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謝凝的工作是給人催債,上到八十歲的老太婆,下到剛入學的小孩,都曾經被她堵在街角,被她威脅着掏錢。
她的雇主大多是一些暴發戶,早年買了幾棟樓,手裏有幾十戶房子給人出租,或者是放高利貸的,遇到一些拖欠房租或貸款的,就找謝凝去催債。
謝凝行事兇狠,為了賺錢什麽都做,最關鍵的是,她很能打,能把一米九的男性Alpha揍趴下,光論拳腳,她一打五都沒什麽問題。
也有一些企業和銀行來找過謝凝,還有一次來了個政府公職人員,衣着光鮮,冠冕堂皇,高價請她殺一個人。
“我的工作不包括殺人,你找錯了人。”謝凝想都不想直接拒絕。
“可我聽說,你連你老婆都能殺,”男人極度自信,“是我開的價格不夠嗎?我可以在剛才的基礎上再加八十萬。”
提起蘇晚的事情,謝凝立刻爆炸。她用拳頭送走了客人,自己也進了監獄,但兩個月後又出來了。
她繼續做着打手的工作,在做這份工作之前,謝凝換了八份工作,賺的錢根本不夠還欠下的利息,更別說花錢給她老爹治病。
曾經有人提議她靠臉去賺錢,傍個富婆撈點錢,但唯一喜歡她的一位富婆Omega,被謝凝罵了兩句徹底自閉了。
這幾年,謝凝是人厭狗嫌,連家裏那半身不遂的老爹,沒事都要沖謝凝發脾氣。
老頭子當初給謝凝操辦婚禮的時候,給蘇晚娘家的彩禮大手一揮就是兩千萬,謝家當年門庭若市、如日中天,誰能想到多年以後,謝家倒欠幾個億,謝家千金落魄成□□的一條狗。
謝凝從來不去想,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大多數時候她選擇逃避。
賺錢已經夠累了,她根本沒有心思去追究過去的事,誰對誰錯,對現在的生活有影響嗎?
行屍走肉般地活着,每天看着銀行的催款賬單,然後爬起來去找和她一樣還不起債的人,用各種手段逼他們掏出錢來。
忙完都淩晨一點了,謝凝回到車上,看着天邊的圓月,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下午遇見蘇晚了?
不……不可能的吧,蘇晚怎麽會出現在那裏?
記錯了吧。
一直以來,謝凝時常懷疑自己有精神分裂症,有時候她會做一些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情,那種感覺就好像被人操控了一樣。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和蘇晚成婚後的第二年,謝凝突然像發瘋了一樣,動手毆打了蘇晚,事後将她送去醫院才知道,蘇晚流産了,而且可能再也不會生育了。
謝凝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樣做,她去醫院找精神科大夫檢查,但醫生并不認為她有精神分裂症,說謝凝只是幻想自己精神分裂,目的是為了“逃避”和“減輕負罪感”,并認為謝凝有比較嚴重的暴力傾向。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類似的事情,謝凝不止一次傷害蘇晚,兩人的婚姻也因此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謝凝很愛蘇晚,而每一次傷害蘇晚,也令她痛不欲生。
如果沒有害她流産,謝凝和蘇晚的孩子,現在都已經十二歲了。
但如今的謝凝,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和一個人組建家庭,她可能到死還沒還清巨額債務,一直孤獨下去,到死都不會有人願意多看她一眼。
謝凝發動車子,左手握着輪.盤,手從變速杆上挪開,眼神餘光撇到了一塊圓形的、發光的東西。
在一堆破爛之中,那玩意看起來特別顯眼。
謝凝拿起來看,反應過來——
是向濤帶的那塊表,表身在暗處發光。
向濤?
謝凝神情一頓,接着終于想起來,她下午是怎樣将向濤的手指弄折,同時順走這塊表的。
向家就是闊綽,小孩都能随身帶着十幾萬的表,不像她,身上穿的統共加起來不到一百塊。
她在原地想了一會,忽然開朗起來。
是的,她下午遇到了蘇晚,還搶走了她那繼子的手表,那又怎麽了?
