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真壞
破案線索當然要。
朝慕雲忽略了夜無垢的遮擋動作, 能走能坐,還非得顯擺一下跳窗子進來,想來這腿傷的也不重。
“你說的線索……可是那對父女?”
夜無垢卻搖了搖頭:“你若在盼那個, 那時機有些不巧,可能需要等兩日。”
朝慕雲:“嗯?”
“那夜我們不是碰到一個老頭也在救人?他身份好像有些神秘,我沒摸清, ”夜無垢見茶壺空了,也沒客氣,知道外間小爐上必有開水,就自己泡了壺茶, 泡完先給朝慕雲倒一杯, 晾上,再給自己, “所以被救出來的人都被安置的很好, 目前聚集在一個并不精致,但足夠舒适的五進院子裏, 很大,還帶花園,不算有官兵保護, 但下人們絕對機靈, 暫時不會出什麽事。”
朝慕雲便明白了, 可能老者計劃做的周全,後續有什麽安排,但現在暫時, 這些人不會挪動。
“你在那裏, 見到了章夏清和章初晴父女?”
“嗯, ”夜無垢颌首, “他們情緒都有點不穩定,當爹的太着急,又太心疼,眼珠子都快沁血了,小姑娘害怕男人,哪怕是親爹,也不願他靠近,哭的都快沒人樣了,別說安慰一下揉個頭,連頭發絲都不準他碰,你是沒看見那樣子,實在太讓人心疼……”
“不過當爹的也不是聽不進去話,你那夜不是同他說了些相處小技巧,他都記得,也都懂,覺得很有道理,但就是過去這麽多年了,終于找到女兒,情緒上有些控制不住,怕是得緩兩天。”
這個朝慕雲理解:“章初晴現在是拒絕和人交流,一句話都不說麽?”
“也不是,”夜無垢道,“跟年紀差不多,長得很和善的丫鬟,還是勉強可以說兩句話的,但并不承認自己的身份,也不說自己的名字,被問急了,只說自己叫早早,丫鬟還以為是棗子的棗,其實是早晚的早。”
朝慕雲:“早晚的早……立早章,章姓不就有個早?”
所以這小姑娘并不是忘卻前塵,不知道自己是誰,她顯然很知道。
夜無垢搖着扇子:“小姑娘被傷的太深,也需要時間适應,章夏清說,小姑娘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其實也是棗糕,因為棗與早同音,她很喜歡這個字,慢慢的也喜歡上了這道吃食……”
棗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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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慕雲指尖一頓,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
冷念文死亡現場,汾安侯妻妾争相表現時,湯氏就說過,因為給過兩次棗糕,使得冷念文對她态度還不錯,至少比侯夫人吳氏好的多。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什麽更深的聯系?
朝慕雲:“本案關鍵是環形玉佩,你應當知曉了?”
這個人想知道的東西,沒有獲知不到的。
夜無垢顯然很明白這個問題問的是什麽,略颌首:“我問過了,章夏清說不知道,只是恍惚記得,女兒似乎的确被贈過這樣一塊玉佩,但很明顯在她走丢的這個過程中,此物已經遺失,小姑娘被丫鬟們伺候着換了衣服,梳了發,身上并沒有玉佩——”
“兩塊一模一樣的玉佩,擁有他們的人,一個早早被拐了,行蹤不明,一個前些日子死在了園子裏,着實不吉利,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朝慕雲想了想,把檀木小盒子往前一推,打開給夜無垢看:“我們不妨把時間線往前推一推,這對玉佩,是當年侯府老夫人随手賞下的,不算特別名貴稀有,但也确實是一對兒好東西。”
夜無垢派人跟蹤過冷念文,見過這枚玉佩,并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難不成和老夫人有關?”
朝慕雲道:“觀質料做工,包括大小花紋,顏色表現,這都不是老年人自己會用的東西,也不可能是市面上随便買的,鋪子的東西對大衆銷售,圖案一般會選擇接受度比較高的,你看它側邊花紋,是不是隐隐有些像白虎?”
夜無垢最初其實沒瞧出來,但如果想象出另一枚一模一樣的玉佩,并排放在一起,那拼湊出來的紋路,就有點像白虎了。
朝慕雲:“這兩枚玉佩,必是定制,要給特定的人。”
夜無垢合了扇子:“一個冷念文,一個章初晴,都是外姓,并不怎麽親近,老夫人自己的壽辰,不可能專門為他們做東西。”
所以,這東西原本,是給誰的?
