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此等風姿,更令人移不開眼

七月十三,幽國。

名為幽都的石碑映入眼簾,再從此處往前數十裏,就該進入城門。

據說穿過城門之後,就能看見天下最壯麗巍峨的城門,以及城門後面,世間多少文人騷客都曾描繪過的幽國都城。

幽都。

何青墨發現自己離開師門下山游歷之後,也曾到過許多地方,卻從未到過幽都。

“這城門,的确比別處高大漂亮許多,可也稱不上讓人驚嘆,說這話的人,是不是此前從未出過遠門!”

站在城門底下,少年嗤笑一聲,說出與他差不多的想法。

何青墨看他一眼,沒接茬。

大家萍水相逢,泛泛之交,很快又要分道揚镳,大可不必有什麽過多的交情。

章節見他如此,只當他名門弟子瞧不上自己野路子,低低呵了一下,舉步當先入城。

“何道兄別介意,章道友就是自尊心高了些,并非惡友。”

相比起章節,此刻打圓場的賀惜雲,就顯得順眼許多。

不是因為她是個女的,而是因為她比章節會處事。

何青墨搖搖頭:“無妨。”

他對賀惜雲倒是頗有些好印象,願意與她多說兩句。

“幽都雖然是幽國都城,但能人異士也多,藏龍卧虎,大隐隐于市,賀道友入了城,最好還是別亂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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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惜雲含笑點頭:“多謝何道友提醒,我早就聽說七月十五幽都有超度法會,規模盛大,天下崇佛者十有八九皆會來拜祭追思,我雖不是出佛門弟子,也想過來看看熱鬧,何道友見多識廣,可知法會是否與傳聞中一樣,能否給小妹講講?”

何青墨剛想說自己也沒來過,話未出口,已經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

賀惜雲也同樣。

入目是精巧的房舍,一座座如出自同一匠人之手,錯落有致,井然有序。

屋頂瓦片想是混入了琉璃一類的材料燒制,即使不是全然的透徹琉璃,也在陽光下輝映閃閃,仿佛有光。

許多百姓房屋門前都栽了蓮花,家家戶戶,此時正好是蓮花盛放的季節,滿城蓮花香動,襟帶含露,腳下一條筆直大道直通皇城。

道路盡頭,一座地勢更高的皇宮在皇城城門口矗立,遙遙可見,仿佛佛門傳說中的神國,模糊而又清晰。

瑰麗,聖潔。

風來,鈴響。

何青墨循聲望去,房舍屋檐下還挂了銅鈴,稍有動靜,千百個鈴铛先後響動,猶如美妙樂曲,勝過世間千言。

不必佛音絮念,佛音自在心間。

不說何青墨賀惜雲二人,就連走在前面的章節,也都看呆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久久吐出一口氣。

這幾乎是每一個初入幽都的人都會有的反應,當地百姓早已見怪不怪。

賀惜雲驚嘆:“不愧是崇山佛門的幽都,果然處處皆是佛宗的烙印!”

驚嘆之餘,卻也羨慕。

幽國崇佛,自上而下,幾乎傾舉國之力,從朝廷到百姓,無不虔誠,說明萬蓮佛地在幽國不僅地位崇高,而且權力很大。

相形之下,道門雖然也受尊崇,卻遠遠沒有這樣的地位。

不過這只是世俗的影響力,說明佛門修士遠比道門修士熟谙世俗權力的游戲規則,修真界以實力為尊,代表道門的萬劍仙宗和神霄仙府還是當仁不讓的執牛耳者,無出其右。

想及此,賀惜雲心裏就舒服許多了。

連帶她身邊這位神霄仙府弟子,在她心目中也越發形象高大。

“未入此門,不知世間有如此瑰麗之城,難怪幽都又被稱為佛都!”

賀惜雲似想起什麽,左右四顧。

“不知佛門二宗的萬蓮佛地,又在何處?”

