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雙方互不相讓,對峙在光天化日之下。

如意坊是賭坊生意,又暗設生死場,姚掌櫃到底不敢與太守之女硬碰硬,在陸續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

陸續卻不肯善罷甘休,在大庭廣衆之下,他就這樣離去,豈不是告訴天下衆人,衛國公府怕了沈南沖嗎?

他對姚掌櫃命令道:“去,把坊中的人都叫出來,我倒要看看太守府的侍衛有多厲害。”

姚掌櫃心有顧忌,可也不敢忤逆陸續之意,幾乎将如意坊中能打的人全都叫了出來,數十個打手手執刀棍團團将沈月溪幾人圍住。

侍衛們見陸續動了真格,也紛紛拔出了佩戴在腰間的陌刀。

沈月溪從小到大都未處于這般劍拔弩張的陣勢,細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抓在狐裘之上,将上面的狐貍毛擰成了一團。

裴衍洲離她很近,一眼便能瞧出小娘子的緊張不安,他的喉結微滾,輕聲說道:“莫怕……”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

沈月溪眨了眨睫羽,方才裴衍洲是對她說話嗎?

“月娘——”

沈月溪還未開口,林惠蘭已經從身後沖過來,她也未曾見過這般陣勢,一下子緊緊挽住了沈月溪的手臂。

跟在她身後的還有林博朗、白二郎與陳三郎。

都是汾東的世家子弟,他們自然也認得陸續,卻不知為何一個眨眼的功夫,看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人便硬對上了。

陸續的惡名,幾人素有耳聞,尤其是對方人多勢衆,幾個郎君年數不大,也有些慌神。

白二郎一臉的茫然無措,陳三郎倒是個會仔細觀察之人,一圈觀後,他嫌棄地看了看裴衍洲,對沈月溪說道:“沈小娘子,何必為了這樣的下賤人得罪陸郎君?”

他接着道:“我與陸郎君尚有幾分交情,不若我将他帶過去交給陸郎君,沈小娘子也好與陸郎君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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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博朗皺了皺眉頭,總覺得好友這話說的并非君子之道。

沈月溪的眉頭便皺得更緊了,先前只覺得這陳三郎長得不好看,如今對他印象更是差了幾分,在心底對陳三郎标了一個大大的“不可”。

她抿了抿唇,柔聲裏帶了幾分冷淡:“這事與陳郎君無關,還請幾位先行離去。”

陳三郎頗為尴尬,只覺得這位沈小娘子也并不如傳聞中的那般溫良。

“官兵來了——”不知是何人從後面喊了一聲。

沈月溪急急轉頭,果然看到沈南沖騎着馬帶着百人官兵疾奔而來。

沈南沖的馬一下子沖到了她的前頭,軍士反将陸續包圍住。将馬一勒,身穿官服高坐在馬上的男子面上溫和一笑,一雙眼眸卻是冷到了極致,“陸郎君好威風。”

能管轄一郡的武将再儒雅也抹不去身上迫人的威壓,尤其是他□□駿馬低嘶,鐵蹄敲着地面,每一下都似敲在陸續身上一般。

一貫橫行霸道的纨绔子弟被吓得面色蒼白、兩股戰戰,一張陰沉的臉更陰森了幾分,只依舊嘴硬地說道:“沈太守,沈家無主母,沈娘子不懂禮數管起我陸家的事,您還是将她領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這話一下子刺中了沈月溪的軟肋。

只因她幼年失恃,沈南沖一人養育她不容易,所以她努力成為汾東最得體、最規矩的娘子,以不辱沒了沈家的名聲,哪怕是前世她嫁到京都,也無人能挑剔她的規矩,如今這陸續卻是一張口便說她不懂禮數。

小娘子明亮的眼裏明顯地起了兩團怒火,裴衍洲看得一清二楚,他眼眸暗了暗,是将這筆賬記在了心底。

陸續這話不僅刺中了沈月溪,亦刺中了沈南沖,便是衛國公也不敢當面提他亡妻之事,這陸續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的笑容更加深了幾分,言語中未見半分怒意,打着官腔義正言辭道:“陸續與如意坊掌櫃聚衆鬧事,當街行兇,将這些人都給我帶回去。”

“沈太守……”陸續還想說什麽,只是沈南沖的人上來就拿布頭塞了他的嘴,直接把他五花大綁了。

沈南沖從馬上躍下,走到沈月溪的面前,欣長的男子淡淡掃了一眼一衆小輩,在裴衍洲的身上停頓了一下,溫和地對自己女兒說道:“阿月可有被吓到?阿耶送你回去。”

沈月溪點點頭,又瞄向滿身是傷的裴衍洲,心有不忍地開口道:“阿耶,他……”

“叫侍衛帶他去醫館吧,餘下的事你便不要再管了。”沈南沖并不在意,沈月溪素來心慈,莫說是人,便是路邊阿貓阿狗她看到了,也都要救上一救。

他在心底略微嘆息,天下早有了大亂之趨,是他将沈月溪養得太純善了,可他與瑩娘就這一個女兒,總也想她無憂無慮地活于這人世間。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她與裴衍洲不該有過多交集的,就此別了便好。只是她很難将眼前凄苦的少年與往後冷冽的男子聯系起來,不自覺地又悄悄看向裴衍洲,卻是與少年四眼相對,那雙曾經叫她懼怕的眼眸亦盯着她,明麗的暖光鋪入他的眼底,是無垢的赤誠。

