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問我就對了
“朝公子,這邊請——”
朝慕雲出門時,天色陰晴不定,風很大,有雲層漫卷,時聚時散,飄的很快,擡頭時是一個樣子,眨眼間就變了形狀,變了方向。
空氣中有濕潤泥土的腥氣,春日的雨,恐還未完。
出院門,轉青石小徑,視野寬闊,風陡然磅礴,朝慕雲攏了攏衣襟,擡頭看到遠處白色八角高塔邊上,有風筝翩然。
那是大殿往東,招提寺目前最閑适最放松的區域。
寺廟西面因發生命案被大理寺接管督查,中軸線是僧人們工作生活的地方,因已排除嫌疑,基本放開,最東面,是接待香客們的地方,有大人,有孩童,并不知寺中意外,氣氛輕松随意,風筝應春來,生機勃勃。
可見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凜寒侵衣。
朝慕雲手攏在袖裏,垂眸看路。
還是那間偏殿,還是那個位置,八折屏風已經挪走,除殿深處,無有燭盞添置,面前一切清晰可見。
大理寺少卿鞏直正位就座,肩闊脊正,眉英目深,眼角有細微紋路,眸底有一片深潭,只看坐姿和精神頭,就知他病已大好,連隔風屏風都不用了,可能擔心病情反複,他覆了面巾,是微薄的素淺紗,束的不緊,略透,能讓人看到他的臉,不至于認錯,又不太真切。
“在下朝慕雲,見過大人。”朝慕雲躬身行禮。
鞏直略擡手:“病雖愈,咳未停,朝公子應當不介意?”
此話言指,臉上面巾。
擔心口沫飛濺,影響不佳?
朝慕雲垂目:“不敢。”
“坐。”
鞏直指了指右側下首的位置,大概個子夠高,他的手指很長,又因瘦,有一種特殊的,兵器般的鋒銳淩厲感。
朝慕雲斂袍坐下:“謝大人。”
鞏直視線滑過桌上文書,開口就是吓人的話:“你可知,現有口供,對你很不利?”
他停頓了一下,但朝慕雲知道,他接下來還有話——
“前夜,你到過案發現場。”
果然。
朝慕雲對上鞏直眼睛,不避不躲:“當晚我一夜昏沉,不知身在何處,做了什麽,家人說,我飲醉了。”
鞏直未質疑或反問他的話,目光微低,從頭到腳看了他一遍:“你身上衣服,偏大了些。”
朝慕雲視線往下,看到身上纏了近小兩圈的腰帶,怎麽能不大?
這是嫡兄朝浩廣的衣服,案發那晚他上山,穿的便是同樣顏色,同樣質地的衣服,但并不是這套,高氏精明,逼哄他過來替罪,當然要顧着些細節,在倉房裏尋了好久,才尋到這套顏色質地相仿,朝浩廣許多年前做好穿過,現在不要的衣服,讓他換上。
連頂罪這樣的大事,她都舍不得剝下兒子身上穿的那套衣服給他,因為料子貴,他不配。
但不管是不是去過現場的那一套,這種混淆視線的方法都很拙劣,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透,座上這位,是瞧出來了。
朝慕雲想了想,道:“衣物都是家中下人準備,未察覺時,已穿着這套上山。”
似乎他太平靜,太坦蕩,難以主動壓制,鞏直換了個方向:“有人指證兇手是你,你呢,可對本案有何看法?”
朝慕雲更加坦蕩:“有。”
鞏直指尖輕叩桌面:“講。”
破案,朝慕雲一向認真:“本案死者兩人,一毒殺身亡,一利器致死,同一時間地點,不同行兇工具,手法雖不複雜,但并不符合一般行為邏輯。”
鞏直思忖:“你認為,有兩個兇手的可能性?”
“就犯罪目的和結果導向看,目前亦無此類明顯征兆,”朝慕雲道,“我個人傾向于,兇手行兇時發生了意外,母女二人有一個并不是原有目标。”
鞏直:“遂,二者死亡順序很重要。”
朝慕雲颌首:“觀死者屍體位置,黃氏中毒,死于屋中坐椅,仰靠姿,姿态說不上安詳,卻未有太多掙紮,未摔跌下椅子,我猜她所中之毒,前期可能并不痛苦,有一定的麻痹作用,到後期劇毒發作時,死亡過程很快,她應該來不及或已無力氣掙紮,而她的女兒冷春嬌,死在院中天井,左胸中匕首,倒在血泊之中,頭手方向,對着院門——”
鞏直聽懂了他在說什麽:“黃氏中毒,死亡過程安靜,沒有聲響,冷春嬌跑到院中,才被匕首殺死,你言下之意,黃氏先死,冷春嬌目睹母親屍體,驚懼害怕,跑到院中,被人殺害——她便是本案中的意外。兇手原本沒想殺她,是她突然出現,兇手不想暴露,才出了手。”
朝慕雲颌首:“就現場痕跡,這個可能性最大。”
鞏直揚眉:“但這裏有一個問題——”
“聲音。”
朝慕雲微颌首,知道對方在說什麽:“黃氏之死可能也沒那麽安靜,當夜有雨,雨聲掩蓋,才不為人察覺,冷春嬌可能聽到了,過來察看,也可能只是夜半下雨,關心母親,過來查看,倘若她果真因撞破真相而死,為什麽沒有呼叫喊人?會不會嘴被捂——”
“并無,”鞏直搖頭,修長手指滑過桌上文書,“仵作屍檢格目有錄,死者冷春嬌口鼻完好,無有被大力摁擦掙紮導致的細小傷痕,現場也并無打鬥推搡痕跡,看來你之推測,并不準确。”
朝慕雲眸底墨色沉靜:“若是聲音被掩住了呢?當晚雨落,寅時前後有春雷,夜醒之人都知道。”
鞏直看着他:“哦?這麽巧?”
