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病例六:美魚人的短暫性記憶消失症(3) (1)
海藍的意識是個風和日麗的地方。陽光灑滿草地,能聞到春天的味道。這裏的青草長得和水草很像,卻有着過分鮮豔的綠色。也許有人向他描述過青草,而海藍從未見過它們。
這裏也有河流,遠比普通的河流寬闊,并擁有大海的顏色。河流淌過草地,從從四面八方湧向地面的巨大空穴裏,形成了壯觀的地下瀑布。
遠處有海鷗在飛,還有一些人類神色茫然地各幹各的。
就魔物的意識來說,這裏簡直是馬修所見過的最美好的意識。海藍的頭腦裏有一個純淨的世界,盡管天空裏不免有幾朵烏雲,但這裏仍然像童話世界一般寧靜。
馬修只花了半分鐘就讓自己的衣服像沒脫下來之前那樣整齊,而勞倫茨顯然需要更久。馬修正站在他的面前,試圖幫他扣好腰帶,而勞倫茨自己則在對付他的袖扣。
“事實上我覺得你完全沒有必要穿上,在我的面前害什麽羞呢。”馬修一邊研究他的腰帶扣一邊嘀咕。
“我不是北歐人。”勞倫茨說着,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即使是他活着的時候,他也很少自己扣袖扣,這簡直是個折磨人耐心的技術活。
馬修很快搞定了他的腰帶,順手接過了他的手,幫他将袖扣固定在漂亮的位置,将勞倫茨從焦躁中解救了出來。
“放心吧,他們只是海藍的意識産物。”馬修用目光示意不遠處的人類,“除了我和海藍,不會有人看到你。”
勞倫茨:“……?”
意識到自己說漏嘴,馬修立刻閉上了嘴。他感到勞倫茨懷疑地看着自己,便換上過分輕松的表情裝作若無其事地檢查勞倫茨的衣服有沒有完全穿好。
勞倫茨:“等等,你再說一遍?除了你,還有……”
馬修鎮定地争辯道:“我是說,除了我還有作為載體的海藍意識,沒有人會看到你的裸體,更沒有人看到我們剛才激烈地這樣這樣,又熱烈地那樣那樣……”
勞倫茨真實地感覺到了自己額角的青筋在跳。
“你也說了,這裏是海藍的意識。”勞倫茨黑着臉俯視着馬修。
“啊哈……你知道嗎,你的眼睛讓我想起陽光落滿海面的樣子……”馬修心虛地贊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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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茨:“……”
勞倫茨盯着馬修看了一會兒,沒有繼續責怪他,而是沉默着轉過身,說:“走吧。完成你的工作。”
馬修跟上了他的步伐,求饒地說:“好嘛,不要生我的氣。我承認我擔心如果我說出來的話,你就會拒絕我。但你真的不需要在意這些,這對海藍來說只不過是做了個夢……”他說着,突然發現勞倫茨的臉紅了,連帶着耳朵和脖子都紅透了。
天哪……他簡直害羞得想鑽到地底去了。馬修無不好笑地想着,繼續安慰道,“親愛的,你看這裏的河流,每個人的意識裏都有河流,河流的洶湧程度代表他腦細胞的活躍程度。現在這裏的河流很平靜,說明海藍在思考其他的問題。等他醒過來,他連我們是誰都不會記得。”
勞倫茨不愉快地說:“我希望他什麽都不記得。”
“那簡直是一定的。”馬修不負責任地承諾道。
馬修與勞倫茨沿着思維的河流走到巨大的地下空穴前,他們朝下望去,那個空穴足有百米深,河流傾瀉而下,形成一個壯觀的地下環形瀑布。水在百米深的地底激起大片水霧,看不清下面的情形。
馬修小心翼翼地走到深淵的邊緣張望。從上往下看,這個深淵的确深得離譜。他一抖,縮了回來。
“我們得下去看看。”馬修腿軟地說,“理論上來說你在這裏受不到任何實質性傷害,實際上看起來還是有點恐怖吶……唉?!赫伯特!”
