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的微表情已經出賣了你

随着鋒利刀光,一個青年男子跳進車內,迅速放下車簾。

朝慕雲已經用帕子擦幹淨唇邊,被迫斜靠着車壁,下巴高擡,看向對方。

此人身量不高,很瘦,看起來很精幹,拿刀姿勢很熟練,會武,但他身上并沒有過分偾張的肌肉,膚色甚至有些蒼白,呼吸微微急促。

二十來歲的年紀,細眉長眼,個子雖不太高,配上比一般人白些的膚色,好好整理一番,氣質可以往玉面書生上靠,他卻不知怎麽想的,留了兩撇小胡子,并沒有讓整個人氣質變得威嚴穩重,或睿智機敏,反而因為看人時不愛正視,偏好眯眼側目觀察的習慣,顯得有些不正經。

身上的衣服款式也是,很普通,布料以結實方便動作為上,微深的玄青色,看起來很低調,腰間卻系了枚拳頭大的鎏金镂空九轉香球,嶄新,光芒耀目,內裏香球工藝精湛,雕着百蝶穿花,端的是花團錦簇,與周身氣質極為不搭。

不僅僅是香球,在對方短刀欺過來時,袖子滑上去一點,朝慕雲隐隐看到了對方小臂上……似乎有刺青?

露出來的部分不多,只能看到邊緣圓滑的弧度,隐暗的字紋,以及平直的棱角。

是……銅錢?

這樣的人很難讓人印象不深刻。朝慕雲垂眸,視線下移,看到了對方濕透了的鞋尖,褲腳前方明顯更厚重的泥點子,結合努力控制,仍然急促略重的呼吸音——

很好,本案嫌疑人來了。

胸口一陣絞痛,朝慕雲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喉中一陣腥甜,緩了好一會兒,這個勁才過去。

渾身乏力,身體動不了,擡個指尖都費勁,他感覺這樣下去不行,身邊實在很需要一個幫忙照顧的人,哪怕這個人并不實心盡力……

精力不足以再次進行催眠引導,掌心銅板也轉不動,朝慕雲大腦迅速調動,觀察來人的情緒表達,可能的性格特點,以及正在經歷的事,電光火石間,有了決斷——

“馬車可以借你。”

他微微仰着頭,慘白脖頸迎着刀刃,看起來荏弱極了,話鋒卻很犀利:“但你确定,你跑得了?”

小胡子男人陡然眯眼,右手重新握了握刀柄:“你知道我是誰?”

額肌收縮,雙眉提升,上睑提肌,同時嘴巴不自覺微張,哪怕這個表情出現的時間非常短,明顯睜大的眼睛轉瞬眯了起來,朝慕雲還是看懂了這個驚訝情緒,同時伴生有凍結反應,戰鬥反應,甚至安慰反應。

人類瞬間的情緒表達誠懇且直白,有些東西寫在我們的基因裏,對動物來說,一旦察覺異樣的風吹草動,第一反應是立刻靜止,調動身體的每一個感官部位,比如能看清更多視野的眼睛睜的更大,能聽到更多聲音的耳朵微微擴動,能聞到更多味道的鼻子翕動細辨,來判斷這個意外的風吹草動有沒有危險,危險性有多大,距離多遠,要不要跑,戰鬥的話有沒有信心,然後決定下一步動作。

這小胡子有很明顯的淺淺磨牙,重新抓握刀柄的動作,雖伴更為兇惡的表情和刀挾力道,看起來更吓人,但這其實這是面對負面刺激時的自我安慰行為,意在告訴自己——沒關系,不要緊,這點場面我控制得住,不用怕。

他不是一點都不緊張。

再一次印證了朝慕雲的模糊猜測——不管這人是什麽身份,親身參與過多少次這種事,獨自一人這樣行動,終究是不大習慣的。

他心中有底,頸間迎着刀刃,眸底黑白分明,墨色寂冷:“周身打濕,發睫留霧,你在雨中走了很久,鞋尖濕透,後腳跟微幹,褲腳前方泥點濺起高度高于後方,且更密更重,你走的是下山路,而山間小路無論多少,上面只有一個目的地,就是招提寺,而今寺中有命案,現場已被大理寺接管——”

“今日這般天氣,普通虔誠香客也會考慮換個日子上山,何況官兵把持,你絕不是來上香的散客,腳步匆匆,呼吸急促,似慌不擇路——閣下與這命案有關?人是你殺的?”

