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裴衍洲自蓬萊殿出來的時候,夕陽殘血,秋風空蕩,萬間廣廈築起的巍峨宮殿盡是蒼涼。

霜風寒衣,他就這樣站在那裏,似遠眺似出神,淺色的眼眸被落日餘晖映成血紅,高挑消瘦的身形如同立在天地之間的玄鐵劍。

他未開口,候在門口的宮人彎着腰無人敢上前。

似是終于回過神來,他手扶長刀,不經意地朝安蘭這邊看過來,便見到剛被帶來的喜枝。

他走到喜枝面前,俯視着這個一直陪伴在沈月溪身邊的侍女,開口道:“在沈娘子身邊,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記住了?”

喜枝心中怕得渾身打顫,沈月溪所聽到的那些關于叛軍首領的傳聞,可都是從她口中繪聲繪色說出去的。

她自是害怕裴衍洲一個不開心便将她的腦袋摘下來當球踢,可她更想回到沈月溪身邊。

忙點頭道:“奴記住了。”

裴衍洲的手指在刀柄上反複摩挲着,轉身朝臺階下走去,只是未等衆人直起腰,又“唰”地轉過身來,大跨步地趕到喜枝面前,停頓了一下,克制地吩咐道:“哄她開心些。”

喜枝有點懵,只是嘴不自覺地應道:“喏。”

裴衍洲不着痕跡地朝屋內看了一眼,這才再次轉身離去。

喜枝等了很久,直到确定他不再回來才直起身來,同安蘭一道進了屋。

沈月溪聽到珠簾卷起的聲響,猶如驚弓之鳥般地強撐起身子,見是喜枝和安蘭稍稍松了一口氣,她着實不想再對上那個叫人喘不過氣來的男子。

她緩緩躺下去,又驚地坐了起來,喜極而泣道:“喜枝!你快些過來給我瞧瞧!”

喜枝急急走上前為沈月溪擦淚,“娘子,你身子不好,莫要再哭了。”才說完,她自己卻是哭上了。

還是安蘭在旁笑道:“你這邊勸娘子莫哭,怎麽自己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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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安蘭朝自己使眼色,喜枝想起裴衍洲離去時的模樣,吓得趕緊一手給自己擦淚,一手給沈月溪擦淚。

沈月溪被她的手忙腳亂逗樂,展顏一笑,“你慌亂個什麽?”

梨花帶雨的病美人笑開,便是連喜枝這般見慣了沈月溪美貌的人也微微發愣,她的娘子笑開了真好看,可是那眉間化不開的怏怏卻也紮到了她的心,叫她酸澀得又想哭泣,她家娘子這般好,為何就是個命薄的?

“安娘子,我與喜枝好幾日未見,能否……”沈月溪猶豫地看向安蘭。

安蘭自是懂得言下之意,忙笑道:“沈娘子且與喜枝慢慢說體己話,奴便在門口候着。”

屋內只剩主仆二人時,沈月溪又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喜枝,“喜枝,這幾日他們将你安置在哪裏?”

“娘子放心,他們待我是好的,只是如今娘子入了宮,我作為您的貼身侍女須得懂這宮中規矩,故而跟着宮中嬷嬷學了幾日。”喜枝将早已準備好的托辭說出。

沈月溪身中奇毒,她身邊所有的人都被審查了一番,包括喜枝。

喜枝被查了好幾日,最後還是裴衍洲開了口,說既然查不出什麽問題,便放她回沈月溪身邊。她來此之前,被一再叮囑,不許告訴沈娘子中毒之事,以免引起沈娘子的憂思。

想到沈月溪并非得了怪病,而是中了奇毒,喜枝恨不能立刻找出下毒之人将他千刀萬剮!她那麽好、那麽與世無争的娘子!為什麽要害她家娘子?!

沈月溪除了沈南沖,最信任的便是喜枝,對喜枝的話也不加懷疑,她又問道:“梁家……如今怎樣了?”

喜枝臉色微變,帶着三分真的忾憤:“娘子問梁家作甚?那梁家大郎真不是東西!當年他在阿郎面前發的是什麽毒誓,而今做的是什麽事?那外室——罷了,不提了!我知道娘子心善,惦念着舊情,只是……”

“倒也不是惦念舊情,”沈月溪輕拍着喜枝的手,反過來安撫她,“我只是想拿回我沈家之物,從我的嫁妝到他們将沈家家産變賣的錢財,這一些我都該拿回來……”

沈月溪沖着喜枝淺淺一笑,自從夢見沈南沖以後,她努力掙紮于世的那口氣便洩了,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其實,沈南沖已死,沈家已散,她于這世間并無執念,唯一放不下的人是喜枝。

喜枝跟着她一路從汾東到京城,為了照顧她這個病秧子,二十有六尚未出嫁,她若死了,喜枝又如何是好?