“那裏。”何青墨擡手遙遙一指。

遠處山腰,一座院落在雲間若隐若現,金頂佛光,似遠似近。

“聽說萬蓮佛地在佛門中也不過并稱二聖,尚且不如慶雲禪院,沒想到在幽都的地位竟如此崇高,先前旁人與我說時,我還不大信的。”

章節見何青墨名門出身,竟也和自己一樣鄉巴佬似的呆看半晌,不由滿意,态度也友善許多。

賀惜雲道:“兩位道友,不如先尋個地方住下,聽說臨近七月十五,前後五日內,幽都夜晚都會十分熱鬧,我們可以等天黑之後再出來走走。”

章節自然沒有異議,他本來是出來游歷,走到哪裏就算哪裏。

何青墨卻道:“你們先去吧,我再四處走走,我們有緣再會,告辭!”

賀惜雲想叫住他:“诶,何道友!”

沒等她出言挽留,何青墨已經走遠了。

章節冷笑:“看吧,我就說他不屑跟咱們同行,神霄仙府府主親傳弟子,好生威風厲害,如何會将咱們這等小門派出身的放在眼裏?”

賀惜雲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她本以為有機會跟何青墨切磋交流一下的。

“章道友不必多心,也許何道友真的有事,我們萍水相逢,本來就不好多問,你別想太多。”

章節冷哼一聲。

青杯山的确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唯一有點名氣的就是門中長老盧知遠,不過賀惜雲的師父跟盧長老沒什麽交情,前些日子賀惜雲九死一生離開黃泉,回到青杯山,卻發現師父因為渡劫難關而兵解,她竟連師父最後一面都見不上,賀惜雲大哭一場之後,索性辭別掌門,下山游歷,再也沒有回去過。

至于章節,出身來歷就更冷僻了,他的師承連賀惜雲都沒聽說過,但章節的資質還算不錯,如果賀惜雲沒有在黃泉裏的那一段奇遇,此時也就是跟章節打個平手而已。

“這些名門弟子,素來眼高于頂,何青墨不會是頭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早習慣了!”

章節對她的安慰不以為然。

“修為越強,态度也就越倨傲,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不是的。”

起碼有個人不是這樣。

賀惜雲心裏不期然冒出一個身影。

對方說自己叫長明,沒有來歷,沒有記憶,卻強大得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但如果沒有他,自己早就死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屍骨無存。

也不知道對方在七弦門如今怎麽樣了。

“對了,章道友,你先前不是從龍血山過來的嗎,那邊離七弦門近,我有位故友,名叫長明,住在七弦門的山腳,不知你可聽說他的近況?”

“七弦門?七弦門被滅門了,你不知道?”

賀惜雲大大愕然。

“何時的事?!”

章節:“我也不曉得,我在七弦門也有個朋友,當時本想順道去探望,誰知到山腳下,就發現那裏的村子全沒人了,東西倒是還在,飯也有做了一半的,山上的七弦門也如此,就好像、好像人在突然間全部不見了。後來一打聽,說是見血宗連同周圍大大小小的門派,全都被滅門了,也不知道是誰幹的。”

賀惜雲震驚莫名:“見血宗宗主周可以,也是當世有數的宗師高手,難道他也遭了不測?”

章節:“魔門本來就仇敵衆多,聽說周可以經常一不順心就以活人為爐鼎練功渡關,保不齊是抓了哪位大宗師的得意門生,遭報複滅門了吧!哎,可惜我那朋友,平白遭了池魚之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如今也不知道怎樣了!”

那長明……

賀惜雲有些心亂,連幽都景致也沒興趣欣賞了,與章節随意找了個客棧歇腳,打坐靜修一下午,直到夜幕降臨,心境方才慢慢緩和下來。

章節過來尋她,邀她出去走走,賀惜雲便應下了。

幽都雖然崇佛,也并非一點歌舞娛樂都沒有,據說與洛都一樣,東西二市夜夜笙歌,樂坊通宵達旦燈火輝煌,從外地來幽都的客人,也多數落腳于此。

賀惜雲他們就住在西市邊上一處客棧,去西市很方便,不過隔着一條街,擡步可至。

只是沒想到,剛剛分別沒多久的同伴,這麽快又在西市見到了。

“何道友!”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何青墨回頭,訝然。

“是你們?”

賀惜雲快步上前,看出他驚訝之餘的失望。

“你以為是誰?”

何青墨:“沒什麽,我方才仿佛看見一位故人,不過應該是認錯了。”

賀惜雲想起長明,心有戚戚然。

“何道友之前匆忙告辭,是去尋那位故人了?”

