有想到還沒跑出多遠就看到那個賊扛着魚幹朝我家來了——然後我就看見了他的魚頭,還有他的身體。他看到我的時候,他也吓壞了,丢下魚就跑。我反應了過來,就舉起獵槍射他。他一直在逃竄,我看的并不清楚,但我能确定他跟一個人一樣高。
“那妖怪直接逃進了海裏,再也沒敢回來。我一直在海邊端着槍守到天亮,确定他不再出現,才回到家裏。一進家門我就發現海藍的魚缸摔在了地上,魚不知所蹤。我一回想,發現那個妖怪魚頭上的花紋和海藍的花紋一模一樣。我就能知道那個天殺的妖怪就是海藍,他奪走了科林的靈魂!他走了以後,科林就再也沒有醒過。無論我怎麽搖晃他,大聲喊他,他都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他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肉殼。該死……真他媽該死……”
勞倫茨輕聲說:“事實上,海藍聽上去并不像個壞家夥。”
馬修心想,我希望我能同意。現在想要知道真相,只有找到海藍。他今晚真的會出現嗎?
馬修安慰了漢斯幾句,并且小心翼翼地了解他今晚的計劃。得知他今晚仍然要像往常那樣巡夜後,馬修松了一口氣——如果漢斯在場,一定會把海藍再次吓跑,說不定還會搞出人命來。
“明天我會再來,”他說,“并帶上必要的醫療工具為他檢查。希望我能幫得上忙。”
馬修離開了木屋,找了個地勢較高的土丘,在上面坐了下來,随時觀察屋子周圍的動靜。
。他的周圍蚊蠅飛舞,但是沒有一只落在他的身上。
夜幕很快降臨,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了密集的葉片之間,森林陷入了沉睡。不久,他就看到漢斯出門去工作了。
漢斯離開後,氛圍變得輕松了一些。馬修問道:“星光,你剛才是不是有話想說?”
那只被迫沉默的珍珠貝終于獲得了重新開口的權利。它大大地張開貝殼,急切地說:“是的!他說嗜睡,讓我想起了海藍。事實上,我覺得海藍也嗜睡!”
馬修不解地問:“比如說?”
星光:“你知道我看不見海藍,我沒有眼睛。所以我覺得海藍回來以後變得沉默消沉,再也不和我們說話,總是呆在同一個地方不動。即使我們努力叫喚他,他給我們短暫的回應後仍然很快再次沉默。我突然覺得,如果是我弄錯了呢?如果他不是郁悶難過,他只是陷入了沉睡呢?”
馬修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假設,仔細地思索了起來。正在這時,他聽到下方的灌木叢裏有唰唰的聲音從遠處迅速靠近過來,像是什麽野獸在快速奔跑。他探頭往土丘下方望去,森林正被朦胧夜色籠罩,月光透過密集的葉片星星點點地灑下來,所有的東西都模糊看不清楚。
突然,嘩啦一聲,有一個人從樹叢裏蹿出來,跑到了木屋前的空地上。他就這麽突然蹦出來,馬修甚至沒看清他從哪兒來。馬修立刻站了起來,眯起眼睛試圖看的更清楚。
那個“人”跑到了木屋門口,急切地轉來轉去,但又害怕着什麽,不敢上前敲門。雖然光線黯淡,但馬修很容易就看清,那不是個人類——至少上半身不是。
勞倫茨壓低聲音說:“是他。”
馬修:“十有八九是了。”
勞倫茨:“你打算?”
馬修鎮定自若地說:“今天我打算簡單粗暴。如果謎團太多,就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開它。”
星光:“……你在跟我說話嗎醫生?”
馬修:“我在自言自語。”
馬修緊緊盯着那只頭頭轉的魚人,對星光說:“待會兒我敲罐子,你就大聲叫海藍的名字。”然後悄聲對勞倫茨說,“消聲法術。”又指指自己的腳。
勞倫茨會意,往馬修的腳上丢了一個小法術,他立刻邁開大步跑下土丘,朝那條魚人跑過去。他小心地避開魚人的視線,從背後接近他。當他跑到那塊平地,他終于看清了那條“魚人”,在人類看來他的确長相可怖,所幸馬修并不是人類。他知道魚人大多羞怯友善,毫不猶豫地接近他。
在距離他還有七步左右的地方,馬修用指關節在玻璃罐上敲了三下。星光用它最大的聲音(雖然依舊是輕輕細細的)喊道:“海藍!”