話音未落,勞倫茨就縱身跳進了深淵裏。馬修目瞪口呆,趕忙探頭往深谷裏看,勞倫茨的身影眼看越來越遠,很快就消失在了水霧裏。
“我的天!!!”馬修崩潰地叫了一聲,他沒法再猶豫,只能一閉眼跟着跳了下去。
下降的過程沒有任何感覺,當馬修感到腳碰到了柔軟的地面時,他才敢睜開眼睛。他發現他們正在“海底”,勞倫茨站在他的面前,好笑地看着他。
“Idiot。”勞倫茨評價道。
“沒想到你那麽瘋狂!”馬修咬牙切齒地說,“你至少該給我半個小時的時間來鼓氣勇氣!”他覺得膝蓋有些發抖,為了不至于更丢臉,他努力挺直了腰來掩蓋這種畏懼。
當他擡頭挺胸,便看到了周圍的情景。現在,他們立在了深水中,但呼吸沒有遇到任何困難,甚至于連衣服和頭發都沒有随波逐流地飄動,周圍看似海水的介質沒有帶給他們任何影響。
海水很藍,他們的腳下是細膩的白沙,周圍綴滿了巨大的珊瑚。還有……啊,那星星點點的亮光,竟是珍珠貝。它們足有幾十個那麽多,借着微量的光反射出迷人的光暈,将海底點綴得像星空一樣美。
看到這裏的情景,馬修失望地揉了揉頭發,說:“這裏投射的是海藍的生存環境,我們還得下得更深。”
他們開始尋找下一個深淵。
“關于魚人這種魔物,你了解多少?”勞倫茨問。
“不比你多。”馬修回答,“僅限于我們出門前一起查閱的魔物百科。裏面關于魚人的介紹是那麽少,并且說他們智力低下,喜愛群居,你覺得這像海藍嗎?”
勞倫茨露出疑惑的神色,說:“不。”
馬修:“另外,過來了以後我就在想一個問題……關于夢境。百科裏對于魚人對睡眠和夢境的操控只字未提,甚至于人們對是否存在這種魔物也不确定,對嗎。但是,我知道另一種魔物,他們以迷惑術見長,甚至能将其他魔物牢牢困在自己的夢魇中。”
經他一說,勞倫茨也回想起了什麽,輕聲說:“是《近代魔法史》裏提到的……”
“雄性美人魚。”馬修說,“他們都是半人半魚的物種,如果這一切不是巧合,我能不能大膽地假設……”
“海藍并不是長着人腿的魚人,而是一條長着魚尾的雄性美人魚?”
馬修聳肩:“讓我們走着瞧吧。如果海藍的意識裏可以顯現真實形态,那我們只要找到他,就能知道真相。越是深層的意識越是不會說謊。”
很快,他們在“海底”遇到了另一條“河流”。河流緊貼着細沙形成一道細細的水紋,穿梭在偌大的海洋中。他們跟随着那股細流,來到了另一個深淵面前。馬修提心吊膽地向下張望,看到深淵裏漆黑一片,幾乎沒有一點光。甚至看不清它有多深。
“沒錯的話,下面就是海藍的深層意識了。”他擔憂地說,“沒想到連一點光也沒有,看來他快要陷入絕望了。如果他是這樣的狀态,出于潛意識的自我保護,我們很可能會被攻擊或者拒絕進入。最壞的結果是被他趕出他的意識。”
勞倫茨思索了片刻,伸手把馬修的手抓住。
“好吧,至少一塊兒被趕出去。”馬修說。
“白癡,你在發抖。”
“不,是水流導致的。準确地來說我在鼓氣勇氣。”
“那就不要鼓起這不存在的東西了。一、二……”
“等等!!”
“三。”
“嗚哇——!!!”
