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曉的曦光藏于叆叇朝雲之中,天色陰恻,秋風蕭殺。

大大小小的嘈雜聲忽遠忽近,似怒吼似哭泣,又似兵戎相見。

即便沈月溪在梁府獨居一隅,還是被喧嚣聲與房門推開的聲音吵醒了。

沈月溪還有些昏昏沉沉,眼皮難以睜開,她卧病在床多年,已經許久不曾起身了,硬是被她的貼身侍女喜枝與另一個粗壯有力的侍女生生扶了起來。

“咳……喜枝……外面這是怎麽了?”沈月溪嬌弱無力的身子半撐在喜枝身上,她如今便是站着也十分吃力。

喜枝微微顫抖地為她披上狐裘大衣,白狐貍毛包裹着無瑕勝雪的臉龐,愈發襯得沈月溪玲珑嬌小,微阖的眼上長睫如蝶翼顫動,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似剔透的琉璃娃娃,脆弱易碎——

如今還不到穿冬衣的時節,沈月溪穿這一身着實不合時宜,只是她的身子太弱,哪怕是去見那個高高在上、手握屠刀的男子,喜枝亦不願寒着她家娘子。

喜枝并不願意多想,方才在前庭的時候,她甚至不敢擡頭看向那個男子,光男子冰冷的聲音與尚在滴血的長刀便足以叫她心驚膽戰。

她穩了穩心緒,一邊攏着沈月溪的衣襟,一邊說道:“娘子,叛軍……不、不不不,是義軍進城了,如今那、那個義軍首領越王就、就在前庭候着,說要見、見您。”

沈月溪有些茫然,還未完全反應過來,便聽到一旁的粗壯侍女粗聲粗氣地催促道:“娘子快些去前庭,阿郎吩咐娘子務必小心回越王的話,娘子可是背負着梁家上下三百餘人的性命!”

見沈月溪猶在發愣,侍女又催促了一聲:“娘子快些!”

伸手便要将她往外拽。

喜枝猶如母雞護崽一般地沖上前,撞開那侍女,橫眉怒道:“你慌什麽!吓到了娘子,你也沒法在越王那交代!”

沈月溪終于明白了她二人的話語,可依舊覺得茫然,堂堂一個義軍首領為何要見她一個茍延殘喘的婦人?

“喜枝,為我梳妝吧,既要見客便不能蓬頭散發。”縱病入膏肓,她依舊是禮儀周全的汾東沈家女,沈月溪緩緩坐到梳妝臺前,對上鏡子中那張蒼白如紙的小臉,微微颦了下眉頭,“将我的那套胭脂都拿出來。”

借着胭脂染出血色,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喜枝再見梳妝後的沈月溪愣了一瞬,有種她的娘子又回到了五年前風華正茂的錯覺,只是沉重的喘息聲到底出賣了沈月溪的羸弱,叫她心中滿是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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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沈月溪佝偻着腰走出房門後,便挺直了腰板,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保持着貴女的身姿,緩步走向前庭,只是路過大門時,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門前的石獅已經被鮮血染紅,高高的門檻沒能高過壘起的屍骨。

鐵甲軍士手執泛血寒刀,曾經趾高氣揚的梁家人匍匐跪地,跪在最前頭的是她的公爹梁家家主梁世明。

而一身戎裝的高大男子站在石階上睥睨着他腳下的梁家衆人。

壓在眉眼上的朱雀盔遮住了他的高額,卻叫他一雙淺褐似狼眼的眸子透着非尋常人的兇狠,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懼意,不敢直視于他。

沈月溪只覺得頭皮發麻,忙半斂下眼眸,行禮道:“沈氏見過越王。”

男子高高俯視着她,無視于她身上與時令不合的狐裘大衣,盯着她看了許久,看得沈月溪渾身僵硬,才不露聲色地收回眼神,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幾下,緩緩開口道:“汾東裴衍洲。”

沈月溪遲緩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男子這是在自報姓名,只是“汾東”二字終究叫她有些恍惚,幾息之後,方道:“妾因身體抱恙而有失遠迎,還請越王見諒。”

裴衍洲眸色微沉,手中的刀柄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立刻命身邊的人去端了個繡墩過來,生硬說道:“坐。”

沈月溪不自在地僵了一下,忙推托道:“長者猶跪在地,妾為晚輩不好坐……”

裴衍洲的一雙冷眸目光淺淺地轉向梁世明,與他的目光一起轉過來的還有他手中的長刀。

“你的意思是只有所謂的長者沒了,你才能坐?”