小胡子男人神情更加兇惡,緊緊盯着朝慕雲,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殺人滅口。

朝慕雲又道:“兇案在查,大理寺推探案情,提調所有嫌疑人,你既與案子有關,必也在提調範圍內,此次上山,是隐匿身形,打探消息的?跑出來這麽急,你的偷窺,上官是不是已經發現了?被發現就跑,是心虛,還是——無論如何,你都得跑?若我猜不錯,你之身份與旁人不同,很怕見官吧?”

“別緊張,”見對方刀柄握的越來越緊,朝慕雲淡笑提醒,“我如今命在你手裏,躲不過,逃不掉,大家何不坦誠些?”

“嘩啦啦——”

簾外雨聲漸大,柳枝被風雨壓的枝斜腰彎,卻未曾折斷一根。

小胡子男人往外看了一眼,轉回頭盯着朝慕雲,目光陰寒。

朝慕雲艱難擡手,擦過唇角血線:“若不想再多背一樁命案……我勸閣下,不要将我扔下車去。”

小胡子冷笑:“你威脅我?你用你的命,威脅我?”

可是新鮮了,不是人的事,他厚九泓幹的多了,這還是頭一回,被人這麽訛上。

“你看我像是怕殺人的人?”

“閣下是不怕殺人,”朝慕雲慢條斯理,将沾血的帕子折好,“可這個節骨眼,再添一樁命案,是不是風險太大了些?腳下的泥能少一分是一分,身上背的債也是……”

厚九泓沒說話。

朝慕雲看了眼車窗外:“我家小厮說要尋根粗硬樹枝擡車,春枝細脆,他怕是要一會兒才回得來,閣下騎虎難下,一時半會也走不了,不若同我聊聊,或許大家都有生機。”

厚九泓都快氣笑了:“就憑你?”

語氣裏滿是‘你是哪根蔥,也敢丢人現眼’的鄙夷。

“看來我剛剛所言,還不盡夠。”

朝慕雲也不氣,眸底墨色流轉,映出別樣流光,淡定極了:“你若想聽,更多的還有,比如你身上——”

厚九泓:“我身上?”

朝慕雲視線滑過他手臂,唇角弧度意味深長:“我倒是可以繼續,可都說完,時間恐不足,你真的不想聊聊案子?”

厚九泓想起剛剛被逼視一瞬,那仿佛一眼看透所有的本事,車裏這個病秧子……好像有點東西,看着弱雞一個,不用別人動刀,下一刻自己都能吐血死掉,臉白的血色都沒了,說出的話卻讓人很難不在意。

但信任是不可能信任的,刀口舔血這麽多年,他只信自己。

“朝慕雲,朝家第三子,庶出,幼時生母後宅鬥不過,被嫡母賣了出去,一直生活在嫡母的嫡兄的威壓之下——這般沒出息的人,叫老子怎麽相信,若我是兇手,你能讓我脫罪?”

他以為點破病秧子名字身份,對方會害怕,至少會像剛剛自己那樣難受,但好像并不。

朝慕雲只是眉睫壓了眼睛,似笑非笑:“大理寺提調,山下必布防,你繼續往下,數罪并罰,才真是脫不了。”

厚九泓冷嗤一聲,看着病秧子,意味深長:“其實你才是兇手吧?你那嫡兄對冷春嬌存非分之想,大理寺卻提調你上山,你們兄弟搶一個女人?你終于受不了嫡兄欺壓,又贏得不了姑娘芳心,索性把人給殺了,也不能如嫡兄的意?”

朝慕雲墨眸深邃:“你果然知道很多,識得我,也應該知道其他相關人了?”

厚九泓冷笑:“所有人都在押來的途中,你是第一個走到這裏的。”

“還有誰要上山?”

“套我話?”