“聽聞汾安侯祖輩皆是泥腿子,”朝慕雲聲音微慢,“先祖因救駕有功,又有武略天賦,被破格封侯,封侯時天子曾誇其有白虎之相,此事一直為侯府驕傲,直至現在,府裏仍然多處有虎形裝飾。”
夜無垢眯眼:“你的意思是——”
“帶有獨特徽記,賦予長輩期盼,”朝慕雲道,“這兩枚玉佩,會不會是送給兩個嫡子的?”
汾安侯府嫡子一共有三,一為結發之妻大吳氏所生,是嫡長子,二是繼妻小吳氏所生,聽聞發育有些慢,反應有些遲緩,第三個也是小吳氏生的,現在已長成少年,名駱瑜,樣樣都拿得出去手,而這前頭兩名嫡子,是小吳氏在生駱瑜時,傳聞被大湯氏暗算,于同一天去世。
老夫人只定做了兩枚玉佩,顯然當時府裏只有兩個嫡孫,第三個還沒生出來,不知性別,可做出來了,沒送出去,意思也就是說,訂做完成,送過來之時,那兩個孩子已經夭折。
這是傷心事,老夫人肯定不再願意看到這兩枚玉佩,收着也是睹物傷情,徒增煩惱,壽宴時發現兩個小孩子玩的比較好,似乎得了她的意,又似乎因為別的什麽,她将這兩個小東西送了出去。
但是現在老夫人業已去世,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只是猜測。
夜無垢聲音微慢:“若此方向沒錯,那這個案子涉及的,就有可能是當初,兩個嫡子之死了。”
朝慕雲颌首:“是。”
他感覺對方唇邊肌肉走向稍微有些不對,有明顯的情緒流露,但因為對方戴着面具,看不到全臉,也無法窺探更多。
電光火石間,有什麽東西在腦海裏閃過,但太快了,朝慕雲沒有抓住。
夜無垢嗤了一聲,聲音嘲諷:“後宅混亂,妻妾相争,草菅人命,我猜這兩個孩子的死,絕對不簡單。”
朝慕雲同意:“目前來看,本案殺機源于玉佩暴露,特定的人和物,涉及到當年封存着的秘密,這些秘密,可能才是兇手真正想要掩蓋的東西。”
但這些事都發生在很多年前,這麽多年風平浪靜,為何現在突然暗潮湧動,是不是出現了什麽讓兇手措手不及的意外?
為什麽玉佩存在這麽多年都沒事,現在卻不可以了?不管皂吏走訪,還是厚九泓聽人牆角查到的東西,都說冷念文近來變得沉默寡言,有些奇怪,是否與這個秘密有關系,比如,他知道了什麽?
內裏疑問還有很多,但有一件事,似乎很明顯了——
夜無垢刷一聲打開扇子:“當年殺害侯府兩個嫡子的人,同樣是今次,我們要找的兇手。”
朝慕雲颌首:“大概。”
遂現在嫌疑人範圍可以更加縮小,與兩次案件時間線有重疊的人,疑點最大。
“有關兩個嫡子被害之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夜無垢漫不經心的搖着扇子,“不過你需要什麽,皆能查。”
朝慕雲看着夜無垢,感覺對面的人今天情緒變化非常豐富,包括現在也是,好像被一種特殊情緒裹挾,難以平靜,但很可惜,對方戴着面具,又時以扇子遮面,連半張臉都不露出來,他無法解讀。
不過沒關系,總能知道的。
他續了茶,推給夜無垢:“你今次來,要帶給我的線索呢?”
夜無垢看着茶盞上玉白手指:“蛛娘娘,我查到了些。”
朝慕雲收回手:“說說。”
頓了很久,夜無垢才又開口:“那夜我與主幫念京幫幹架,你看到了。”
朝慕雲颌首:“你們客幫主幫之間,矛盾似乎非常深。”
“不只是現在深,這個矛盾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
夜無垢簡單解釋了下漕幫的來歷過往,總之這是一個濃墨重彩的幫派,創建人在家國危急之時站出來,幫忙解決了巨大危機,其後低調發展,為當時流離四散,吃不上飯的人搭建了一個避風港,給他們活路,也為朝廷做出了巨大貢獻。
此時的漕幫,是極得人尊敬,受人稱道的,規矩不算少,但都是江湖義氣,有責任的熱血男兒應該做到的事。
但之後慢慢的,攤子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占據不同的地盤,變得難以管理,有些人心被欲.望吞噬,更多東西也就随之改變……
往日定下的規矩成了束縛,越是真誠實在的人,越容易被話術裹挾,被他人利用,幫派也不再是理想的烏托邦,私欲最烈,心中最沒有規矩的人,反而成了掌舵者。
時下漕幫已經不是原來的漕幫,它不再受人尊敬,慢慢成了百姓們嘴裏不可說的存在;不再無堅不摧,官場上商道上随便一點賄賂,就能狼狽為奸;連選進新人,都無法招攬到有有志熱血青年,要用坑蒙拐騙,甚至逼壓的方式,讓人不得不來……
這樣的主幫,還有和未來可言?
