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少女的祈禱

家中老人的逝去,令整個陸家愁雲慘淡,元宵節的湯圓既沒有喜慶也沒有團圓,除了大人們無休止的争吵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無知的哭聲,往日的歡聲笑語只剩下凝重的沉默。

小輩們節後仍需漂泊打拼,正月十五一過便各自離散。

兩個姐姐都走了,陸宇寧也沒有呆在大伯家的理由,随着母親回到了市郊的家,整日将自己關在書房裏,靠無休止地刷題和耳機裏随機播放的嘈雜音樂遠離缺失一塊的思緒。

正月快要結束的時候,顧向年給陸宇寧打了個電話,說他快回江城了,希望兩個人能見上一面。

積累成堆的習題冊演算了三遍,陸宇寧找不到繼續自閉的借口,裹上了厚重的毛衣和長款外套獨自出了門,年節過後返城的高峰讓往返省城的高速路堵成了長龍,顧向年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了。

江邊的人民廣場夏日裏人潮洶湧,如今天氣尚未轉暖,水岸邊風又大,見不到多少散步的群衆,反而是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十年如一日地占據着最平坦的空地,笑得熱情洋溢。

顧向年見到陸宇寧的時候有些吃驚,一個月不見,原本就太過斯文俊秀的白淨男孩瘦了一圈,眼中沒有了神采奕奕的光,尖尖的下巴讓人聯想到毫無生氣的玩具人偶,過分的瘦削精致。

取下手上線織的灰手套,顧向年擡手在陸宇寧肩膀上敲了一拳,半是試探半是套近乎地說道:

“怎麽啦,壓歲錢被沒收啦,這麽消沉,要不要你年哥給你包個大紅包。”

勉強擠出個微笑,陸宇寧取下帽子,坐到奶茶店的布椅子裏,搓了搓被凍紅的鼻尖,

“家裏出了點事,有點難受。”

收起臉上的笑容,顧向年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讓他們能靠得近一些,

“很嚴重嗎,我能幫你什麽嗎?”

彎腰拾起被蹭落到地上的菜單,陸宇寧低着頭,假裝上下浏覽着飲料的種類,顧左右而言他地抱怨道:

“怎麽都是奶茶和甜品,能點杯熱的純牛奶嗎,稍微加一勺糖的。”

坐在外側的顧向年起身招呼服務員,按他的要求點了一杯純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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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回到座位上的顧向年仍舊擔憂地盯着他,陸宇寧有些氣餒地嘆了口氣:

“我奶奶半個月前去世了。”

想到最近陸宇寧突然減少了和自己的消息聯絡,顧向年這才意識到,眼前的男孩可能正承受着難言的痛楚。

“節哀。”

不想讓陸宇寧覺得自己和那些說着套話參加葬禮的人一樣模式化,顧向年并沒有過多地去勸解。

親人離世這種事他也經歷過,除了自己慢慢走出情緒,旁人的安慰并不能起什麽作用。

陸宇寧縮起了肩膀,朝後靠到沙發的椅背裏久違的放松,覺得有了人傾訴,心裏的空虛漸漸又開始被填補起來。

“過年你都去哪裏了啊,梅泉村好玩嗎?”

“嗨,鄉下還挺好玩的,我還去看了殺豬,刨豬湯特別好喝……”

顧向年慢慢地講述着回老家看到的趣事,希望能幫陸宇寧把注意力轉移到開心的事上來。

華燈初上,人民廣場行道樹和花壇裏的小彩燈都亮了起來,霓虹閃爍,倒有幾分夢幻之色。

“走,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顧向年拉着陸宇寧的手,背起自己的背包,往廣場的中心走去。

剛剛喝完溫熱奶茶的兩個人一走出充滿暖氣的小店,寒風就猛地往衣領裏鑽,陸宇寧不解地跟着身前的大長腿逆風前行。

廣場舞大媽們正在熱舞之後的休息時間,見到兩個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兒邁步越過舞蹈方陣,笑着談起了年輕時候傾慕過的對象,紛紛感慨歲月不饒人,紅妝已殘褪。

人民廣場的中央是巨大的名人雕像,大理石和金漆鑄成的戰士軍大衣在身,目視着遠方,十分的偉岸,而四周被積水的淺池包圍,還有不少細小的出水口,布成了噴泉的樣子。

今年正是這位将領百年的誕辰,為了紀念這位在抗日戰争期間英勇抗敵的開國元勳,政府投入了大量的資金擴修了周圍的噴泉,只是年初歲寒,無人欣賞。

兩個少年拾級而下,停頓在噴泉的旁邊,紫藍色的燈光打在水幕上,營造出奇幻詭谲的朦胧感。

“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濺出的水霧飄落在陸宇寧的臉上,涼涼的,他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噓!”

