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這次真不占便宜

李寸英死在自己家裏。

朝慕雲和夜無垢過去時, 皂吏們已經了解到大致情況,小跑着過來禀報。

“……死者昨天傍晚歸家,說是和往常一樣, 看不出任何不對, 也沒有任何異常,吃完飯沒去後院, 去了書房, 他經常會這樣, 家裏都習慣了,也沒有問。期間他要過兩回茶,小厮切切實實看到了人, 好好的,同樣沒什麽不對, 大概戌時的時候,房間裏滅了燈, 下人們以為主子就寝,便再沒注意……”

李寸英宅子不小,朝慕雲和夜無垢一路走來, 前面就有一個小花園,假山石景,綠植花草錯落有致, 書房的位置在最清幽,最安靜的位置, 觀感更為不一樣。

“書房窗子一直是開着的?”朝慕雲指着靠南, 開了條縫的窗子, “可有人動過?”

皂吏搖頭:“沒人動過, 咱們來時就這樣, 大概天氣熱,總需要通點風。”

朝慕雲沉吟。

夏天天熱,人們有開窗通風需求很正常,但這扇窗子開的是不是小了點?有身體狀況不好,或者帶有病痛的女眷老人,想通通風,又不敢吹太多,便會開個縫,可李寸英身體健康,沒病沒災,如果貪涼,怎會開這麽個小縫?

夜無垢也很敏銳,常年走船,他對方向非常敏感,進來打眼一看,視線就落在西面:“從這道牆翻出去,外面應該是個巷子?”

皂吏答道:“是,一個短巷,因不是什麽重要路口,很少有外人經過,不管早晚都很安靜,咱們正在勘察現場,還沒來得及往外走……”

朝慕雲卻懂了夜無垢在想什麽,宅子雖是私宅,有守衛護院,但暗夜裏悄悄潛進個人,難度并不很大。

“先看看現場。”

“走。”

二人并肩,走進了書房。

死者吊在房梁上,從下面看,能看到其頸間有青淤痕跡。

“真是吊死的?”夜無垢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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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慕雲卻道:“未必。”

他對驗屍沒有系統學過,但破案需要,各種知識多多少少都要了解些,上吊缢死伴有缺氧窒息,大概率觸發紫绀現象,死者的口唇,指甲會有明顯的顏色變化,但李寸英身上……類似痕跡并不太明顯。

想到前面兩個死者的情況,朝慕雲開始在死者身上仔細尋找——

“你過來看,這是不是水泡?”他很快發現了随着左小腿後側的東西,指給夜無垢。

夜無垢看過,眼梢就眯起來了:“又是蝰鱗蛇?”

“沒錯,就是這種蛇!”

槐沒來的略晚,過來一看一扒拉,立刻斷定:“他肯定是被蛇咬死的!”

朝慕雲看左右皂吏:“現場可記錄詳實?”

皂吏點頭:“已記錄完畢。”

朝慕雲:“卸屍吧。”

屍體懸挂在房梁不方便檢驗,沒第一時間卸下來,是為官府和仵作了解現場境況,槐沒大概看了看,心中有數,便退開幾步,方便皂吏們操作。

屍體暫行卸到門板,她走上前,翻看死者眼皮,伸手觸碰死者,檢查屍斑,體溫,及屍僵情況,又簡單解開死者衣物,大概看了看。

“屍體尚有餘溫,屍斑屍僵俱都沒有很明顯,死者的死亡時間,大概在兩三個時辰之內,往前推算推算……大概是戌時?”

夜無垢聽着,看了眼朝慕雲,看來這燈熄時間很微妙啊。

“死因麽……”槐沒微蹙眉,“水泡這麽明顯,咬痕也有,加之前兩個死者,除了蝰鱗蛇,我想不到別的,而且這種蛇毒作用于腦子,不涉肺腑,一般不會引來強烈的窒息反應,嘴唇指甲顏色也就像這個樣子,不會太重……”

槐沒說着話,站起來看房間四周:“按說蛇類爬行,定會留下蜿蜒痕跡,之前兩個死者便罷,現場痕跡不易察,這個可是新死,邊邊角角一定有蛇類爬過痕跡——啊這裏!”