夜無垢手裏握着扇柄:“……我先前以為主幫不幹人事,沒想到這麽不幹人事,竟真與蛛娘娘有關。”
朝慕雲:“你查過了。”
夜無垢颌首:“我此前準備來京,為了挑釁找事,尋過不少他們把柄,但這個組織,他們藏的很嚴實,一點都沒漏,若不是今次正好遇到,我怕也查不到,念京幫幫主康岳,有很大的問題。”
“這個組織第一次冒頭似乎是十六年前,之後沉寂,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靜,可能是行動叫停,也可能是低調發展,幾年後才開始有新的動作,專門做‘人牙子’生意,組織頭領就叫蛛娘娘,都說其雌雄莫辯,身份神秘,沒有人見過臉長什麽樣子,但我懷疑,蛛娘娘并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代號身份,誰成了組織首領,誰就繼承了這個身份,可以號令所有人……”
“蛛娘娘在坊間聲名不顯,非常低調,但在各州府都有據點,私下裏盤踞力量相當龐大,但見其神神秘秘,領頭者不露臉不冒頭的行事風格,我感覺——”
夜無垢唇角微勾,傲極了:“如若抓到機會,好好布局,短時間內多地同時動手,摧毀它,好像也并不難。”
朝慕雲感覺這一刻坐在對面的人,神情放松,一點都不緊繃,好像這不是什麽有難度的事。
夜無垢對上朝慕雲眼睛,扇子搖的風流:“主幫沉疴多年,日漸腐朽,我必肅清。”
朝慕雲眼梢融着笑意:“這麽正義?”
“算不上,”夜無垢唇角微微下撇的角度滿是嘲諷,“我只是瞧不上這些欺負女人小孩的人。偌大個漕幫,幹什麽生意不行,偏幹這種下三濫的事?”
夜幫主雄心壯志,朝慕雲覺得,這個主幫,只怕早晚會落到他手上。
“總之個中線索細節我還在查找,不管是你手裏的命案,還是作妖的主幫,”夜無垢搖着扇子,眸底桃花又漾了出來,“小朝大人有任何需要,皆可随時尋我。”
習慣了對方的風流态,朝慕雲早已學會無視:“你可還記得招提寺一案?那時有個榴娘娘,現在又是蛛娘娘,做的似乎都不是什麽好生意,名字這麽像,很難不讓人聯想,此二者可有關聯?”
“你算是說着了。”
夜無垢聲音頗有些意味深長:“兩邊‘生意方向’雖不相同,偶也有重疊的地方,比如正值花期的小姑娘,兩邊都是打算賣個好價錢,只不過一個是強擄偷拐,一個是從家人環境下手,逼的人‘自願’發嫁,當都盯上同一個人時,可不就有競争了?”
“這兩個組織看起來很奇怪,第一次出現,後來低調發跡的時間過程差不多,‘做生意’總是會避開對方地盤,不小心撞了,反倒不會刻意避退,有争搶手段……”
朝慕雲聽懂了:“兩個組織知道彼此的存在,避開未必是怕,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意外撞上争搶,似乎有競争意識?”
再加上時間差不多,同期出道,分開發展……這兩個怎麽那麽像同一家企業的産品?
蛛娘娘是與主幫念京幫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榴娘娘豈不是也……
夜無垢面色肅正:“我只是看到了時間上的湊巧,細節上有頗多耐人尋味的微妙之處,尚未查到确鑿證據,不能說十成十肯定。”
很嚴謹了。
朝慕雲垂眸:“那夜的動靜一直未有傳出,可是念京幫使了手段?”
夜無垢哼了一聲:“左右也在京城經營了這麽多年,沒點手段,那康岳怎麽坐穩這個位置?”
也就是說,是使了勁的。
朝慕雲又道:“官府同樣插了手。”
夜無垢知道他在想什麽,身體微微前傾,語調暧昧:“你道為何鬧那麽大動靜,卻沒有人讨論,真是沒被任何人看到?”
朝慕雲的确在思考這個問題,漕幫和官府再動作壓迫,市井百姓的情緒都掩不住的,一些新鮮事,總得和熟悉的人聊聊不是?可對方的動作神情,讓他福靈心至,突然想到了一個方向——
“是……習慣了?”