伴随着馬修的慘叫,勞倫茨與他一起墜入了眼前那無底的黑暗。
當勞倫茨掉入那片濃黑,他好似是突然掉入了夢境。有一股氣流輕輕托住他,讓他平穩地落到地上。他站穩後才發現原本緊緊抓着的,馬修的手不知不覺間已經從他手裏消失了。周圍沒有一絲光線,他就像眼盲的人一般,什麽也看不見。
“馬修?”他站在黑暗裏,試着喊了一聲。但周圍徹底的濃黑吸走了他的聲音,沒有任何人回答他。直覺告訴他他現在是孤身一人。
勞倫茨在跳下來之前想像過種種被攻擊的可能,但沒有想到他會與馬修分開,獨自留在這陌生并且可能是險惡的環境中。他又喊了幾聲,确定周圍沒有人後,決定小範圍地走一走,了解一下這裏的情況。
起先,勞倫茨的情況并不糟糕。他十分鎮定,緩慢地走動,試圖聽到一點聲音,或者靠觸覺感知周圍。但這一切是徒勞,他不僅聽不到聲音,而且觸摸不到任何東西,就連他腳下的“地面”都是若有若無,仿佛是朵雲。
他不太擔心自己的安危,因為馬修說過他在這裏受不到任何實質性傷害。他只是有些疑惑,并嚴謹地分析這裏的情況,思考怎樣将自己從這個壓抑的環境中解放出來。在他投入地思索的時候,不知不覺卻有一股不安的感覺悄悄降臨。這種不安讓他感到焦躁,胸口發悶。他開始希望快點離開這裏,但毫無辦法。
随着勞倫茨獨處的時間變長,這股悄然到來的不安感逐漸變得強烈,演化成了一股莫名的恐懼。他越來越心慌,而周圍的黑暗帶來的壓抑感也越來越強。勞倫茨不得不停下了腳步,按住發悶的胸口。
是因為這黑暗,他想,是因為徹底的濃黑讓人産生不安的錯覺。他試圖用理智排解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然而,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情緒上時,事态反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他越來越胸悶氣急,甚至感到驚恐,難過。他越想控制自己,這種情緒就會擴張得越大。很快,這樣的恐懼就演化成絕望,将他整個人攝住了。
他用手壓住胸口急劇喘息。
冷靜。我必須要冷靜。
他意識到自己情緒反常,但他無法控制自己,身體止不住地開始顫抖,并感到疼痛。這種疼痛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點,像蟲子一樣啃噬他的皮膚,繼而深入到肌肉,漸漸讓他感到撕裂般的痛。最後又侵入骨頭,就好像将他的每一塊骨頭都扭斷,碾碎。身體的折磨加劇了他的絕望,他終于支撐不住,單膝跪了下來。
這疼痛喚起了他的記憶。火焰,屍臭,還有絞刑架。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絲亮光,勞倫茨艱難地擡起頭看過去。他看到一條湍急的河流,他認出那是萊茵河,他自小就在萊茵河邊長大。河流上方有一座長長的拱橋,黑魆魆的橋洞下方挂滿了被絞死的“女巫”,屍體在風中悲慘地晃動。她們中有些是真正的女巫,有些則純粹是被小人冤枉致死。這其中甚至還有勞倫茨認識的面孔。
看到這場景,勞倫茨瞳孔驟縮,臉色變得慘白。他感到喉頭緊縮,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他想站起來,逃離這裏,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腳被沉重的鐐铐鎖住,令他無法動彈。他身上的衣物變得破破爛爛,渾身都是血。
一瞬間,周圍的黑暗被驅散,他回到了慕尼黑,他的家鄉。他回到了他記憶中最痛苦的那個點上,他又變成了獵巫運動的犧牲品,和其他巫師一起被扔在泥濘的河邊,等待着審判和絞刑。
不要……不要再來一次……
他在心裏抗拒,但記憶的車輪無情地朝他碾壓過來。天空和那一天的天一樣布滿着血色。他又聽到了人們在背後議論他的身份,他們剛才看着他被人羞辱,現在又等待着看他被送上絞刑架。他狼狽地暴露在他們的視線裏,像個龌龊的死囚犯一樣接受他們目光的審判。他試着保持自己最後一絲尊嚴,那就是被折磨的時候咽下慘叫。但是他太痛了,他實在太痛了。
他知道審判是多餘的,等待他的只有死刑。他看到堆在周圍的屍體,他馬上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他們大多數都是女巫,但也有像他這樣的男巫。有的已經是老人,而有的甚至比他還年輕。人們說他們是魔鬼代言人,用最大的惡意踐踏他們。他寧願死亡也不願遭受這樣的踐踏。但死亡的過程太過緩慢,太過痛苦。