“這裏。”

同一時間,不同地點,槐沒和朝慕雲發現了相似的痕跡。

槐沒發現的是在內室桌角,貼着地板的地方,有一點點油潤,類似擦蹭的痕跡,而在這痕跡前,地板上有一小滴燈油,大概是下人換盞時不小心滴下的,量很少,幾不可察,便忽略了,并沒有打掃,但蛇類爬行經過,沾上了,必會拖行出一點痕跡,不多,但也很明顯。

朝慕雲發現的痕跡,則在窗角。

最近一段時間京城天氣炎熱幹燥,很久都沒有下雨,灰塵便很大,房間裏日日有人打掃,倒看不大出來,窗側靠外這種位置,則很容易被忽視,蛇類蜿蜒爬行的痕跡,只要有,就會很明顯。

從這裏進來的……

朝慕雲順着窗子往外看:“來人——”

不等皂吏上前,夜無垢已經身形魚躍,跳出了窗子。

“小心——”

“不要踩踏草葉,”夜無垢扇子一搖,笑唇微翹,“我懂。”

草地上的痕跡說難找,的确難找,因蛇類悄無聲息,喜歡蹭着幽暗邊緣處走,不仔細很難發現,說好找,其實也容易,因為時間太近,夏日風塵還未來得及掩蓋,只要溜着牆邊,順着觀察,就能找到。

“還真有!”

夜無垢甚至快速的勾勒了蛇爬進來的行進路線——正是從牆頭開始。

還真是翻牆進來的?兇手在牆外,還是也進來了?

但并沒發現明顯腳印。

“兇手用了毒蛇,是不是就不需要進來了?”

“不,”槐沒又蹲回去看屍體,“這個勒痕稍微有點奇怪,我瞧着不太能算死後傷,死者掌心也有指甲掐過的痕跡,他當時應該還在掙紮……”

朝慕雲低眸:“死者是還活着的時候,被吊上去的?”

槐沒颌首:“大概是。先被蛇咬一口,劇毒加身,無力掙紮,兇手把他挂上去,也不需要費多大的力氣。”

至于為什麽多此一舉麽,應該是想僞造自殺現場,就像上兩次一樣,這回有點急事趕時間,等不及人死透,就将人挂了起來。

至于院中沒找到人的腳印——

可能會武功?

“啧,”槐沒遺憾,“可惜碰到了朝大人和我。”

朝大人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她自己又養蛇,懂毒,剛好能幫上這個忙,換了別人辦案,恐難度就很大了。

朝慕雲沉吟:“蝰鱗蛇咬人後,蛇毒發作很快?”

槐沒點頭:“非常快。”

“你之前說,中毒者會伴有一定的興奮狀态?”

“是,但也因人而異,”槐沒解釋道,“也有環境影響,比如中毒者當時正在做什麽興奮的事,感覺就會疊加,如果沒有,只是會稍微活潑一點,這個持續的時間很短,有人擅加引導利用,可以達到想要的效果,但也可能來不及,催發中毒者做更多的事……不是每一個表現都會那麽離奇。”

朝慕雲:“但水泡,是立刻長的。”

槐沒點頭:“毒性劇烈,咬在哪,水泡立刻會生發。”

“但人不會馬上死?”

“怎麽也得熬一會兒吧?最長的話……一盞茶?短可能就幾息。”

完全足夠兇手挂人。

朝慕雲一邊說着話,一邊看了看現場其他痕跡,茶是獨盞,除主人坐處,椅子也并未移動過,房間裏沒有另外一個人存在過的氣息,顯然兇手沒有被招待過,大概率不是客人,此人就是為了殺人而來。

“報——”

皂吏小跑着進來,朝朝慕雲拱手:“朝大人,西牆院外,發現有大量腳印留存,很可能是兇手留下的!”

朝慕雲:“多還是少,鞋印可清晰?”

