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是在佛前求得了安心,又得王半仙指點,沈月溪這一夜睡得格外安穩。
瞧着銅鏡裏由着喜枝打扮的嬌嫩小娘子,她終于有了踏實感,只比以往更仔細了些,內裏穿了圓領襖子,又在外加了狐裘大衣與罩衣。
“娘子,你是不是穿得多了點……”喜枝看着硬生生将自己裹成球的沈月溪,到底忍不住開了口。
十三四歲的小娘子正是最愛俏的時候,冬衣臃腫又行動不便,往日裏沈月溪是最不愛穿的,若是遇上城中貴女聚會,沈月溪更是只穿短襦長裙,披着如星落月空的帔帛,飄逸如仙。
“這樣剛剛好,喜枝你也多穿些,你不知道秋日還需披狐裘的苦。”沈月溪想起前世自己一雙手即便在夏日裏亦涼得猶如一個死人,再感受如今手心的溫暖,便忍不住眼彎如勾月。
喜枝想着,娘子應當是病怕了,前兩日沈月溪之所以高燒了兩日便是因着在寒冬裏穿夏日紗裙給凍出來的。
她小心扶着穿得嚴嚴實實的沈月溪,前去與沈南沖一道用早膳。
沈南沖長相儒雅,卻是個武将,加之發妻早亡,并不懂得女兒家的衣着打扮,于他眼中自家女兒穿什麽都好看。
早候在那裏的孫嬷嬷卻是被她的裝扮給愣住,道:“娘子不必因噎廢食,衣着打扮合時宜亦是一個貴女的修養。”
沈月溪矜持地笑了一下,卻依舊只肯在屋內脫去罩衣與狐裘大衣。
她先對沈南沖行了極為規矩的晚輩禮,方坐下用餐,箸勺分明,芳蘭竟體。
孫嬷嬷又是一愣,病愈後的沈月溪與以前的沈月溪簡直判若兩人,在禮儀上挑不出半點毛病。
她對沈南沖感嘆道:“娘子的禮儀極好,老身已經沒什麽可教的了。”
“我家阿月自是極好,”沈南沖順着孫嬷嬷的話便誇了下去,又輕咳了一聲,收斂地道,“孫嬷嬷是宮中老人,阿月要跟着您學的東西還多着呢。”
孫嬷嬷多少有些明白沈南沖的意思,笑道:“阿郎客氣了。”
若真是十三歲的小娘子,沈月溪自然不懂他們之間的啞謎,可如今的沈月溪卻是懂的,沈南沖從一早便準備将她嫁到京都,他将孫嬷嬷尋來教禮儀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要通過孫嬷嬷讓她在京都的世家裏有些名聲。
Advertisement
她怔怔地盯着正值壯年的阿耶,沈南沖是汾東太守又兼着都尉,整個汾東皆在他的手上,然而自阿娘去世以後,沈南沖未曾另娶,更無其他子嗣,故而等到她遠嫁京都,沈南沖戰死,偌大的沈家便後繼無人了。
曾經她只覺得理所當然,然而她在梁家十年,受了梁家的耳濡目染,首先想到的便是梁伯彥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一句“家族傳承,子嗣為重”。
沈月溪停下箸筷,忍不住試探地問道:“阿耶可曾想過再為沈家娶個主母回來?”
沈南沖臉上的笑容卻一下子便沒了,他重重地将碗筷砸了下來,從未對沈月溪說過重話的他生平第一次冷着臉說道:“沈家的主母唯有你阿娘一人,以後絕不要再說出這樣傷你阿娘心的話。”
他見女兒張了張嘴,眼中竟是迷茫與委屈,揮了揮手,退了左右,獨留他父女二人。
嚴肅問道:“阿月為何問出這樣的話來?可是受了什麽人的挑唆?”
沈月溪猶豫掙紮了許久,方道:“阿耶,阿月只是心生彷徨,沈家人丁稀少,我無兄弟,若是阿耶有事,還有誰能撐起沈家?”