渾身幾乎沒有一塊骨頭不痛,沒有一寸皮膚是完好無損的。疼痛和精神摧殘雙雙壓住他,幾乎将他推向崩潰邊緣。
快點結束……
死亡就是結束……
他的氣息變得衰弱,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父親……母親……還有艾琳娜……還有……還有……
他絕望地回憶着他們,這些名字沒有一個能将他從絕望中拯救,但他深深愛着他們。他似乎忘了什麽,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或者是很重要的人,他無法想起來。
還有誰……我忘了誰……
痛苦令他無法好好地思考。人們的每一句議論都清晰地跑進他的耳朵裏,他痛恨自己家族的姓從他們的嘴裏輕佻地被提及,因為受辱幾乎身體發抖,但他只能趴在地上接受這一切。
太陽即将落下的時候,他聽到了審判官念到了自己的名字,緩緩擡起了頭。他身邊已經有好幾個人被拖到河邊,接受形式化的審判,然後送上絞架。現在終于輪到他了。
勞倫茨看到了夕陽,金紅的光芒令他眯起了眼。直射的陽光照到他金色的睫毛上,在他眼前形成幾團模糊的光暈。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這陽光是如此美好。溫暖的餘晖将他籠罩在一股熟悉的、溫柔的感覺裏,令他感到一陣晃神,仿佛很多年前或很多年後,他無數次地将自己暴露在這樣美好的陽光裏。
他想不起是在哪裏産生了這樣的記憶,被人拖到絞架前的時候竟然分了神。當他努力回想這種感覺,周圍的景象就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是水中的倒影被一次次打散,又重新聚合。他的頭腦變得一團亂,難受得緊緊皺眉。
“赫伯特……”
隐隐地,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赫伯特?赫伯特?”
那個熟悉的聲音入侵了勞倫茨的耳膜,突然将他從噩夢中拉了回來。勞倫茨猛地戰栗了一下,睜開了眼睛。他坐直了身體,驚恐地睜大眼睛,發現世界重新堕入了黑暗。萊茵河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圍觀他的人,絞架,目中無人的審判官,全都消失在了黑暗裏。
“赫伯特,你還好嗎?”
他又聽到了那個聲音。有那麽幾秒鐘,他想不起這是誰,但他聞到了熟悉的氣息,那令他安心,喘息漸漸平靜了下來。
“馬修?”
勞倫茨終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呼……
聽到勞倫茨的聲音,馬修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問:“你怎麽了?”
黑暗中,勞倫茨看不見馬修,但他感到自己正坐在地上。起先他可能失去了意識,被馬修扶坐了起來。
現在的他才是真實的,而剛才的回憶只是幻覺,盡管他好像再次親臨現場,但那只是個過去時。勞倫茨愣了會兒神,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原來我已經死了。”
馬修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是個存在了五百年的事實,就算馬修是地獄魔王的兒子也無法改變。如果勞倫茨現在才開始為此痛心,他着實不知該做什麽來解決這個問題。但勞倫茨聽上去有些傷感,那讓他顯得少見的脆弱。馬修覺得自己得做些什麽。
馬修從背後将勞倫茨抱住,像只樹袋熊一樣扣緊了雙臂,溫柔地說:“不。人類的生命只是存在的一種方式。現在的你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即使大多數人看不見你,但我可以看到你,摸到你,我知道你存在着。”
勞倫茨喜歡這樣的擁抱,那讓他感到溫暖——雖然他再也感覺不到冷熱,但擁抱切切實實地讓他感覺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馬修抱住他的時候,他有那麽一小會兒在想,這也許是我所能擁有的最後一個擁抱。然後,他就毫不猶豫地轉過身,伸手摸到了馬修的後腦勺。他在黑暗中尋找着馬修的臉,吻過他的下巴,嘴角,最後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馬修熱情地回吻他,這樣的親吻簡直妙不可言,以至于他們的嘴唇分開了幾度又重新黏在一起。甜蜜的親吻似乎永無止盡,直到勞倫茨想起這裏是哪兒。