“不太清晰,”皂吏皺眉,“只能判斷是人的腳印,糊成一團,面積塊大,看起來有新鮮留下的,也很挺久的,不大分辨得出來。”

朝慕雲擡眉:“有人在監視李寸英?”

“啊?”皂吏沒懂。

夜無垢卻懂了,大量腳印,時間不一,這個西牆外,沒少來人,高頻次的出現,還能是什麽?只是不知道,這個窺探監視的人,是否就是兇手本人?

朝慕雲若有所思。

如今漕幫的事幾乎擺在了明面上,大理寺借案子之機,欲查更多的東西,對方不可能不知道,一定會采取行動,比如最近幾日,他就有類似很明顯的,被窺探感。

別人沖着他來,很正常,但他想不到李寸英是為什麽,這只是一個想要調派鹽道的小官,為什麽這麽重要?此人在這些事件裏,扮演着怎樣的角色,負責着怎樣的一環?

什麽人,會對這個案子的相關人這麽感興趣?

除了漕幫,他很難猜測別的方向。

“搜索李家,”朝慕雲沉着下令,“謹慎細致,不要漏過任何細節——”

話還沒說完,他就眼前一黑,無知無覺的往前倒。

夜無垢身形迅速,伸手将人接了個滿懷,冷聲道:“照他說的去做。”

“是!”

皂吏們開始行動。

夜無垢也未停留:“我先帶大人回去。”

朝慕雲身體一向病病歪歪,大家都習慣了,夜幫主在,大夫也有,朝大人洪福齊天,定會無事,要是朝大人醒來,他們的事沒辦好……

皂吏們打了個激靈,活兒還是得好好幹!

……

朝慕雲第二天醒來,眼前境況無比熟悉,當然知道是自己身體又沒扛住,習慣了。

起床披衣,粥是熱的,茶是溫的,鞋也擺的好好,正在自己習慣落腳的位置,一切都很周到,但那個人卻不在。

“夜幫主才走的,”槐沒正好聽到聲音,端着藥碗過來,“守了你一夜,本想陪你吃個早飯,被外頭的事叫走了。”

朝慕雲:“可有新線索回來了?”

“我就知道,在你這裏天大地大,查案最大,”槐沒将藥碗遞給他,“先喝了,吃了飯,書房一公案的卷宗,有的是你處理的!”

案子進展到這個階段,反饋回來的東西越來越多,線索也慢慢能聚集成線,還真跟以往不同。

朝慕雲埋頭公案,在書房裏一坐就是一天,茶飯連帶湯藥,都是拾芽芽看着點盯着用的,陽光順着窗槅移動,再到慢慢消失,時間越來越晚,不知過去了多久。

感覺到嘴唇幹澀,伸手上前摸茶時,摸到了一個人的手。

“廢寝忘食成這樣,水都不記得喝了?”

夜無垢握住他的手,伸出另一只給他倒水,遞到唇邊。

朝慕雲就着他的手,飲完一杯水,擡眸看他,眸底盡是微笑。

“還笑——”夜無垢視線掠過桌上這堆亂七八糟的卷宗,神情就不怎麽好,“又這麽多,可看出什麽來了?”

“我沒事,”朝慕雲拉他坐下,将之前勾勒整理的宣紙翻出來,“你來看——”

紙頁擺開,一張一張,全是對案子的脈絡分析,從圈層到名字,從疑點到細節,無一不缺。

知道小朝大人是什麽性子,夜無垢根本沒想過把他帶離書房,對上這樣的眼睛,也不忍心,只希望他能放松片刻:“正好我也有些新東西,可和你讨論。”

朝慕雲眼睛一亮:“新線索?”

“但你得聽我的,先讓我給你捏捏肩,再飲一盞茶,我就說給你聽。”

夜無垢偏頭,眸底盈着桃花:“本幫主今天呢,手有些癢,想練練技術,小朝大人允不允我占這個便宜?”