朝慕雲又道:“人在受到驚吓時,并不都只一種反應,也或許冷春嬌根本沒有喊,或者說,她知道喊也沒用,反倒會引來殺機,見到母親屍身時,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悄悄往外跑,心想只要能跑出去,總有一線生機——”
鞏直:“你的意思是,冷春嬌看到了兇手。”
朝慕雲擡眉:“她當然看到了兇手,否則怎會被殺死在院中?”
“本官之意,冷春嬌看到了兇手殺害黃氏的過程,”鞏直眉目平直,連解釋面色都很肅正,“你方才言道,黃氏死在椅子上,未跌摔到地下,所中之毒前期帶有麻痹效果,使其不察,那毒物發作,必然有一個等待過程,這段時間,兇手就一直在現場等着,看着她死,甚至在她死後,兇手也不急着走,而是繼續在房間內停留,直到冷春嬌過來,看到母親屍體,發現他——他在做什麽?生怕人殺的太容易,別人瞧不見?”
朝慕雲:“大人忘了?本案中,死者還有金子遺失。”
鞏直看着他,唇角似勾非勾,沒太多表情,似鼓勵他往下說。
朝慕雲便道:“庑廊至院中無有打鬥痕跡,黃氏房間裏也沒有,她死在椅子上,手邊有盅茶,毒從口入最為輕易,她這晚應有客人,且二人閑談,坐了很久。兇手要毒殺于她,前期定虛與委蛇,伺機下毒,并靜待毒發,黃氏死後,兇手處理了自己那杯水,同時将黃氏茶盞中剩餘毒水潑到院中,随雨水沖走,了無痕跡,又為這個空了的茶盞續上半杯茶水,看起來就像黃氏獨自飲茶,之後——自然是找金子了。”
“黃氏至招提寺相看佳婿,為何攜帶重金,至今仍無線索,但很明顯,兇手是知道的,可能殺人就是為了謀這筆財,也可能因其它目的殺人,但既然知道了金子的存在,何不順手帶走?”
“重金之物,黃氏不可能随意擺放,兇手想要,自然是需要找一找的……”
如此,他把殺人過程,用自己猜測還原了一遍。
兇手和黃氏必是熟人,這個‘熟’可能不是日常生活中常見,而是某個特定場合,需要避開人說些事,遂才有了夤夜私見。二人有約,黃氏留門,兇手憑自己本事到她院門前,然後入內飲茶,談事,黃氏不知此時兇手已生殺機,且趁她不注意時在茶裏下了毒,察覺中毒時已無力回天——她以為自己在說正事,對方卻在虛與委蛇,只等這一刻。
兇手不但要殺黃氏的人,還要順手帶走她的財,因不知金子在何處,得找一找,黃氏活着時他要演戲,沒時間,黃氏死後他有了機會,也順利找到了金子,但是很不巧,被過來找母親的冷春嬌看到了。
冷春嬌識得兇手,看到母親屍體,以及兇手動作,立即明白對方在幹什麽,努力控制住自己不發出聲音,試圖往外跑,和兇手距離太近,只有跑出大門,才有機會獲救,然而她腳步再輕,還是漏了行蹤,被兇手發現,用匕首殺于院中。
安靜片刻,朝慕雲提醒:“大人可命人仔細搜檢死者院中排水溝附近,春日草色新生,青綠可愛,若有不尋常的蔫痕,許就是未沖幹淨的毒茶殘留所致。”
“精彩。”
鞏直緩緩撫掌,目光精銳:“你可知,你方才所言一切,暴露了自己?”
朝慕雲擡眸:“大人此言何意?”
“大理寺案卷文書,仵作驗屍格目,案發現場痕跡信息,死者的死亡狀态,因何你了如指掌?”鞏直眉目俱厲,“若非兇手,怎能析案如此流暢,嚴絲合縫,公堂之上,你還敢不招!”
朝慕雲卻并未吓到,臉色丁點未變,直直對上鞏直眼神,不躲不避,慢慢的,唇角勾出不可察的弧度——
“我如何知曉的,大人不是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