少年扯着幹裂的唇角,試圖對她一笑,卻不知血水又從他的傷口裏流出,看着格外可憐。

沈月溪心不在焉地上了馬車,她想着,前世為何裴衍洲要當着自己的面揭穿梁伯彥的真面目,又為何要娶和離後的自己為妻?是源于年少時的恩情嗎?可前世不曾發生今日之事,至多不過是她曾舍飯于他,卻也算不上什麽恩情……

她又想,如今的裴衍洲看着純良無害,又為何會變成嗜殺之人?前世她曾聽喜枝說,凡是與裴衍洲作對之人,一旦被他抓住,活着時要被他割肉當下酒菜,死後頭顱還要被砍下來或當做球踢,或做成酒杯……

她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面無表情的男子眸泛寒光,手中端着骨杯,杯中盛着不知是美酒還是人血的赤水……

沈月溪猛地一哆嗦,再不敢多想,只當她與裴衍洲萍水相逢而過,往後便是他鄉客。

歲聿其莫,如宴樓前的這一出似乎就這般掀過去了。沈月溪快到及笄之年,沈南沖吩咐周伯将今年辭舊迎新與年關祭拜之事皆交由沈月溪,她一忙便也将裴衍洲的事抛開了。

至于沈南沖,自抓了陸續以後更是難覓蹤影,便是沈月溪亦是等到除夕之夜才終于與沈南沖聚首。

除夕之夜,沈南沖帶着幾分倦意,披着風霜從外面回來,便瞧到亭亭玉立的女兒立于門下,高高挂起的紅燈籠暈了她一身紅光,人若桃花別樣紅。

吾家有女初長成,若是瑩娘看到了必感欣慰,他心中感嘆,卻也突然意識到發妻走了已經整整十年了。瑩娘說得對,沒有誰離了誰便活不下去了,縱然他不思量便能描摹發妻的一颦一笑,一閉眼猶能聽到發妻的低吟淺唱,可在瑩娘離去的第十個年頭,他依舊好好活于這世上,沉浮在這爾虞我詐之間。

他在沉沉暮色中停滞了許久,才向沈月溪走去,關懷地問道:“外面天冷,阿月怎不在屋裏待着?”

“阿耶……阿月是給您惹麻煩了嗎?”沈月溪憂心忡忡地問道,她今日聽底下的人閑聊,才知沈南沖這些日子如此之忙,是因為衛國公天天來鬧,據說京都都派人來了。

“何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沈南沖劍眉一橫,冷冷地看向沈月溪身後跟着的幾個婢女,吓得衆人紛紛搖頭。

“沒有,是我自己知道的,若衛國公府當真不肯罷休,我……”沈月溪咬了咬嘴唇,小臉上淨是為難。

“你怎樣?去給衛國公賠禮,還是叫我放了陸續?”沈南沖逗弄着自己女兒。

“阿月并不覺得自己有錯處,去給衛國公賠罪豈不是辱了我們沈家?”沈月溪小聲嘟囔,卻是否了沈南沖。

沈南沖哈哈大笑了兩聲,贊道:“這才是我沈南沖的女兒!阿月,你要記住,你是我沈南沖的女兒,只要是你覺得自己是對的,便去做,莫要怕。別說是将陸續扔進牢裏,便是把他殺了也無妨。”

“阿、阿耶,大過年的……”

“開個玩笑罷了。我家阿月淑性茂質,誰見了不誇一聲好,怎會打打殺殺?”沈南沖收斂起方才放肆的笑容,又恢複了沈月溪熟悉的、溫文爾雅的模樣,“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進去吧。”

沈南沖坐下時,才發現一桌的菜裏只有一條清蒸鯉魚算得上是全葷之菜,自己平日最愛吃的牛肉被片得猶如薄紙,淺淺地鋪在青菜之上。

沈南沖眉頭緊皺,他沈家何至于窮到除夕之夜還吃不上幾道葷,莫不是周伯見沈月溪年輕便欺主?他責難地看向候在一邊的周伯。

周伯慌忙解釋道:“娘子說,即便是過年也要以養生為主,不可大魚大肉,點到為止。”

“是呀,我看了王半仙贈予我的那本《九九養息大法》,尤其是像阿耶這般上了歲數的,不可吃太多葷,當以素食為主。”沈月溪笑語晏晏,拿起公筷親自給沈南沖布菜。

三十有四的壯年男子默默看了自家女兒一眼,只得認下這個“上了歲數”,且誇道:“我的阿月就是會為人着想。”

只是他未曾想到,他春休在家,幾乎頓頓是青菜豆腐拌小蔥,吃得他臉都綠了,春休結束後,在衆多圓了一圈的同僚裏,他清減得格外明顯。

到了上元節,好不容易吃上一碗元宵,還被沈月溪說道:“元宵不易消化,阿耶年紀大了,不可多吃。”

沈南沖瞧着只吃了一個元宵便放下碗的沈月溪,不得不委婉地勸道:“阿月,你才十四,你阿耶也才三十有四,現在便行養生之道未免為時過早?”

“不早,防患于未然。”沈月溪淺淺笑道,将《九九養息大法》拿出遞給沈南沖,“這是我默抄的,贈予阿耶。”

沈南沖看了看手中的書,又瞧了瞧笑容嫣然的女兒,只無奈笑道:“今夕元夕,城隍廟前的燈會最是熱鬧,阿月別總是悶在家中,多出去看看。”也別淨在家折騰什麽養生之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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