話語雙關,就差明挑出來,不是想練什麽技術,就是想占便宜。

但朝慕雲知道,這回還真就不是占便宜,夜無垢是看出他伏案太久,肩膀僵硬了。

口不對心的小狗。

“好,你給我捏捏。”

夜無垢立刻上手。

看準位置,從緩到急,從急到緩,從輕到重,由重轉輕,幾下手法行雲流水下來,他就看到了朝慕雲臉上放松的愉悅。

桂公公當真能人!教的太好使了,得讓父皇賞他!

朝慕雲即便閉眸享受着,也沒忘了正事:“你尋到什麽新線索了?”

夜無垢也沒有吊着的意思,只要小朝大人聽勸,他就好說話:“你還記不記得,姚波屍體,腳趾甲縫裏的金沙?”

朝慕雲當然記得,他還記得研究這個的時候——

“你不是說,京城裏不會有這樣的金沙?”

夜無垢彎唇:“京城的确不是這種地勢,但若有人人為制造呢?”

“人為制造……”朝慕雲沉吟,“煉金的沙,也能人為制造?”

剛好一個捏肩最佳時間段結束,夜無垢停了手,不知從身上哪裏,掏出一只小荷包,放到朝慕雲掌心,抽開袋口:“你看。”

這是一小袋金沙,質地和姚波腳趾縫中發現的一樣,非常明顯的細沙,粗看不察,對光耀金,就是金沙,但朝慕雲對着蠟燭看了一會兒,突然蹙了眉,發現不對勁。

夜無垢:“看出來了?”

“這并非我想的那種金沙。”

朝慕雲仔細又看了片刻,神情篤定:“世有古法沙中淘金,乃是金藏沙中,量不多,金不易取,但這袋沙子,非沙中藏金,而是沙上沾金。”

沾于外,而非融于內,不是天然金沙礦,更像是……金子埋在了沙子裏,時間長了,或者時間不長,經過一定意外摩擦,有金粉沾在了沙上。

此前他和槐沒一同看屍,并沒有看出這一點,不是他們不仔細,是姚波腳趾縫中那一點,實在很難分辨清楚。

“有人藏金……埋在沙子裏?”朝慕雲看着夜無垢,“你找到了?”

夜無垢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或許是有人見錢眼開,想要匿下一筆巨大財富,或許是金子在轉運中出了什麽問題,暫時出不去,只能隐藏,我循着線索找到了曾經埋過金的沙地,但晚了一步,裏面的東西已經被轉移。”

現在在哪裏,被誰摁着,暫時不知。

朝慕雲思忖:“至少你見過那些沙子了,埋金,可是個沙坑?位置在哪裏,體量多大?”

“護城河邊,山石凹處,人跡罕至,河水沖刷出來的沙坑,平日是極不起眼的,不會有人去,體量麽……”夜無垢想了想看到的場景,“僅我挖的那個沙坑,能藏的金子就不少。”

鸱尾幫幫主都說不少……

朝慕雲挑眉:“京城裏,能調出這麽大額度的金子,大概只有錢莊了?”

比如惠通錢莊。

“但錢莊的金子都是有數的,每日賬目都要清算,突然多或少這麽一筆,必有痕跡,比如別人要憑銀票提,大概需要提前知會,錢莊才好準備。”

“你猜怎麽着,”夜無垢打了個響指,笑容得意,“這個我也查到了。”

朝慕雲微眨眼,小狼狗這回是真厲害,案子查的很高明啊。

夜無垢:“鸱尾也與惠通有賬目往來,注意到銀票問題時,我就讓人悄悄關注了,王德業死前兩天,惠通錢莊就有銀票提金交易,量很大,客戶身份查不出來,其後也沒有更多痕跡,該出城的幾車金子,就這麽消失不見了,你說怪不怪?”

“不見了?”

朝慕雲當然知道,不可能不見,東西去處,總有痕跡,而且是那麽大體量的金子,怎麽可能消失不見?只可能是有人,想讓它消失不見。

“此事漕幫沒有動靜?”

“沒有。”

“那就更奇怪了……”

以漕幫京城的力量,怎麽可能不知道,不動作?

朝慕雲很難不去懷疑,漕幫就是這件事裏的幕後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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