若可以,她想帶着喜枝回汾東,贖回沈家老宅,落葉歸根,叫自己生在何處,死後亦歸于何處。只可惜……沈月溪着實不願回想,裴衍洲帶給自己的壓迫之感。

不過裴衍洲如今為新帝,她想狐假虎威一番,向梁家要回那些本就屬于她的東西,她将這些金銀之物留給喜枝,也叫喜枝一個女子在這世道裏能夠安身。

喜枝有些為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那日之後,所有的梁家人皆淪為階下囚,娘子想要拿回來的東西如今卻是在新帝手上。

她小心翼翼道:“娘子是要做皇後的人,那些身外之物……不若贈予聖人?”

沈月溪沒有想到喜枝會這般說,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別人這麽說便也罷了,怎麽喜枝你也這麽說?”

“娘子是不願意嫁?”喜枝自小跟在沈月溪身邊,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若是你不想再嫁,那我們……”

沈月溪看着真動起了逃跑心思的喜枝,可她終究不再是十年前被沈南沖寵得爛漫無邊的小娘子了,連忙捂住喜枝的嘴,颦着眉卻也讓自己擠出慰藉人的笑容,“莫說傻話,只是我久病在床,容顏不在,得聖人眷顧,心有彷徨罷了。”

“娘子才說的是傻話,”喜枝拉下她冰涼的手,試圖将自己的體溫溫熱她的手,朝她笑道,“在喜枝眼中,娘子永遠是最美的。”

沈月溪亦有了笑容:“沒大沒小……喜枝,你可有想過要嫁人?”

“喜枝不嫁人,就想這樣陪着娘子……”喜枝緊緊握住她的手,止住沈月溪想要繼續說下去的話,“娘子也累了,好生休息,莫要多想,費神。”

沈月溪确實倦了,緩緩閉上了眼。

她這一睡,再醒來時竟還是黑夜。

喜枝與安蘭皆不在,唯有不遠處擺着一張不知何時多出來的床榻,床榻上擺着案幾,消瘦冷峻的男子在搖曳的燭火下奮筆疾書。

明明只是坐在那裏,男子身上的蕭殺之氣未有半絲的削弱,沈月溪看得心裏發憷,着實不明白這等可怕的男子為何就看中了自己……

裴衍洲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猛地朝她這邊看過來,見她醒了,放下毛筆,便走過來。

“陛下……”沈月溪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嘴中幹澀,張口都有些困難。

裴衍洲似乎并不奇怪,拿起一旁的水碗,強行扶她起來喝了一口水,一顆藥丸順着男子修長的手指便滾入她的口中。

如同黃連的苦味與嘴中的幹澀混合,沈月溪難受地嗆了一口,只是目及裴衍洲那張過分峻厲的臉龐,她瑟縮了一下,乖巧地咽下藥丸。

等緩過了勁,她才再次開口:“陛下,夜色已深,你我孤男寡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近看時,裴衍洲似乎更瘦了一些。

裴衍洲不輕不重地将碗放下,眸色深沉地盯着她,逼得她頭皮發麻不敢說餘下的話,才慢慢将目光移開,低啞着聲音道:“聽聞你想向梁家要回你的嫁妝?”

“是……”

“這是皇後私庫的鑰匙,你要的東西都在裏面。”裴衍洲将一把金鑰匙交到了她的手上。

沈月溪面上終于有了喜色,又思索了一下,方道:“妾想向陛下求個恩典,放妾的婢女喜枝出宮。”

裴衍洲沉沉地看向努力露出讨好之色的女子,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安排後事的心思明明白白地擺在面上,只一眼便被人看穿。

他想要伸手摩挲刀柄,才發現這個時辰自己已将雙刀卸下,只能雙手負背,将目光投向遠處的幽暗看了許久,看得沈月溪膽戰心驚,眼中又有了懼色。

她怕他遷怒喜枝,忙開口道:“妾沒旁的……”

“好。”他應了她。

等到天亮,喜枝便紅着眼睛被安蘭帶到了沈月溪的面前,她一把跪下,哭道:“娘子,我不走!明明三日前就說好了,讓我一直待在您身邊的!”