何青墨搖頭:“我去了一趟萬蓮佛地。”

賀惜雲:“有約?”

何青墨:“沒有,就在外面看看。”

方才他還未靠近萬蓮佛地,就能感覺重重陣法結界的封鎖,神霄仙府中最擅布陣者非何青墨莫屬,但他在萬蓮佛地外面站了許久,竟看不出對方的破綻,眼看再待下去可能會暴露,何青墨這才轉身離去。

賀惜雲感到何青墨此行并非像他們一樣毫無目的,可能是為了什麽人或事而來,但對方不說,她也不好追問。

章節本來就看何青墨不順眼,見狀也不樂意跟他們多待了,直接快走幾步,去前面逛。

華燈初上,人間星火。

舉目望去,盞盞燈籠連成一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上熠熠生輝,将幽都照得白晝也似。

臨近中元節,不少攤位上都挂着鬼怪面具,有面目猙獰栩栩如生的,也有俏皮可愛五彩缤紛,中元節對于生者而言,并非全然悲傷緬懷的色彩,亦可祭祀鬼神,祈福求安,保佑風調雨順,家宅安康。

何青墨三人是修士,沒有過中元節的習慣,只當是游人一般,體會幽都民俗,走馬觀花。

邊上百姓閑聊不時飄蕩入耳。

“阿爹,我們怎麽還不燒紙呀,去歲不是要燒紙麽?”這是不懂事的孩童問的。

“胡說,年年都是十五那日才燒紙,你記錯了。”

“燒紙那天能吃燒鴨!”

“就惦記吃!那是祭祀鬼神的,只有鬼神吃完,我們才能用,不許胡說,小心被捉去當替身!”

“什麽是替身?”

……

教訓小兒的聲音落在身後越來越遠,賀惜雲想起自己小時候被師父訓話,不由也露出會心一笑。

“那邊有面攤子,二位道友不如過去坐坐?”

若是何青墨提議,章節肯定不搭理,但對賀惜雲,他還是給面子的。

三人尋位坐下,賀惜雲叫了碗貓耳朵,何青墨和章節則要的臊子面。

滿滿一碗上來,料是足的,花的錢卻很便宜,同樣價格在洛都可買不到這樣一碗面。

章節看何青墨吃面,忍不住嘴癢嘲諷:“沒想到何道友名門出身,竟也和我們一樣食人間煙火,我還以為你日常都是辟谷呢!”

何青墨平平淡淡:“辟谷是可以辟谷的,章道友也可以,可若不是在深山老林無物可吃,誰又會苛待自己?”

賀惜雲生怕他們又吵起來,忙打斷道:“我這貓耳朵也太淡了,半點鹹味都沒,你們呢?”

章節:“我的也沒什麽味道。”

他問老板要來鹽和醋自己放,可就算放了,自己那碗臊子面也還是淡淡的,入口乏味。

三人都有些掃興,匆匆把面吃完結賬,離開面攤。

“我還當幽都的東西有什麽特別,面錢倒是不貴,可這麽淡的面,像喝白開水一樣,怎麽還會有這麽多人在吃,他們都吃不出味道嗎?”章節忍不住抱怨。

賀惜雲若有所覺,走出幾步,回過頭。

面攤上的客人的确很多。

只是個個埋頭吃面,沒有交談,像餓了三天三夜。

可從他們打扮來看,分明衣着整潔,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也不至于連一碗面都吃不起。

賀惜雲心裏升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覺。

她順勢望向面攤老板。

後者似有所察,恰好也擡起頭,二人對視片刻,後者沖賀惜雲露出笑容。

一個古怪,詭異的微笑。

賀惜雲全身寒毛炸起,猛地回身并作三兩步沖向老板。

面攤老板被她吓了一跳。

“這位娘子是作甚?”

賀惜雲一雙秀眸盯住對方。

老板面容無辜,被她氣勢所吓,想退又不敢退。

毫無異狀,方才仿佛她的錯覺。

賀惜雲再回身看各桌客人。

方才陸續有人吃完起身走了,桌上放下飯錢,只有一桌還在等面,三口之家說說笑笑。

“賀道友,怎麽了?”

何青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賀惜雲松開眉間皺褶。

“沒什麽,可能是我看錯了,章道友呢?”

