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戒不了你
再再。
梁又橙有一個堂姐,叫梁一橙,小名叫一一。按着出生順序,她在家族排第二,所以被取名為梁又橙。
梁又橙成功直升高中部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即使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裴峙每次遇到梁又橙,都也只是小同學小同學地這麽喊她。
有一次體育課,梁又橙坐在操場看臺上喝奶茶,正巧碰上裴峙經過。
高三教學樓在學校另一面,高三也沒有體育課。
老實說,梁又橙也不知道裴峙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兩人坐在看臺上,看足球場上的人把學校昂貴的人工草皮踢得亂飛,胡亂聊着天。
“所以,你為什麽不叫梁二橙?”少年問。
少女嚼着劣質的木薯粉珍珠:“我呸呸呸,難聽死了。”
少年淺笑着,單手撐着頭,饒有趣味地問她:“那小同學,你有小名嗎?”
“就又又啊,朋友都這麽叫。”梁又橙說。
少女捏着塑料軟杯,差點噗呲一聲把奶茶擠出來,突然有點緊張地說道:“你要是願意,以後也可以這麽叫我。”
沒想到裴峙回得極快:“我不願意。”
“……”梁又橙臉垮了垮,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即使有少女心事,臉上的陰晴圓缺卻還是藏都藏不住。
她眼下多了一輪陰翳,黑玉似的眼睛像是石子投湖,晃動而又潋滟:“我們……不是朋友嗎?”
少年笑了笑:“如果你是指你和曹培峰田書宜的那種朋友。那麽,”他短暫停頓一下,側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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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
那是哪種朋友?
這樣燙嘴的話,是膽小鬼梁又橙永遠也問不出口的。
上課鈴響,梁又橙準備走,卻被裴峙叫住。
“小同學,有人叫過你,再再嗎?”
梁又橙哈了一聲,搖頭。
少年站起來,兩人隔着幾級臺階。
“那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我取的,這個名字。”
明明只是換了個同義的字,梁又橙卻覺得,有什麽不一樣。
很有什麽不一樣。
她喝着奶茶,仰頭看他。
少年穿着發白的夏季校服,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露出寬闊明朗的額頭和疏朗的眉毛。
他單手叉在校褲褲袋裏,白色球鞋邊緣稍有些磨損,鞋面幹淨得像是頭頂上剛洗過的天空。
梁又橙眨了眨眼睛,說:
“剛沒聽清,你說要給我取什麽外號?”
“再再。”明明兩人距離也不遠,裴峙卻将手上放在嘴前,擺成喇叭狀,大聲道,“梁再再。”
少女眉眼彎彎,笑得機靈狡黠,道:
“诶!!在呢。”
“……”
“我聽見上課鈴響了。”
此時此刻,趴在裴峙背上的梁又橙靜靜說。
幾乎是一走出酒吧街,整個城市的霓虹就在一瞬間熄滅。
裴峙怕就這麽帶梁又橙上車,她會不舒服,于是就背着她在附近游蕩,打算等她酒醒之後再開車帶她回去。
他嗯了一聲,順着她的話問下去:“下節上什麽課?”
“體育課。”梁又橙打了個酒嗝兒。
裴峙失笑,他背着梁又橙騰不開手,就讓她去掏他的西裝口袋。
“幫我拿個東西。”
梁又橙:“什麽東西?”
“你喜歡的東西。”
她趕緊伸進裴峙西裝口袋。
結果,掏出幾塊芒果軟糖。
梁又橙撕開一顆,放進嘴巴裏。
有股酸酸的陳皮味兒,不好吃也不難吃。
她靜靜嚼着,含糊不清地開口:“裴峙,你去過我家的小賣鋪了。”
甚至不是疑問的語氣。
裴峙倒是冷靜,随口扯道:“啊,吃燒烤送你回家那次,我煙瘾犯了,就去買了包軟中華。”
軟中華是很高檔的煙,梁又橙家的小賣鋪開在老城區,周圍人消費能力有限,并不進也不賣這種煙。
但梁又橙沒有揭穿。
“糖是阿姨給的,我就放兜裏了。”裴峙兀自說,“你媽媽人很好,都沒收我錢。”
梁又橙皺着鼻子,小聲嚅嚅道:“我媽當然不收你錢了,她還算有點良心。這糖現在都沒什麽人買,我媽把它和陳皮糖放在一起,都串味兒了。”
“……”
裴峙用氣音笑笑,說:“我也想吃,我口袋裏還有一顆,幫我拿出來。”
梁又橙點點頭,掏出一顆給他。
裴峙挑眉:“你覺得我還有第三只手接你的糖?”
