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南沖收裴衍洲為義子之事暫且定下,不過沈南沖也并不急着将他帶在身邊,只吩咐周伯先給他尋兩個先生,一個教識字,一個教騎射。

沈南沖說道:“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先學會識字與騎射,待到開春之後,正好趕上汾東城內的春搜,剛好去結交一下城中的世家子弟。”

沈月溪覺得沈南沖頗有些強人所難,三個月哪學得會這麽多?

裴衍洲面不改色地應了下來,只說道:“只要沈太守與沈娘子認我便可。”那些世家子弟結不結交,無關緊要。

沈南沖深沉地略了面無表情的少年一眼,摸着下巴問道:“不知我兒原本想去何處投軍?”

“漢陽。”裴衍洲坦誠地答道。

“漢陽與汾東相去甚遠,為何想到去漢陽?”沈南沖頗為意外,漢陽那邊并不太平,守城的張叢行早有反心,聖人久召不回,又公然招兵買馬。

“殺……”裴衍洲轉頭看了一眼嬌柔無知的小娘子,将那個“殺”字又默默咽了回去,一邊思量着用詞,一邊慢慢說道:“那邊亂,好立功。”

沈南沖仔細一想,确實亂有亂的好處,像裴衍洲這般沒有根基的只有趁亂才能起來,少年雖不識字倒是有遠見,也有野心……

他贊許地點點頭,再看向自己那眼神比溪水還清澈的女兒,溫和地笑道:“還是阿月有眼光,給自己尋了一個好兄長。你也不必再羨慕林五娘了,往後上花轎之日,亦有兄長背你上轎。”

裴衍洲聽到這話,淺色的眼眸沉了一下,只是在沈家父女看向自己的時候,眸色已恢複尋常,未見半點異常。

沈月溪掩了一下面,面帶羞澀地道:“阿耶說的是什麽話?哪有直接當着女兒家的面說這些的?”

沈南沖見自家女兒的目光坦蕩,一再确認沈月溪對裴衍洲并無女兒家的春思,徹底放下心來,亦覺得幾個照面下來,這裴衍洲不失是個可教之才,若往後真能成為一方将領,叫女兒多一個依靠,未嘗不可……

“阿耶還有公務在身,午膳便不在家中用了,阿月可幫襯着周伯,照拂好你的義兄。”沈南沖見時候不早,慌忙趕在午時之前出門。

沈月溪沒多想自家阿耶的那點躲閃,只覺得三月時間緊迫,索性在先生到來之前,她先教裴衍洲開蒙。

“阿兄若是不嫌棄,讓我先來教教你……阿兄,可會寫自己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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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在屋內脫去了厚厚的外衣,內裏穿着月牙色的襖子,恰好與他身上衣衫是一色的,那一聲如莺啼的“阿兄”似蜻蜓點水一般在他的心湖上泛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裴衍洲眼中多出了幾分柔光,說道:“太守先前便是想叫你為我取名,我雖說自己叫裴衍洲,卻不知道該寫哪幾個字。”

沈月溪微微愣了一下,前世識得裴衍洲的時候,他已高高在上,哪裏敢問他名字怎麽寫,今世卻要她來為他定,她在心中默了一下,沖口而出便是:“德星昭衍,在河之洲,取這二字。”

她見裴衍洲有些愣神,想到他還未識字,柔着聲音說道:“光照水陸之意,又有開疆擴土之意,看着阿兄我便想到了這二字。”

裴衍洲摩挲了一下手指,面上有了極為真摯的笑容:“沈娘子說的是。”

沈月溪偏好如沈南沖那般溫和的長相,可當裴衍洲勾起唇,一雙笑靥化開面上冰霜,叫她一下子便放下心防,連着前世那點餘懼都蕩然無存了。

她垂下眼眸,跟着輕笑,眼前亦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少年罷了,還不如自己前世的年齡大,她又有什麽可顧忌的?既然已經認了義兄那便是自己人。

她全無戒心地說道:“阿兄不該再喚阿耶為沈太守,也不該再喚我沈娘子了,我阿耶是你義父,我是你妹妹,你喚我月娘便可。”

“我聽義父喚你阿月。”裴衍洲從善如流地改喚沈南沖為義父。

“唯有我阿耶才會那般喚我。”沈月溪笑道,并未在意這個稱呼,只将“裴衍洲”三字寫在紙上,“阿兄的名應當這般寫,待往後弱冠之時,再由阿耶為你取字。”

“不必,衍洲既是我的名,亦是我的字。”裴衍洲看着小娘子落下的三個字,清雅娟秀,恰如其人,卻是默默将宣紙疊好藏于自己的懷中。

“阿兄,這是做什麽?”沈月溪不解地看向他,杏眸如洗,并不懂得他眸中那些細微的心思。

他只說道:“這張我拿回去細細琢磨,你再寫一張于我現在練習。”

“我的字過于輕巧,不适合男子,阿兄看個字形便好,回頭我給阿兄備些字帖。”沈月溪不疑有他,又寫了一張。

“月娘的字很好。”裴衍洲不容置疑,直接執起毛筆,“月娘教我。”