頸間刀尖又逼近一分。

朝慕雲下巴被迫擡的更高,眸底寂冷:“我知閣下本事大,轉頭硬闖山下,許也能沖出一條生路,可大雨澆淋,終歸不舒服不是?此間之事,我能助閣下,遠無需如此狼狽,而且——有趣的事這麽多,不看豈不可惜?”

這話指的是命案,也是對方話裏‘兄弟搶女人’的桃色紛纭。

短刀微松,厚九泓斜眉:“倒是……怪新鮮的。”

朝慕雲視線滑過對方腰間嶄新的,鎏金镂空九轉玲珑香球,唇角弧度不明。

不管對方審美如何奇葩,會做這種搭配,看起來常換常新,定是好奇心重的人,再多加要素引導,怎會不落入彀中?

“閣下客氣,我非說大話,眼下就有投名狀奉上,閣下要不要多考慮一下?”

“你想同我合作?”厚九泓細長眸底一眯,都是奸猾,“知道我是誰麽,就想合作?不怕被騙了,連筋帶骨一塊賣錢?”

朝慕雲十分淡定:“一應結果,我自己承擔。”

這倒讓厚九泓有些刮目相看,一個病秧子,倒是有點膽氣。

朝慕雲視線滑到對方腕間:“刺青,很不錯。”

這下厚九泓是真驚訝了,下意識收回刀,低頭撩袖子,這是頭一回這玩意兒被誇好看:“你不覺得銅臭惡俗?”

那紋身,果然是銅錢,一大串。

“怎會?”朝慕雲終于能坐正,攤開手掌,露出一直握在掌心的銅板,“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物,才是人心所向。”

厚九泓目光微頓,鄭重的,認真的,重新打量了遍朝慕雲,良久,短刀入鞘,哼了一聲:“行吧,給你個機會,說說看,接下來做什麽?”

可能他試圖展現自己的威脅與強大,背挺腰直,雙手垂在盤着的膝前,眼底凝戾如鷹隼,姿态凹的很淩厲,但眉毛的松弛,眼輪匝肌的收縮,顴大肌對嘴角兩側的拉伸提升,完美表達了愉悅情緒——他在笑。

朝慕雲便知計劃已成,眉眼微斂,慢條斯理:“君子有謙遜之德,你我怎可先于旁人,自然是尋個隐蔽角落暫退,待其他案件相關人行至,小小盡觀察了解之責,襄助案件告破,也算為大理寺官差解了燃眉之急。”

厚九泓聽這話意拐彎抹角:“你想破案,抓兇手?”

朝慕雲眉目淡淡:“有何不可?”

厚九泓突然大笑出聲:“可啊,太可以了,老子就陪你玩玩!剛好前頭有個位置不錯,離這裏不遠,合你的意!”

官差的活兒讓嫌疑犯給搶了,兇手把‘兇手’找出來,豈不是讓當官的沒臉?可太有意思了!

再說逃跑什麽的,還真不着急,以他的本事,想跑什麽時候跑不了?要是不用跑就能解決……還省的後頭麻煩了!

“稍等,我給小厮留個字條。”

朝慕雲找出筆墨,很快留下紙條,同厚九泓走入雨幕,厚九泓的确沒騙他,往上不遠有個小亭子,剛好能擋雨,視線也隐蔽,就是他的身體實在不中用,這點距離,還是被厚九泓硬架上去的。

坐定之後,他捂住胸口,艱難喘息,膚色白的吓人,很久才說得出話:“我有些冷,勞煩閣下幫忙尋件幹衣,添壺熱水。”

厚九泓啧了一聲,病秧子就是沒用:“我不是你的小厮。”

朝慕雲話音平直:“我還有些餓,為防稍後撐不住,煩請閣下尋些吃食。”

厚九泓挑眉:“我不是你的小厮。”

朝慕雲:“若是軟軟的點心就更好了,要甜的。”

厚九泓:“說了老子不是你的小——”

朝慕雲:“此間陰冷,煩請閣下早些回來。”

厚九泓危險眯眼,蹬鼻子上臉了是麽!

“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邊朝慕雲已經轉回視線,撫着胸口,眉尖緊蹙,唇色發青,唇角血線再起,仿佛下一秒就能咳死過去。

厚九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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