他的聲音低沉,宛如古樸梵鐘撞擊出來的低音,刀也跟着聲音懸在梁世明的頭頂之上。

若是曾經沈月溪定會因這聲音多看他一眼,只是這會兒卻叫她不敢擡頭,腳肚子直打顫——

這些年,她雖一直被關在自己的小院裏,卻也曾聽喜枝繪聲繪色地說着各色傳聞:叛軍首領有一雙異色瞳眸恰如惡鬼,殺人如麻,酷愛将人頭砍下來當球踢。

眼前的裴衍洲眸如琉璃,面若寒霜,就像傳聞一般吓人,她毫不懷疑自己若是應出一個“是”來,裴衍洲就會手起刀落直取梁世明的性命。

“妾無此意,妾坐下便是!”她又急又怕地說道,忙坐到繡墩上,顫抖着身子攏了攏衣襟,将自己整張臉都躲入毛領之中,掩蓋臉上的懼意。

裴衍洲又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将刀收入刀鞘之中,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來,“聽聞梁家主的字在京都千金難求,便有勞梁家主過來把這份和離書寫完。”

他又喚人端來了案幾放于梁世明跟前,案幾上擺上了筆墨與那一張羊皮。

那張羊皮陳舊,看着已經有些年頭了,上面赫然寫着“和離書”三個字,字跡也已斑駁,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寫的。

梁世明跪坐起來,筆直着上身,面色從容地問道:“尊駕是要寫與何人的和離書?”

“沈月溪、梁伯彥,”裴衍洲铿锵有力地答道,“這二人的和離書。”

沈月溪驚地擡起頭,扶着喜枝便站起了身,直問道:“越王這是何意?”

梁伯彥是她阿耶為她所選的夫君,成親十載,克己守禮,相敬如賓,雖然在她重病後二人疏遠了些,可她依舊感恩于梁家在自己身染惡疾後不離不棄,感恩于梁伯彥這些年仍舊信守承諾未曾納妾。

她并無和離的打算。

眼前無端要她和離的男子眸中閃過戾氣,面色更冷了幾分,“你應當先問問梁伯彥為何不在此。”

聽他這般說,沈月溪才注意到,跪着的衆人之中并無自己的夫君梁伯彥,突然間心慌得厲害,右眼皮直愣愣地跳着,并沒有梁伯彥逃過一劫的慶幸,反而多出幾分不安。

她握了握喜枝的手,冰涼的手心出了一絲冷汗,強作鎮定道:“郎君他……他……”

許是受了她這一聲“郎君”的刺激,裴衍洲逼近了她兩步,高出她一大截的身形如山般壓在她的前方,叫沈月溪喘不過氣來。

沈月溪看不清裴衍洲的神色,卻聽見他對梁世明說道:“梁家主,我說你寫。梁伯彥薄情寡義、背信棄義、無恥之徒,他曾于衆人面前發誓,此生唯娶沈月溪一人,卻在外面與別的女人通奸生子,與沈月溪成親不過十年,私生子卻已九歲。”

梁世明手中的筆頓住,這番說他兒子的話他自然寫不下手,何況男子有外室怎能叫通奸呢?奈何一旁的将士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不得不按着裴衍洲所言的寫下來。

“你、你胡說!”沈月溪全然忘了害怕,一下子站了起來。

她瞪大了一雙杏眼,擡頭仰望着高大的男子,而裴衍洲低下頭便與她四目相接。

她被那眼中的幽暗所吓倒,慌得低下頭去,愈發覺得透不過氣來,沉沉的窒息席卷着她的身子。

只是可怖的男子仍不願意放過她,接着道:“五年前,梁伯彥更是借為沈将軍料理後事之名,私吞沈家全部家産,廉價變賣沈家祖宅,打死沈家忠仆。沈月溪,你可還記得看着你長大的周管家?他是被你口中的郎君活活打死的。”

沈月溪顫抖了幾下,跌坐到繡墩上,她并不想相信裴衍洲的話,然而男子與她素未謀面,卻将話說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她阿耶被齊帝派往河東阻擊叛軍,從那時候起她便開始昏昏沉沉有了先兆,再後來傳來了她阿耶的死訊,她更是一病不起,連阿耶的後事都是梁伯彥獨自一人前往汾東料理的。

饒是如此,在梁伯彥出發前,她還是強撐着病體送他上馬,只求他兩件事:一是打理好沈家祖宅,二是安置好沈家舊人。

彼時信誓旦旦應下的郎君在汾東待了整整三個月才回來,見她的第一面說的便是,她所要的他皆做到了,只等她病好了,帶她回汾東看看——

這一切難道僅僅是哄騙之言?!