不愧是病秧子,這都能猜到。
夜無垢微頓一下,笑唇揚起弧度更高:“城門時常會有兵士演練,偶爾夜間有兵戈之聲,并不算出奇;治安再好,也難免有夜賊,五城兵馬司巡城發現,也會有交手;你去的那條街,基本都是漕幫産業,打打架而已,附近百姓見的多了,只要沒有死人或械鬥大事,百姓們都不覺得新鮮,提不起興致。”
朝慕雲反應了過來:“所以當時我離開後,兩邊并未交手多久?”
夜無垢颌首:“大家常年打架,都懂得分寸,若有機會擊殺目标,自然不會放過,但若目标支援及時,自身反倒無法再往前,就是時機已失,随便交個手,意思意思,雙方就都會退了。”
朝慕雲:……
你們漕幫幹架,還挺理智。
城門動靜其實是在城外遠處,随便說個操練,就不會有人問,夜賊什麽的,誰知道是真是假,賊沒風聲,官兵也沒說,那就只有漕幫動靜了,又不是真刀實槍的幹,虛晃一招就跑了,有什麽可八卦的?
坊間連傳閑話的欲.望都沒有。
但還是——
朝慕雲眉微低:“官府有內鬼。”
終還是有人攔了他的報信,沒給支援。如遇危險境況,信號報過來,官府不可能不管,不管,就是因為這個人知道危險源頭是誰,故意攔了。
“這有什麽稀奇,官衙這麽多,哪能都是好人?”夜無垢笑眯眯搖扇子,“你可千萬別放過這個大耗子,順手将他揪出來。”
朝慕雲卻視線往下,看到對方方才藏在桌底,因越來越得瑟,不知不覺間露出的小腿,沒有血跡,但有藥味,明顯比另一條腿粗了一圈,是包紮過的痕跡。
他視線太明顯,夜無垢看到了,清咳起身:“那什麽,話也說完了,我走了。”
朝慕雲如既往淡定從容:“大門開着,別跳窗了,不送。”
夜無垢啧了一聲:“枉我這麽記挂你,事了了第一時間來看你人,你就沒點話同我說?”
朝慕雲:“謝謝?”
夜無垢笑唇散開,下巴繃緊。
還真生氣了?
朝慕雲視線掠過他全身:“你衣服未換,步履急切,同我說話時腳尖都沖着門口,顯然後續有很多事要處理,你很忙。你不放心我,也恐我擔心你,便親自前來,讓我确認一番,你之心意可貴,我心下感激,卻不能因我之事,攔了你未竟之事。”
沉默了很久,夜無垢才道:“你真壞。”
朝慕雲:“嗯?”
“明明什麽都知道,卻總是不說,說就挑別人……受不了的時候。”
一擊即中,令人心旌搖曳,不能自已。
夜無垢有些擔心自己的小心思藏不住,早晚會被發現,又慶幸擋了臉,對方看不到。
朝慕雲:……
某些人的風流手段,似乎又添新招了?
他幹脆不理,轉身拿出玉骨扇,遞給夜無垢。
夜無垢卻沒接,反而推回來,捏着他的手握住:“你收好。”
這個動作,朝慕雲就有些不理解了:“若它就在我這裏,你豈不是沒了武器?”
扇子不知什麽材料做成,非常幹淨,明明那夜染了那麽多血色,用軟布沾過溫水一擦,又幹幹淨淨,晶瑩剔透,仿佛不是什麽兇器,乖巧的很。
夜無垢彎唇,握着朝慕雲的手更緊:“ 我倒覺得,能被你用來夏熱扇風取涼,它很榮幸。”
武人的手微燙,夏日裏烘的人心燥,朝慕雲微蹙了眉。
倒不是覺得這個舉動有任何不妥,畢竟對方一直以來只是口花花,并未有逾矩行為,此次大概只是心急。
他收回自己的手,避開對方,未料忘記了騎過馬的腿酸軟,站姿不好的話撐不住力,幾欲趔趄。
夜無垢離的很,非常自然的攏住他腰身。
似乎在幫他站好還是其它方式上猶豫了片刻,夜無垢果斷抱起他,走出書房,送到房間的床上:“你該休息一會兒。”
朝慕雲:……
“大人傲氣,強撐着不叫人瞧出腿軟,跟我卻客氣什麽?”夜無垢笑道,“我那馬有多不懂事,我知道的。”
“明明很懂事,”朝慕雲斂眉,“謝謝。”
夜無垢這次卻不大度了:“一個謝字不夠,幫主的胳膊金貴,得有謝禮。”
朝慕雲:……
“你想要什麽?”
“玉骨扇缺個墜子,朝大人送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