何青墨不在意:“興許是方才走快了,走散了吧。”

人潮來來去去,一眼望不到頭,哪裏還能看見章節的影子?

不過走散了也無妨,又不是小孩兒了,總會自己回客棧去的。

賀惜雲還是覺得不對勁。

她跟何青墨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頭去看面攤。

這一看,臉色都白了。

“那面攤呢?!”

何青墨回頭,也發現不對勁了。

偌大面攤竟完全原地消失不見,那塊地方變成一個賣糖糕的攤子。

“賣糖糕嘞!賣糖糕嘞!郎君娘子來塊糖糕麽,保甜的!”

小販也完全換了個模樣,不是剛才的中年面攤老板。

賀惜雲:“剛才的面攤呢?!”

小販莫名其妙:“什麽面攤,這附近沒有面攤,我在這兒賣糖糕已有兩年了!”

賀惜雲還要再說,卻被何青墨按住。

她被拖到一旁。

“這些人不是修士。”

“但剛剛……”

“自打入城,我就覺得不舒服。”何青墨道,他以為是自己聞不慣那些佛蓮檀香,也沒在意,直到此時,腦海中警鈴大作,那是屬于修士本身的警惕心。

他現在知道了,是這裏無處不在的氣息讓他覺得不舒服。

那些氣息,不是檀香,不是接踵摩肩的濁氣,而是——

鬼氣。

如煙似縷,又無處不在的鬼氣。

“你看!”賀惜雲陡然提高聲音,又驀地強行壓低,“那是什麽!”

何青墨看着被竹簽串插起來的糖糕,原本白胖綿軟讓人食欲大發的糖糕,在燈籠下竟緩緩蠕動身軀。

一條碩大的蛆蟲。

那他們剛才吃下去的面……

賀惜雲不敢繼續深想,她覺得自己可能以後也不會再想吃面了。

何青墨忽然伸手抓向糖糕小販,對方任他抓在手裏,也不掙紮,只是拖長了語調,軟綿綿地求饒。

“郎,君,您,這,是,幹,什,麽,呀——”

何青墨稍一用力,小販肩膀上的腦袋竟被晃下來,咕嚕嚕滾落開去。

“殺,人,啦!”

“你,殺,人,啦!”

四周此起彼伏,響起質問,只是這些質問都陰森森的,根本不像活人發出來的。

再看周圍,原本游逛的人群紛紛望向他們這邊,賀惜雲甚至看見背對着他們的,身形不變,腦袋直接轉了個對折,眼睛直直盯過來,個個面無表情,嘴角卻咧開向上,如同戴着面具,從頭到腳透着恐怖。

這哪裏是夜市,分明是鬼市!

一雙雙手伸向他們,何青墨身後長劍出鞘,無情斬出,劍光起落之處,無數人頭白骨紛紛落地,身後卻有更多的人簇擁過來,前仆後繼,怎麽殺也殺不完。

而他們兩人,已經被團團圍住。

賀惜雲想用靈力,卻發現丹田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再看何青墨,他的劍威力雖大,卻也只是劍鋒本身帶起的氣息,而非靈力禦劍。

他們的靈力呢?!

“殺人償命,你們就留下來吧。”

不知從何處傳來輕笑,幽幽怨怨,似遠似近,卻如有形力量,牽引着萬千鬼手,擁向何青墨二人。

危急之際,一只手從背後伸來,搭上他的肩膀。

何青墨原想斬開,卻發現那只手似有所料,輕而易舉繞開攻擊,又摁住他的胳膊。

“跟我來。”

似曾相識的聲音,令何、賀二人不約而同回頭。

烏發玉簪,素衣寬袍,眉目深邃,高遠如山。

此等風姿,比賀惜雲當日在維清山腳下所見,更令人移不開眼。

作者有話要說:

ps1,關于師徒兩人的心理變化,加精評論id“早睡早起”大可愛說得很詳盡,許多文中不可能給大家像說明文一樣解釋出來的內容,他都進行了揣摩分析,話題樓下面大家的讨論分析,也都非常精彩,也許可以解答有些盆友的部分困惑。

ps2,世上感情很多種,很多百味雜陳,愛恨交加,不能單純用什麽愛情親情求而不得之類的來概括诠釋,比如周可以對老師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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