顧向年沒有說話,只是英挺的劍眉舒緩了一下,斜過頭露出神秘的笑容。

廣場東南角的鐘樓上,随着整點鐘聲的響起,噴泉猛地炸開,擴修的幾百個噴水口紛紛揚出細密的水線,交相輝映連成一片。

而布置在隐蔽處的投射機器竟在這一片水幕中用光與影打造出了流動的線條和色彩,共同交織出了電影的質感。

“啊,這是水幕電影!”

陸宇寧驚喜地睜大了眼睛,上百道水柱沖天而起,如同一道水牆,而後跌落在光滑的大理石臺上,碎成千萬顆落珠,氣勢恢宏而壯麗。

幽幽的歌聲響起,模糊的畫面凝聚成了清晰的人影,兩個穿着民國服飾的男女在音樂聲中出現在水幕之上,演繹起江城家喻戶曉的愛情故事。

少年愛慕着年長自己十數歲的寡婦,卻礙于世俗禮教,不能表露,直到愛情星火燃燒荒原,連流言都無法禁锢的時候,他們十指相連,逃進了荒無人煙的深林高山,過起與世隔絕的日子。

時光沒有消磨這份驚世駭俗的愛情,兩人靠着刀耕火種,野菜泥房哺育了七個孩子,丈夫不舍妻子在懸崖峭壁間涉險,用五十年的時間鑿出一條通往人間的天梯,少年白頭成老翁,成全了癡情,也成就了傳奇。

水幕電影很短,只匆匆拍攝了一些主要情節,最後兩位演員隐去,水幕之上浮現出了現實中的兩位老人樸實的微笑,只是天意難測,本更加年輕的男人卻已經離世多年,留下女人獨守人間。

這個故事陸宇寧已經聽過很多次了,這一次卻因一個月來對生死的感悟,而更加傷情,不知不覺竟落下淚來。

垂落在身側的手指被溫暖堅實的另一只手包裹住,顧向年輕輕幫他擦去眼淚,

“別難過了,你看,那位婆婆最後還是笑着的,他給她的愛永遠都不曾離開。”

陸宇寧迷茫的問道:

“既然終有分別的一天,為什麽還要這樣刻骨銘心,徒增寂寞?”

顧向年握住陸宇寧的手緊了一緊,把他拉過身正對着自己,兩雙眼睛對望着,顧向年溫柔地說:

“生命的有始有終,才讓每一次相遇和別離成為最珍貴的緣分。”

太過近距離的呼吸驚醒了陸宇寧,他從癔症彌漫的思維和情緒中回歸到本體,頓時察覺出了兩個人的不妥。

紅着耳朵掙開握着自己的手,陸宇寧不停告誡自己,這只是安慰而已,而不是他自己暗藏的绮念,又忙不疊地擡頭去看顧向年,怕自己的抗拒惹他不高興。

墨玉般的眼瞳裏轉過狡黠的靈光,顧向年粲然一笑,并沒有讓陸宇寧尴尬,指了指噴泉池邊的鐵欄杆。

“都站累了,過去坐一坐吧。”

欄杆比較高,兩個人與其說是坐在上面,不如說是靠着借力。

顧向年打開自己的書包,拿出一個包裝精致的薄荷綠盒子,

“拆開來看看,說了考試輸了會送你一個禮物的。”

接過帶着暗香的禮物,陸宇寧覺得自己被熏得有點神志不清,心中的歡喜雀躍着擠作一團,

“我只是開玩笑而已,沒必要的。”

旁邊心機暗藏的顧向年卻莞爾一笑,伸出修長的手指,挑開月白色的緞帶,讓包裝散開,只露出其中的木盒,

“小傻瓜,我故意輸給你的,只是想找個借口送你禮物,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把正月的節日想了一遍,陸宇寧也沒想出來這一天是什麽日子,直到顧向年把壓在了禮物盒背面的賀卡反過來,陸宇寧才想起,正月的最後一天,是他的生日。

沒有理由拒絕的陸宇寧按捺住驚喜和感動,打開帶着淡淡檀香的木盒,被墊在底部的蓬松裝飾彩紙包圍住的,是一枚純白色的海螺。

陸宇寧小心地取出這小巧美麗的海洋生物,入手的觸感溫涼細膩,像是上等的瓷器,而通體潔白的純色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聖潔感。

“喜歡嗎,我過年陪外婆去了一趟海南,在海邊找了七天,才找到這個最滿意的,不過我也不懂是什麽品種,你不要嫌棄不夠名貴啊!”