少年似乎并不知道如何紙筆,如握劍一般地握着,沈月溪将自己的手伸到他的眼前,“阿兄要這般。”

看似聰慧的少年看了數次,始終學不會,當沈月溪看向他的時候,少年平日兇狠的眉眼微垂,那雙褐色的眼眸在明光之下色澤如骊珠,竟被她看出了幾分可憐之色,軟心腸的少女心生無奈,只猶豫片刻,便放下手中毛筆,葇荑搭在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上,“阿兄,要這樣握。”

裴衍洲的手猛地一抖,卻是松開了手中筆,那筆落在紙上,重重一染,便染出了最深的墨黑來,恰如他轉瞬即逝的眸色,再拾起筆時,他依舊眸色淺淡,對少女說着抱歉。

沈月溪并不在意,耐着性子一點點地糾着他的握姿,近了身,她才發現少年的身子熱氣騰騰,只是過分消瘦,比她所想的還要瘦些,心裏滿是憐憫,未曾發現少年繃着一張冷白的臉,一雙耳朵卻是通紅。

過了許久,他才僵硬地握好筆,道:“抱歉,是我愚笨了。”

沈月溪忍不住笑出聲,“阿兄不必道歉,聽我阿耶說,當初我學字時,阿耶給我換了七八個先生才将我教會,阿兄已經很好了。”

“那定是那些先生不好。”裴衍洲摩挲着筆杆,生硬地說道。

沈月溪眉眼彎彎,添了幾分愉悅,“阿耶也是這般說的。”

“娘子,教字的先生找來了。”周伯似乎在門外等了許久,等着屋內安靜了下來才開口說話。

沈月溪忙道:“叫先生進來吧。”

當周伯帶着先生進來時,沈月溪盯着那位先生看了許久,蓄了長胡卻看着年歲不大的先生頗有幾分眼熟,過了好一會兒,她終于想起,“你不是如宴樓的說書先生嗎?”

“小可不才,原是洛口的教書先生,逃難到汾東,為了生計才做了說書先生。”先生落落大方地承認道。

“先生尊姓大名?”裴衍洲亦盯着那先生多看了兩眼。

“回郎君,某姓左名無問,字三知。”左無問十分有禮地回道,他瞧了瞧案幾上的字墨,再看了看裴衍洲手中的毛筆,“聽聞周大管家說,郎君需得在三個月內學完《論語》,不如我們現在便開始。”

“那我便不打擾阿兄了。”沈月溪說走便走,沒有半分留戀。

裴衍洲瞧着小娘子未曾回眸的身影,摩挲了幾下手指,神情幽暗,再瞧向真拿他當開蒙稚子的左無問。

果然,左無問立刻說道:“郎君這姿勢不大對,我先扶着郎君寫幾筆。”

“不必。”無情的少年淡漠地回絕了他,再執起毛筆時,姿态未見半分差錯。

左無問伸手摸了一把胡子,面不改色,只繼續說道:“那我們便先從《論語》第一篇開始。”

回了自己的廂房後,沈月溪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與裴衍洲過于親密了,今日是因着他成為自己義兄的第一日,自己太過興奮了——

她見過林家兄妹的兄友妹恭,亦見過梁家兄妹的親密無間,多少是有些羨慕,只是她與裴衍洲為半路兄妹,還需守着分寸才是……

這般想着,她卻吩咐喜枝道:“叫廚房晚膳多加一道雞湯……再加個炙牛肉。”

“娘子,你不是說晚膳要清淡些嗎?”喜枝不明所以地問道。

“阿兄太瘦了,總是我沈府出去的人,不能叫人看了笑話。”她這般做是人之常情,并未逾規。

待到用晚膳時,沈南沖才不情不願地回了沈府,卻見今日的菜色竟比除夕之夜還好,眼眸亮了幾分,“阿月這是……”

“阿兄還在長身子,故而多備了些葷菜,只是阿耶上了歲數,還是少吃一些。”沈月溪柔聲說道,坐到沈南沖的身邊,又是親自給他布菜。

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裴衍洲只坐在那裏,并不動筷,她便夾了塊大肉給裴衍洲,道:“阿兄不必拘謹,我們沈家人少,并無多少規矩。”

沈南沖不是滋味,磨了磨嘴唇,哼道:“我想了想,既是我沈家人,還是跟着我習武吧,明日寅時,在後院的習武場上等着我。”

裴衍洲點點頭,算是應下了。

第二日寅時未到,裴衍洲已經在習武場等着沈南沖,沈南沖面上溫和笑着,只叫他先蹲上兩個時辰的馬步,裴衍洲依舊沉默應下。一連七日,裴衍洲一日早過一日,不必沈南沖開口便開始先蹲馬步。沈南沖滿意于他這份心性,這才正式開始教他習武與騎射。

就這般,裴衍洲晨起跟着沈南沖習武,白日跟着左無問學識,雖同在一個屋檐下,一時間能與沈月溪碰上的時候少之又少。

一晃眼,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陽春三月,花開嫣紅,正是到了汾東城的春搜之時,只是比春搜更早幾日到來的卻是梁家父子。

沈南沖設宴招待梁家父子,并叫人喚了沈月溪過來時,溫和如她心中湧現出來的亦是滿心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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