沈南沖突地涼薄一笑,不在意地說道:“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耶?”沈月溪不知所措地看向沈南沖,眼前的男子看着清冷而疏離,竟與她印象中的阿耶截然不同。
沈南沖盯着女兒那張與亡妻有七分相似的臉龐,長長嘆了一口氣,“阿月你長大了,我請孫嬷嬷來教你,僅僅是為了告訴那些世家我沈南沖的女兒世無雙,但你不必過于拘束于世俗。沈家是我一手撐起來的,而我只是為了給你阿娘和你一個家,若是你嫁了,我死了,沈家散了便散了。”
“阿月不明白……”沈月溪怔怔地看着沈南沖,不知為何眼前深沉的沈南沖總叫她想起了一個不願意想起的男子,那個男子明明寒若霜,望着她的眼神卻濃如墨。
沈南沖的眼中滿是複雜,低頭笑了一下,伸出的手頓了一下,終究輕輕地落在了沈月溪的額上,“阿月還小,所以不懂。你阿娘走了,我還在這世上,是因為我答應了你阿娘要将你好好養大,也是因為大丈夫立于世有千鈞重擔不可推卸。但是阿月你要記住,我沈南沖此生除了你阿娘外不會再有別人。”
“阿耶……”沈月溪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她并非真的十三歲,可她确實不明白沈南沖眼中生死兩茫茫的刻骨銘心。
她與梁伯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見情已止于禮,以至于得知梁伯彥早與他人生子時,她只氣憤于他枉稱君子,不守承諾,如今再回首,卻無半點心痛。
沈南沖只揮了揮手,“這事便說到此,莫要再說讓你阿耶生氣的話了。你不是還要開門舍飯嗎?時辰不早了,快些去準備吧。”
這邊父女正聊着,在另一邊不起眼的破廟裏,卻有一少年一臉嚴肅地坐在那裏。
少年今日起得很早,冬日寒冽,河面結了冰。
他硬是在河面上鑿出一個窟窿,用寒徹骨的冰水将自己從頭到腳洗了個幹淨,換上自己唯一一身幹淨的衣服,束起濃密烏黑的長發,懷中揣着從王半仙那裏搶回來的二十兩銀子,正襟危坐。
“阿厭,你弄這麽幹淨幹什麽?!”另一個黝黑的乞兒從廟外走來的時候,看到少年這整潔的模樣驚地瞪大了眼睛,“我們是去要飯,你這幹淨得像好人家的小郎君,誰還願舍飯給你!”
黝黑乞兒又看了一眼一動不動的少年,急急地說道:“阿厭,你這樣太白了,快去抹點泥水,我先走了,再晚了太守府的舍飯就沒了。”
名為“阿厭”的少年待他走了以後過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走到廟外的泥地裏,泥地旁便是晨起洗浴的清河,他鑿出的冰洞還在。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河水中倒映着的自己,水中的他黑發褐眼,懸鼻薄唇,輪廓分明,膚如冷月,這明顯帶着西域長相的模樣又怎麽可能會是好人家的小郎君?一看便是被人厭棄的雜種!
少年煩躁地撿起了一顆石子,“啪”地一聲砸中水中連他自己也不喜的長相,一頭紮進泥坑裏,任由污濁的泥水将自己辛辛苦苦收拾了一個早晨的幹淨打回原形——
他甚至連幹幹淨淨去見她的資格都沒有!
少年走到沈府門口的時候,等待舍飯的乞丐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穿得厚實的小娘子一張粉撲撲的小臉半埋在罩衣裏,只一雙靈動的杏眸在外轉悠着,糯糯地喊道:“一個一個來拿。”
他心中一熱,冷冽的眉眼也有了一絲暖意。
前面的隊伍很長,可他最不缺的便是等待的耐心,他與前面所有的乞丐一般排着隊,等待着她的施舍,直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啊……包子和粥都沒了……”小娘子看着空空如也的食攤,輕叫了一聲,略帶歉意地瞧着他。
喜枝利落地将食攤收起來,對着少年道:“今日的沒了,明日還請早點過來。”
少年淡淡的眼眸裏滿是失落,肚子更是不争氣地叫了一聲,他忙低下頭,一聲不吭地便要走開,卻被小娘子叫住:“你且等等,我再到裏面給你拿包子,可好?”
沈月溪見眼前的少年恐怕連束發之年都未到,卻滿身淤泥、身形狼狽,難免對他多了些同情。
少年猛一回頭,便瞧到嬌俏的小娘子眉目溫柔、輕聲柔語地問着他,他不自覺地點點頭,想要上前一步,再見她一身雪白,似乎自己離她近個半步都會弄髒了她的人,忙朝後退了兩步。
沈月溪拎起罩衣便要往裏走去,又不放心地回頭囑咐道:“你別走,就在這裏等我。”
沈月溪穿得多走得慢,像個小雪球一般一步一步往裏挪,還是喜枝看不下去,趕忙上前扶住她。
少年見着她慢吞吞的模樣并沒有不耐,反而低頭笑了一聲。
他一直在門口等着,明明快到正午,烏雲卻遮住了暖陽,雪風吹起他單薄的粗布衣,沒一會兒便下起了小雪。原本聚在門前的人群早已被嚴寒所驅散,獨剩他一人如松柏挺立在那。
過了許久,沈月溪才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風雪中的少年聽到聲響忙轉過頭望來,卻不知他的這一轉,叫沈月溪瞬間心跳漏了數下——
沾染着飛霜的淺色眼眸斜睨而來,卻是與那高高在上的裴衍洲眉眼像了八分!
沈月溪緊握着喜枝的手,心中打着顫,不由地問道:“你、你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