“原來,我這次昏迷了三日呀……”沈月溪喃喃自語道,她便說她怎麽一覺醒來尚是黑夜——她怕是連這個年頭都走不到底了。

她微紅着眼睛,拉着喜枝的手,近似呢喃地輕言道:“喜枝,你我自小一起長大,名為主仆,情同姊妹。我此生怕是再難回汾東了,你幫我回汾東看看可好?看看當初阿耶種下的那棵桃樹可曾又結了果子,看看西市的蜜餞鋪子可還是當初的味道,再替我為周伯上柱香……這些事只有你能幫我了……”

喜枝泣不成聲,哽咽着一一應下。

喜枝臨走的那一日,沈月溪的精神格外好,竟能自個下床走路。裴衍洲倒并不将她拘于屋內,她想要為喜枝餞行,他便命人備了步辇。

沈月溪一直将喜枝送到了宮門口,将早已備好的盒子遞給喜枝,輕聲說道:“這些錢財你拿着,替我将沈家老宅贖回來,你若是有遇到良人便嫁了……”

喜枝又模糊了雙眼,跪在地上鄭重地朝沈月溪三叩首,走時不敢再回頭,她怕自己回頭看一眼,便會舍不得離去,她與她家娘子自記事以來便不曾離開,今日一別便是永別了。

沈月溪送走了喜枝,便覺得一身輕松,了無牽挂。

她半倚着步辇,感受到風越來越烈,天色陰沉,沒一會兒竟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小雪。

“竟然……已經入冬了嗎?”沈月溪忍不住問道。

“今日立冬,倒未曾想京都這麽早便下雪了。”立在她身邊的安蘭答道,見沈月溪往回走又問道,“沈娘子,聖人這個時候應當還在紫宸殿,您要不要過去與他一道用膳?”

沈月溪并不是那麽想對上裴衍洲,可是到底靠着他拿回了沈家的家産,這會兒他還派人護送喜枝回汾東。

她猶豫了一下,便跟着安蘭往紫宸殿去。

卻不想,她方從步辇上下來,在安蘭的攙扶下準備走上臺階時,便見到血淋淋的人頭自臺階上滾下來,一直滾到了她的腳邊——

沈月溪知道自己該挪開眼睛的,可是她卻沒有辦法不去看那張滾到自己腳邊的臉,那個人頭是與她相處了十年的梁伯彥!

猛然被吓到的心悸在瞬間撕裂了她回光返照的身子,她搖搖欲墜地連連後退,一口血自喉間湧了上來,噴在了地上。

從臺階上傳來“噠噠”的索命聲,她驚地擡頭,一身玄衣的男子滿面肅殺自高處走下來,手中長刀結着血冰,風雪揚在他的身上,宛若自深淵中行來的羅剎!

裴衍洲看到沈月溪亦是一愣,眉頭緊皺道:“你怎麽來了?”

看到傻愣愣的她與猙獰的人頭,他難得心慌了一瞬,連忙解釋道:“他行刺我在先,我才殺了他。”

梁伯彥突然叫人傳話,說自己知曉沈月溪中了什麽毒,但是必須當面告訴裴衍洲。裴衍洲便命人将他帶過來,卻沒有想到這人不知從何得來的匕首,藏于袖間,為的便是暗殺裴衍洲。

然而,裴衍洲哪裏是梁伯彥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可以對付的?

他只一個轉身抽刀,便一刀砍下了梁伯彥的腦袋。

“你、你別過來……”沈月溪只覺得腦子在嗡嗡作響,強撐的身子再難支撐地朝地上軟去……

“沈娘子!沈娘子!”安蘭驚地拉住她,卻怎麽也無法阻止她的身子下墜。

裴衍洲慌得将長刀一扔,上前一把抱住她,卻見她那雙曾經淬着星河的眼無神地望着漫天的渺茫,漸漸渙散開來,“沈月溪——”

沈月溪聽不見裴衍洲在說些什麽,只是見他那雙異色的眼眸竟轉成了墨色,愈發吓人,然而她的身子越來越冷,眼睛亦越來越模糊,在那剎那,她竟苦衷作樂地想到,終不用再對上這個可怖的男子了……

初冬的雪越下越大,染白了離人頭,沈月溪緩緩閉上了眼睛,耳邊悲涼的風雪聲與男子壓抑的低吟終歸于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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