像是炫耀一樣,顧向年還用指尖彈了彈這只滄海精靈的遺骸,證明它不是什麽人工造物。

“上次真心話大冒險,你說你最想看聖誕節的初雪、天涯海角的浪、極北冰原的天光,我肉體凡軀的,是沒法空手給你變出來,但是這只海螺在海中長大,它的每一寸身體,都是汲取海洋的力量生長出來的,也算是大海的一部分了吧,你聽聽,說不定還能聽到浪濤呢。”

對于既是神州中部,又是中國南方長大的孩子來說,大海、雪和極光,應該是從小到大的向往,陸宇寧自然也憧憬着這些神奇的自然景色,能在生日收到這樣貼心的一份禮物,真是按住了心髒最柔軟的那部分。

“謝謝,我真的很喜歡。”

陸宇寧鄭重地道了謝,又拿着海螺,倒扣在耳朵邊,只是卻什麽也沒聽到。

面對顧向年探尋的眼神,陸宇寧無奈地搖了搖頭,

“什麽也沒聽到啊。”

“你這樣的姿勢不對,我聽海邊的老人說,你要閉上眼睛,想象在海邊的景象,然後默念你最喜歡的人,大海才會給你回應。”

陸宇寧沒法,只好按着顧向年的要求,閉着雙眼,試着去想大海。

海邊他雖然沒去過,但電視上總見過海浪,倒不算難,可喜歡的人,是誰呢?

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清晰又可見,如今他正在自己身邊。

他高高瘦瘦,走一起的時候會低頭看着自己,眼神裏總帶着不羁,和自己說話卻滿是柔和的光,白色的襯衣穿在他勻稱修長的身體上,像是夏天最潔淨的雲,風吹過他的劉海兒,如同搖動的綠蔭,順着濃密的眉毛,滑下高挺的鼻梁,最後彙聚在冰涼溫潤的唇上。

這一刻即是享受也是煎熬,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旁,為自己布置了此生難忘的回憶,可心中的愛火噴薄,卻連一公分的距離都無法突破,狂然地将自己燃燒殆盡,燒出一顆純青琉璃心,也無法捧出送到他的面前。

顧向年從鐵欄杆上站起來,側着身子凝視着雙目微閉,睫毛顫動的少年,深沉的心海中落下一片輕靈的羽毛,福至心靈一般,靠在他的耳邊,念出那帶有魔法的呓語,

“我也喜歡你!”

頃刻間,九天雷劫降至,将躲避在堅石中的陸宇寧擊了個粉碎,他只看見閃過的一道白光,而後神思與心念皆化為一片劫灰,世間萬物皆去,只定格下顧向年最後那一聲咒語。

仿佛一萬年凝固,細微的電流竄過身體每一條細小的血管,陸宇寧戰栗地靠着身後的欄杆,才不至于無力地跌倒在地上。

而顧向年卻好像還嫌這驚雷不夠,心猿意馬把唇印在陸宇寧白皙可愛的耳垂上,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從此合二為一。

陸宇寧發出一聲哀鳴,虛弱的神經反射性地控制着身體逃離了行刑現場,生怕從此萬劫不複,可沒走幾步,心中又懊悔不已,轉頭看着身後隐沒在黑夜中模糊的身影,一股孤勇油然而生。

就算那是黑洞,也讓這一刻的光全部投身進去吧。

把每一塊地板都踏出聲響,陸宇寧踩着堅定的步子回到顧向年的面前,

“你憑什麽覺得我喜歡你!”

得到了最期待回應的顧向年知道自己贏了,他低頭笑了笑,牽起陸宇寧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臉頰上,貪婪地摩挲着。

“因為陸宇寧啊,你只對你喜歡的人放下防備,而我只是在賭,賭你最不設防的人,是我。”

音樂噴泉歌聲飄蕩,楊千嬅正唱着婉轉的情歌,

祈求天地放過一雙戀人

怕發生的永遠別發生

從來未順利遇上好景降臨

如何能重拾信心

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

賜我他的吻 如憐憫罪人

我愛主 同時亦愛一位世人

祈求沿途未變心

請給我護蔭

為了他不懂禱告都敢禱告

誰願眷顧這種信徒

用兩手遮掩雙眼專心傾訴

寧願答案 望不到

唯求與他車廂中可抵達未來

到車毀都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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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真是耗盡老朽的心血,寫完簡直要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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