這話意味不言而喻。
——喂我。
梁又橙手有點抖,顫顫巍巍撕開包裝。
她勾住他脖子,不小心碰到他的下巴。
男人下巴方正,顴骨處有些剛生的青色髭須,紮人得很。
梁又橙又借力向上坐了一點,不經意和他對視。
昏黃的燈光從後面打過來,仿佛給他渡上一層光暈。
裴峙鼻子輪廓生得極好,鼻尖上的那粒痣在光暈下若隐若現,變得更加誘人。
是誰說的,痣長在那裏就是讓你親的。
梁又橙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這個念頭吓了一跳,猛地搖了搖頭,
手上的這塊芒果軟糖像是瞬間變成了燙手山芋,梁又橙趕緊把糖喂給了裴峙。
“挺甜的。”男人嚼了幾口,評價道。
“哈?你跟我吃的是一種糖嗎?”梁又橙不可置信,“明明就酸得要死。”
裴峙下巴微揚,喉結滾動了幾下,扭頭看見梁又橙越來越來上頭的臉頰,稍微放心,說:“我說的又不是糖。”
“……”
梁又橙聽到了。
她又沒醉。
但她也只能是,
聽到。
望夏的道路景觀樹多栽梧桐,時值深秋,梧桐葉子變黃,散落一地,踩在腳下,有沙沙的響聲。
他們就圍在酒吧街附近轉圈,不知不覺,又轉回fancy門口。
梁又橙又想起今天發生的所有事。
“我最好的朋友,居然他媽的為了個渣男屏蔽我。”梁又橙最不能原諒這個,大聲控訴起來。
她情緒宣洩起來就沒完沒了,哔哩吧啦說了半天,最後氣鼓鼓地以一句話做結:
“抱着虛妄的回憶不松手,田書宜是大笨蛋!!!”
“嗯。”裴峙情緒淡淡。
一陣風吹過來,把梧桐樹上将落未落的葉子也簌簌刮下來。
“我也是大笨蛋。”他就在這飛舞的葉中說。
裴峙送梁又橙回到家的時候,是淩晨兩點。
這夜的月光又很好。
床板上的梁又橙又變成一尾魚。
九年前,2010年,也是十月份。
這年的梁又橙剛剛上高一。
或許全國的高中都會在秋高氣爽的時候開校運會。
高一高二的每個班都在為運動會開幕式摩拳擦掌,使出各種解數想編排搞表演。
梁又橙所在的高一九班,大家一起買班服做道具,不要太熱鬧。
經過班會讨論,班長買了一些彩色造霧棒,到時候走方陣的時候用。
高三年級并不會參加運動會,所以開幕式那天,梁又橙看見裴峙出現在看臺的時候,驚訝得都忘了走路。
方陣竊竊私語起來。
裴峙一直也從來都是整個望夏外國語的焦點。
“裴神來這兒幹嘛?”
“不知道,但他真的好帥。”
“他一直在看我們班哎!”梁又橙前面的女生激動道,“是在看我嗎?!!!”
“……”
在望夏外國語,像梁又橙這樣家裏有幾個錢的大小姐多如牛毛。
但萬丈光芒的裴峙,只有一個。
梁又橙突然不敢再看他。
九班的設計安排是方陣走到主席臺的時候,由站在第一排的幾個同學揮灑造霧棒,然後進行一個短節目表演,再喊口號。
那天陡然降溫,操場上刮了很大的風,把操場外圍的旌旗吹得嘩啦啦直響。
梁又橙迎着風,連着打了好幾個噴嚏。
方陣走到主席臺前的時候,風又大了些。
表演開始,幾個同學開始揮動造霧棒。
風裹挾着彩色的粉末開始亂舞,梁又橙正巧站在下風處,粉末像是約定好了似的,竟全部往她臉上吹。
紅色、黃色、綠色,梁又橙的臉上身上頭發上,像是打碎了一個調色盤。
表演還在繼續,梁又橙拿着造霧棒,忍着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但方陣已經有了笑聲。
剛開始還只是窸窸窣窣,等到表演結束,笑聲就愈發明顯,像是漲潮聲,愈演愈烈。
“又又……噗哈哈……”一旁的女生指着她光顧笑了。
就連班長也一秒沒繃住,咧開了嘴。
梁又橙努着嘴巴,雖然是有點丢臉,但她本來沒想哭的。
她不是那種臉皮很薄的女生。
只是下一秒,
她突然想起來,裴峙也在場。
他或許正在看她。
他或許,
也和所有人一樣,正在笑她。
梁又橙突然有種世界崩塌的絕望。
她很小心、很小心地,擡頭朝看臺那兒看了一眼。
裴峙還在那兒,只不過并沒有看這邊,只是正在起身,像是要往回走。
他一定是看見了自己丢臉又醜陋的一幕,所以才會回去。
眼淚就是在這一刻才開始瘋狂決堤。
開幕式一結束,梁又橙就一個人跑到了頂樓盡頭的陽臺上。
班長随後跑過來,手上的造霧棒都沒來得及放,一個勁兒朝她道歉。
其實被造霧棒糊臉的不只梁又橙一個,但班長就陪在她身邊,用手給她擦臉。
“我沒怪你。”梁又橙躲開,鼻涕眼淚不停地流。
班長追問:“那你為什麽哭?”