那條魚人正站在窗口偷看,猛然聽到星光的聲音吓了一大跳,但熟人的聲音令他下意識回過頭來。他回頭的一剎那,那顆魚頭就被人捧住,一張陌生的人臉撲面而來,幾乎頂到他的魚嘴。
那條可憐的魚人吓得不輕,不由睜大了眼睛,試圖往後退。
“看着我的眼睛。”
馬修用強硬的口吻命令道。驚慌的魚人下意識去看那個人類的眼睛,而對方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雙眼睛裏閃爍着奇異的光芒,有一種令人神往的魔力。
那一剎那,他停止了掙紮。眼睛裏的恐懼漸漸消失,變得失神。
馬修試圖介入他的思維,用一種權威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回答我,你是海藍嗎?”
“……是。”海藍輕聲回答。
海藍已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呆呆地看着馬修的眼睛。他感到那雙眼睛裏擁有整個宇宙,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而那人眼裏那個深不見底的世界變得越來越清晰。他被吞沒,意識陷入一片混沌。
勞倫茨前一秒正看着馬修對海藍催眠,後一秒突然感覺到眼前一白,整個世界被一片白光淹沒。周圍亮得刺眼,他下意識用手擋住眼睛。光芒很快就退去,現出周圍的情景來。勞倫茨感覺到眼睛刺痛,眨了眨眼。他看清了周圍,發現自己正站在陌生的地方。這裏鳥語花香,陽光明媚,森林不見了,木屋也不見了。馬修也……馬修??他急忙回頭看看,所幸,馬修仍然站在他的身邊。
馬修似乎也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好奇地張望一圈,輕松地說:“看來成功了,我們進入了海藍的意識。”他試着到處走走,勞倫茨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馬修走出離自己好幾米遠的地方——在那可惡的詛咒影響下,勞倫茨從來無法離開馬修兩步,但現在馬修居然走出了好幾米遠!
勞倫茨低頭看了看自己……等等……我剛才好像眨眼了?為什麽我能看見自己的身體?他懷疑地想。雖然以往他能感覺到身體的存在,但從來不是以如此清晰的形态。勞倫茨幾乎都快忘了自己的身體長什麽樣了。
“我得說,這裏陽光明媚,那意味着什麽你知道嗎?這裏是海藍的意識,那意味着這只魔物的內心充滿陽光……親愛的?”馬修自言自語地越走越遠,然後,他終于意識到勞倫茨不在他的身邊。他莫名其妙地回過頭,看到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男人。那個男人穿着中世紀的服裝,正盯着他看。
馬修默然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移開了目光,開始四處張望。
“赫伯特?”他喊道,“赫伯特?你不在嗎?”
勞倫茨:“……”
勞倫茨默默走向馬修,介于馬修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他在一個陌生人應有的距離裏停了下來。
勞倫茨:“和你的想象差別那麽大嗎?”
馬修脫口而出:“……什麽?”
等等……心裏有個聲音告訴他:這是赫伯特的聲音!
勞倫茨:“我。”
馬修終于意識到站在他面前的是誰……不,或者說他終于接受了這個顯而易見的真相。
“你……你是……”他結結巴巴地說着,使勁眨眨眼,再次端詳面前的人。他高挑,削瘦,有一頭耀眼的金發。他的五官輪廓分明,只是顯得太過嚴肅,你絕不會用柔軟來形容他。相反,“英俊”這個詞與他十分相稱。
還有……還有他的服裝。這些貴族服飾你只會在博物館和電視劇裏看到,但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優雅又妥帖。
馬修端詳了太長的時間,以至于勞倫茨感覺到了一些不妥。他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安,又問了一遍:“真的這樣讓你失望嗎?”
馬修與勞倫茨目光相交。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勞倫茨的眼睛。在濃密的金色睫毛映襯下,他的眼睛遠比兩顆眼球要漂亮。
啊……是深情。
對,可以這麽形容。他胡思亂想着。你永遠不可能覺得兩顆眼球深情,但現在,勞倫茨不安地看着他,馬修覺得他的目光比蔚藍色的大海更深情。他終于挪動了腳步,朝勞倫茨走過去。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最終只剩一步。
“赫伯特?”馬修問。
勞倫茨擔憂地看着馬修,他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