沈月溪只覺得喉間發澀,血腥之味在她的口中彌漫。

“主公,抓住梁伯彥與他的外室了!”

沈月溪大口喘息着,強忍着吐血的沖動,便見一個身形高挑、明豔照人的女将手持紅纓長/槍,押着三人自外走進來。

走在前面的男子雖做了販夫走卒的裝扮,卻是眉眼清隽,自帶傲氣,正是沈月溪的夫君梁伯彥,跟在他身後的則是一個年輕的婦人與八、九歲模樣的男童。

沈月溪怔怔地盯着那男童看了許久,不必旁人說與她聽,光從男童與梁伯彥像了八分相似的臉上,她便能瞧出蹊跷來——她一直以為端方君子的夫君當真早就在外有了外室與外室子!

昔日郎君在衆賓客面前許下的誓言猶在耳邊,寬慰她的溫柔模樣歷歷在目,一個月餘之前梁伯彥還曾與她說過:“月娘是我唯一的妻。”

這會兒再想起卻是可笑!

梁伯彥見到沈月溪站在裴衍洲身邊吃了一驚,下意識呵道:“月娘,現在不是耍脾氣的時候,你過來。”

沈月溪口中的血腥味更重,她怒視着要起身。

裴衍洲的手一下子壓在沈月溪的肩膀上,阻止了她,對梁伯彥冷斥道:“這裏豈有你說話的份?”

女将的紅纓槍從後一掃,三人皆跪倒在地。

他身後的婦人慣會看眼色,立刻匍匐下來,哭道:“還請姐姐幫我們求個情。”

沈月溪即便塗了胭脂亦難掩血色盡失,咽下口中的血水,維持着自己貴女的端莊,幹澀着嗓子道:“沈家只我獨女,并無姐妹,這聲姐姐我不敢當。”

“沈娘子,這是你們沈家之物吧?梁伯彥帶着此物與外室,打算從西城門逃走投奔出自沈家軍的李柱。剛抓到他的時候,他還讓這外室女冒充你。”那名女将嗤笑了一聲,将一枚玉印放入沈月溪手中。

沈月溪紅着眼睛緊緊地握着那枚玉印,那是她阿耶的私印,見印如見人,是五年前阿耶見她最後一面時贈予她的,她一直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梁伯彥盜去了。

饒是脾性溫和如她,也恨不能直接上前給梁伯彥重重一巴掌!

裴衍洲沉聲命令道:“梁家主,接着寫。似梁伯彥這等寡廉鮮恥之徒,沈月溪自當休之。”

名為和離,實為休夫。

梁世明手中的筆頓了頓,面色難堪,可環顧四周,終究還是忍辱負重地寫了下來,呈現給裴衍洲。

裴衍洲将和離書塞入沈月溪顫抖不已的手中,眉眼冷峻地說道:“這樣的男子有什麽好值得你傷心的?”

又道:“如今你與他再無瓜葛,他侵吞你家家産,打死你家忠仆,偷你阿耶信物,還讓自己的外室冒充你,你自當一報還一報。”

他硬是将嬌小的沈月溪拉入自己的懷中,男子這才發現沈月溪穿着狐裘大衣,手卻依舊涼如水。

他皺了皺眉頭,只以為女子的手皆如此,将腰間長刀遞到她手,炙熱的胸抵住她想要後退的身子,握着她的手與刀,便是一刀砍在了梁伯彥的肩膀上。

鮮血立刻噴灑而出,瞬間沾滿沈月溪的雙手。

素來端着的梁伯彥不顧傷口疼痛,跪地求饒:“月娘——你我夫妻多年,原諒我這一次……”

沈月溪卻聽不到這些,她本就病得厲害,尚未從不堪真相的打擊中出來,便被這滿手的鮮血所刺激!

她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紅一片黑一片,再難承受,大吐了一口血出來……

昏迷之前,她聽到了叫人懼怕的男子顫着聲音喊道:

“沈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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