梁又橙也沒藏着掖着,直接說了:“誰也不想在喜歡的人面前出醜吧。”
只是這話一出,就見班長的臉立刻紅了。
“沒事兒,我不嫌棄。”男生甚至有點羞澀。
“?”
“誰要你嫌棄了?”梁又橙正沉浸在悲痛中,大腦思考能力為零,根本沒品出班長那少男懷春的心思,只覺得他是安慰人開玩笑嘴笨,沒做他想。
陽臺的風呼嘯,梁又橙受了涼,咳嗽起來。
班長又連忙體貼問她:“是不是感冒了?”
“有點。”
班長體貼還有些羞赧地說:“教室裏有紅糖,我沖紅糖水給你呀。”
梁又橙撅着嘴:“我不想喝紅糖水,我心情不好,要喝可樂。”
班長苦口婆心勸道:“我媽說了,喝碳酸飲料,容易長蛀牙,還容易發胖。”
“……”梁又橙不想理他了。
突然。
陽臺的推拉門被人打開。
“帶你去買可樂,走嗎?”
裴峙站在門檻那兒,靜靜問她。
見梁又橙還花着一張臉,他立刻改了主意,只脫下身上的校服,扔給她。
“很快回來,在這兒等我。”
“又又,你認識裴峙啊?”班長看着少年奔跑的身影問。
梁又橙點點頭。
班長啧了一聲,一副居高臨下的憐憫姿态:“別看他在學校一副光風霁月的樣子,我聽說他家裏很窮,母親早就死了,現在就和外公相依為命。”
梁又橙臉上驟然冷下來,淡淡問他:“所以呢?你告訴我這些,想說什麽?”
班長一時語塞,不說話了。
裴峙很快就買了可樂回來。
少年額間有一層薄汗,藍白校服下,胸膛微微起伏,喘着粗氣。
他将可樂扔給她。
梁又橙正要打開,卻被班長攔住:“我媽都說了——”
“——她歸我管,不歸你媽管!”
少年挑着眉,語氣不屑,眼裏盡是傲慢。
班長被弄點有些不服,又辯解道:“我只是來道歉的。”
裴峙雙手抱在胸前,吊兒郎當地:“行啊,那你道完了嗎?”
班長牽了牽嘴角,點頭。
裴峙非常直接:“那你現在能走了嗎?”
“……”
班長紅着臉,正準備離開陽臺,身後又傳來少年冷酷的聲音: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不會道歉。”
班長扭頭,驚訝看他。
“有什麽好驚奇的?”裴峙笑笑,倚在門框上,懶懶地掀起眼皮,“因為,風向可預知,位置可調整,我根本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
陽臺上只剩了兩個人。
梁又橙兩個眼睛腫得老大,兩道淚痕挂在臉上分外明顯。
她仰起小臉,有些委屈,也有些懊惱。
裴峙拿起臺子上班長留下來的造霧棒,只問:“這玩意兒怎麽用?”
梁又橙抽抽噎噎地教他:“蓋子打開一揮就行了。”
但緊接着,裴峙就像是不會用似的,把造霧棒打開,朝着自己的臉猛地一揮。
“……”
看着眼前頭臉都變成淡紫色的少年,梁又橙驚得忘了哭。
裴峙倒是理智,咳嗽了幾下,把手機遞給她:“幫我拍張照片,我想看看我自己現在什麽樣。”
梁又橙咬着易拉罐,幫他拍了幾張。
裴峙拿着手機看了看,居然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他晃晃手機,邀請道:“小花貓,要一起拍一張留個紀念嗎?”
梁又橙膽怯地點頭,手中的可樂錫罐被自己捏癟。
前置鏡頭裏,有兩只小花貓。
梁又橙看着鏡頭裏的他,心跳瘋狂加速。
裴峙拿着手機,拍了幾張不滿道:“你站得離我那麽遠幹嘛?”
“……”梁又橙眨眨眼,“呃……站後面臉小呢。”
“……”
少年不由分說将她拉在自己身邊。
“好看的人,會一直好看。”裴峙說,“掉進顏料缸裏也好看。”
這話自戀到極點,但頂着裴峙那張臉,說出這種話倒也能讓人原諒。
梁又橙嗯了一聲,表示贊同。
沒想到少年卻敲敲了她腦袋。
“嗯什麽嗯?我說的是你。”
淡紫色的煙霧在她頭發和他食指上彌散升騰。
飄,再飄,缱绻缭繞,明明好像已經消失了,卻又無孔不入,鑽入她每一個細胞。
在這場似有若無的霧中,裴峙很認真地看她。
“所以,一直好看的梁再再同學,你有什麽可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