他趁着嘴唇分開的間隙低聲說:“我不想給海藍留下‘深刻’的印象。”
馬修随口說:“我也是。”說着又想湊上來。
勞倫茨無情地捂住他的嘴:“那就把你的手從我的褲子裏拿出去。”
他拒絕了馬修的幫助,堅持自己站了起來,盡管還有些搖晃,但他借着黑暗很好地掩蓋了這些。
馬修也站了起來,在黑暗中摸到勞倫茨的手,緊緊抓在手裏,說:“你也感覺到了吧?不,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剛才海藍的意識在對你精神攻擊。我要是早點察覺到就好了,但現在也不晚,同樣的招數別想成功第二次。順便,我更确定我們的假設了,這樣的高級幻術只有美人魚可以做到。”
如果那是幻術,未免太真實了。勞倫茨回憶起自己從書上見到的大魔法師,如果是人類魔法師,窮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到這樣的程度。
馬修繼續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對這些免疫,所以千萬不要和我走散。我知道你已經活蹦亂跳,但總得以防萬一。我保證帶着我就像帶着解藥瓶一樣可靠……”
勞倫茨覺得這家夥難得絮絮叨叨,十分有趣,輕笑了一聲說:“我知道,我會遵守來自心理醫生的忠告。”
馬修這才停下唠叨,正經地糾正說:“不,是來自男友的忠告。”
他們牽着手走在黑暗裏,這裏彌漫着一股濃濃的哀傷,只是走在裏面就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這樣的氛圍讓勞倫茨回憶起剛才的幻境,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絕望。
他皺了皺眉,試圖把這種絕望趕出腦海。再這樣埋頭苦想,恐怕會再次被趁虛而入。他決定說些什麽。
“你還記得夢之彼岸嗎?”勞倫茨問。
馬修确定地說:“記得,是你用在那頭黑龍身上的起死回生術?我對它的印象非常深刻。”
“是的。”勞倫茨說,“用幻覺支撐到他完成心願為止。這個幻術是我從一個死靈法師身上學到的。”
“你的老師是死靈法師?”
“不。我們只是恰巧被命運的車輪碾軋在同一片土地上。準确地說,不是他教會我這個法術,而是他在我身上用了這個法術。”他沉默了一秒,僅僅是短暫的一秒,然後再次開口,“你知道中世紀的獵巫運動嗎?”
突然提起這個,馬修禁不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幸黑暗也為他做了庇護。他小心地措辭,最後只簡短地說:“我知道。”
勞倫茨:“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被送到了絞刑架前。有一個老法師和我在一起,但是他沒有死。我猜他用法術解救了自己的靈魂,這我無從知道。”
馬修保持着安靜,傾聽勞倫茨的聲音。
勞倫茨:“半夜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死了,但我的靈魂被人喚醒。我聽到有人念咒,每一個音節都進入了我的靈魂,最終将它拉回了身體裏。是他用‘夢之彼岸’喚醒了我。”
馬修插嘴道:“他為什麽這樣做?”
勞倫茨:“我想是因為報恩。我的父親曾幫助過他,這是老一輩之間的故事。我顧不上研究自己為什麽沒有死,醒來後發現自己還能跑,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的妹妹,然後告訴她快點逃跑。因為我聽到那些人在議論她。他們殺死了我以後,就要來抓她。不能将這個消息帶給她是我死前最大的遺憾。
“我見到她的時候,還沒來得及踏入屋子就對她說‘快逃,他們的下個目标是你!’她吓壞了,因為她聽說我被人抓走了,抱着我說你沒事真好。我費了一番口舌才說服她立刻離開。當她轉身吩咐人去整理行李,我的心願就完成了。她再回過身看我的時候,我身上的法術已經解除了。我又回到了臨死的樣子。”
馬修:“所以她才在不惜對你下詛咒,想将你留下?”
勞倫茨:“我确實留下了,但她看不見我。她趴在我的屍體上痛哭。”
“她很愛你。”
“我知道。後來我看到父母将她送到遠房親戚那兒,但那件事後,他們也無心經營,勞倫茨家族很快就衰敗了。他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親眼看着他們因為失去了子女而痛苦。不過幾年,我的父母就相繼去世。我一直留在城堡裏,随着它一起腐朽……”
“直到遇見了我。”
“直到遇見了你。”
馬修與勞倫茨之間産生了一段奇妙的沉默,突然之間兩人都不說話了,但并不會感到不自在。他們臉上都帶着欣然的表情,盡管他們看不見對方。馬修簡直像個初戀的男孩一樣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他拽着勞倫茨的手在黑暗中亂走,卻完全沒有思考海藍的事。他的心情就像與初戀的情人剛看完電影,正在街上閑逛那樣撲通撲通,癢癢的,又熱熱的。如果馬修還是個學生,一定不介意拉着情人的手在校園裏逛一整天,向所有人炫耀他們的關系。
這樣幸福的沉沒最終被一絲微弱的光線打斷。
勞倫茨比馬修先注意到前方微弱的光芒,并且慢下了腳步——他不像那個不稱職的心理醫生那樣把本職工作忘了個一幹二淨,當然那不代表他內心很冷靜。
那一絲光線如此不起眼,并且可能來自非常遠的地方,看着它就好似看着茫茫宇宙中唯一一顆星。但在徹底的黑暗中,再細小的光線也不會被人忽略。
“看前面。”勞倫茨低聲說。馬修迷茫地望向前方,他所看到的把他從愛情的狂想中拉了回來。他謹慎地閉嘴不語,蹑手蹑腳地接近發出光的地方。很快他就看清,在距離他們很遠的地方(的确是夠遠的,如果不是在意識中,馬修會說這距離足有一千多米)有一個模糊的黑色輪廓,光線就是從那個黑色輪廓裏發出來的。借着光線他們隐約可以看到光線從一個窗框裏透出來,這意味着這個黑色輪廓可能是一個木屋。
馬修與勞倫茨加快腳步朝那裏走去,那點光源變得越來越近。他們漸漸借着那點光看清楚,那的确是從一個木屋裏透出來的,窗戶的窗簾半閉着,光線從縫隙裏漏出來。
他們很快走到了木屋門口,小心地避開窗戶,以免讓裏面的人——如果有的話——發現他們。馬修将背貼在牆上,微微側過頭從窗戶裏偷看屋子裏的情景。勞倫茨緊貼在他的身側,關切地看着馬修的反應。
看到屋子裏的場景時,馬修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氣。從窗戶透出的光微微照亮了他的臉,勞倫茨看到馬修的臉上充滿着震驚和糾結,簡直快要扭曲了。他輕輕拉動馬修的手,用身體語言問他看見了什麽。
馬修的目光好不容易從窗戶口離開,回到了勞倫茨臉上。他仍然“驚魂未定”,遲疑了一會兒,決定不解釋,而是讓出了窗口的位置,示意勞倫茨自己看。
勞倫茨疑惑地與他交換了位置,像他一樣謹慎地微微側過頭,窺視房間裏的景象。
剛看清屋子裏的情景,勞倫茨整個人一僵,猛地轉過身背對窗戶。他感覺到馬修在期待地看他的反應,難堪地瞪了他一眼。
馬修好笑地悄聲問:“你看到了什麽?”
當然是看到了你看到的。勞倫茨心想着,決定不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
被勞倫茨剜了一眼的馬修無辜地辯解道:“我是問你看清了嗎?那是科林?另外那個是……海藍?”
勞倫茨沉默了一秒,然後果斷地說:“這是犯罪,我們必須阻止科林!”
他說着就打算闖進木屋裏,馬修趕緊拽住了那個正義感爆棚的家夥。
“慢着!”他說,“你怎麽知道海藍不是自願的?你沒聽說過那兩個字母?”
“什麽?”勞倫茨一邊問一邊回過頭,用一種“開玩笑也該适可而止吧”的眼神責備他。
馬修:“S和……哦……”他突然覺得難以啓齒,呻吟了一聲捂住了眼睛,自言自語地說:“我為什麽要和處男解釋這問題……”
“解釋。”勞倫茨簡潔地命令。
馬修:“可是我覺得我的羞恥心從親戚家回來了。”
勞倫茨:“不要讓不存在的東西回來。”
馬修:“……好吧,好吧,是我的錯,就他意識裏的黑暗程度來說,海藍不會是自願的。但這樣闖進去也許會造成危險,比如……”
話音未落,他們身後的木門吱扭一聲被人粗暴地打開,亮光頓時從門裏透出來。他們吓了一跳,同時扭頭看過去,只見守林人之子科林面色鐵青地站在門口瞪着他們,手裏端着一把獵槍。
“……這樣。”馬修吐出了最後一個詞。
馬修與勞倫茨同時目光下移,看到科林的褲子穿的好好的。
“你們是誰?在這裏做什麽?”科林冷冷地質問。
“你是科林嗎?”馬修立刻換上了人畜無害的表情問。
“我再問一遍,你們是誰,為什麽在這裏。”科林用低沉的聲音威脅道,一邊說一邊給自己的槍上膛。
“我們被你的父親請來,因為你一直在沉睡,你的父親很擔心你。”馬修簡潔地解釋說,“我是心理醫生馬修,通過催眠術來到這裏。這是我的助手赫伯特。”
勞倫茨沉默着站在馬修身邊,目光越過科林的肩膀偷偷瞥了一眼屋子裏的場景。這屋子的擺設十分眼熟,幾乎和守林人的木屋一模一樣。在海藍的意識外,這間木屋最深處的那張床原本躺着科林。現在在海藍的意識裏,那裏卻躺着一條美人魚。
他從剛才起就背對着門躺着,就算門口有人說話也沒有回過頭來看——不,準确地說,他被麻繩五花大綁着丢在床上。勞倫茨在心裏用“他”,因為光看體型就知道那是一個雄性,他有寬闊的肩膀,結實的手臂,膚色接近于白種人,背部的肌肉線條非常清晰,以人類的标準來看,他的結實程度簡直達到了性感的标準。但令人無法無視的是,他的身上有明顯的挫傷,還有不少瘀傷。
勞倫茨第一次見到一條真正的美人魚,由于科林在場,他不敢讓視線逗留太久,匆匆一瞥,便将視線下移,看到了他那條魚尾,那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魚的鱗片從臀部開始零星地生長,幾乎露出整個屬于人類的臀部。等到大腿根部開始有相連的跡象,在大腿中段左右兩條人腿完全合并在一起,以下的部分則完全是條魚尾。鱗片的顏色就像海水一樣藍,也像海面一樣閃閃發光。每一片鱗片都折射着光芒,讓他看上去簡直像穿着綴滿寶石的魚尾裙。那條魚尾在床上微微彎曲,擺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
“離開。現在!”
科林不客氣的聲音讓勞倫茨收回了目光。雖然他蒼白,削瘦,但是他的脾氣和他做守林人的老爹一樣粗魯。
“好吧,我們會離開。”馬修客氣地說,“如果打擾到你們,我和我的助手為此感到抱歉。不過能順便問一句嗎……”
“閉嘴!”科林憤怒地打斷,并尖聲大吼,“滾!別讓我說第二遍!”
馬修饒有興致地看着科林,他突然暴怒,但他的表情表示他在虛張聲勢。
為什麽呢——他欣然想,因為他非常害怕陌生人入侵。
“我們這就走,”馬修真誠地說,并扭頭看向勞倫茨,“不過我記得我們好像忘了什麽東西?”
勞倫茨一頭霧水地配合他:“是的。”
馬修:“我們的火球呢?”
勞倫茨的睫毛微動了一下,馬修确信他聽懂了暗示——當然,他是我的情人,他驕傲地想。
“在這裏。”勞倫茨說着,突然掏出了魔法棒指向科林,并快速念了一句咒語!
科林:“!”
馬修:“!”
一片靜默。
一秒,兩秒,三秒。
在場的人瞪着勞倫茨,但什麽也沒發生。他的魔法棒連一滴火星子也沒迸出來。
馬修:“……對不起親愛的,我不知道魔法在這裏行不通。”
勞倫茨:“……”
科林青筋暴突,毫不猶豫地舉起了獵槍。
槍口不偏不倚地對準馬修的胸口。勞倫茨瞳孔驟縮,下意識撲到馬修身上。他的力氣太大,差點把馬修撲到地上。如果說勞倫茨生前從未不經思考地做過任何事,現在他只花了0.01秒來打破自己的原則。
馬修的反應沒有那麽快,當他聽到震耳欲聾的槍聲在耳際炸開,才意識到勞倫茨為什麽要突然抱住他。他感覺到勞倫茨的身體在自己的懷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就這麽消失在了海藍的意識裏。科林又放了第二槍,将馬修的意識打回了自己的身體裏。
馬修從地上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和他進入海藍意識前一模一樣,只有星鬥不易察覺地小幅度轉移。在現實中只過了短短的兩三分鐘而已。他花了幾秒鐘讓自己回神,看到海藍躺在自己的腳邊,魚嘴愚蠢地張開着。他到處找勞倫茨的身影,最後在自己身邊找到了一只他的手套。
……手套?
馬修有些驚慌,趕緊站起來喊:“赫伯特!你在哪兒?……赫伯特?”
沒有人回答他,馬修越來越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