她做過的、比這嚴重的、不當人的事情多了去了,局子也進過,被罵得早就不知死活了,又怎麽會在意這點小事?
至少,見到了蘇晚。
這可能是三年來最高興的一件事了。
謝凝沒心沒肺地笑着,在小破車裏放着搖滾樂,聲音開得很大,連路邊的居民樓都能聽到,打開窗戶大聲叫罵。
年輕時候她就喜歡The beatles(披頭士)、The kinks(奇想樂隊)、Blur(模糊樂隊)的歌,後來連披頭士、皇後樂隊這種也不聽了,口味越來越奇特,聽到Beck那病态的嗓子唱着《loser》,謝凝會哈哈大笑,然後跟着唱了起來——
“soy un perdedor,I am a loser baby so why don’t you kill me? ”(我是個失敗者,寶貝你怎麽不殺了我?)
小破車一路飛馳,在夏季夜晚的熱浪中鑽進了一處破爛小區。
到家,洗了個澡,用微波爐熱了點剩飯,謝凝坐在餐邊桌上,邊看手機,邊吃東西。
沒一會,她已經把向濤的手表挂在二手網站上了,售價為18萬。
這個價錢,大概只有傻子才會買吧。
她先挂着,有人來談價格再說。謝凝預估着,能以10萬塊賣出去,她就賺到了。
她一個月差不多能掙這麽多,九成用來還債,剩下的勉強夠她老爹每個月的醫療費,以及零星的生活開銷。
如果表賣出去了,她接下來幾個月可以請一個保姆照顧她爹,這期間如果老頭子嗝屁就更好了,反正她是受夠了。
兩點整,謝凝忙完爬上床,吹着風扇準備睡覺。
将要睡着,她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一陣“哐當哐當”的聲響,夾雜着老頭子的叫罵,看樣子是老頭起夜摔地上了。
謝凝掙紮了兩秒,忍着困意爬起來。
衛生間亮着燈,謝凝走過去推開門,老頭側倒在地上,短褲沒提起來,他拉了稀,褲子上、地上都是,還把毛巾架弄倒了,拄杖、肥皂盒、洗衣粉、毛巾全掉在地上。
謝凝眼皮突突地跳,忍着不适,去拉他起身。
臭氣熏天,謝凝“嘔”了聲,晚上的剩菜味沖到了嘴邊,她一口吐掉。
“我不用你過來,”老頭子甩開她的手,火氣很大,罵道,“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我死了你都不管!”
謝凝只好站回去,打開排氣扇,默默看他。
老頭揀起地上的拄杖,撐着身體起身,一連摔倒兩次,他罵謝凝:“你是塊木頭嗎?愣着幹嘛?”
謝凝扶他起身,給他沖洗,将他抱到床上,再将衛生間仔細收拾了一遍,忙完這些早已大汗淋漓。
她沖了個冷水澡,水從頭頂淋下來,頭發蓋着臉,她閉上眼睛,腦海裏又出現了那幅畫面。
蘇晚穿着白裙子,打一柄綠傘,朝她款款走來,她噙着笑,雙手勾着她脖子,舉着傘抱着她,叫她“凝凝”。
腺體微微發脹,她摸了下脖子,忽然意識到……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性幻想了。
連抑制劑都不知道被她扔到了哪個角落。
這真的不像一個Alpha該有的樣子,像她這種頂級Alpha,應該有使不完的精力,隔三差五就會發情,再怎麽糟糕也不至于身邊連一個伴侶都沒有。
老頭在外面喊了幾句,謝凝置若罔聞,她在衛生間裏呆了一會,等到內心那股沖動徹底壓下去,擦幹身體換上衣服出來。
老頭的房門打開着,他人從床上摔下來,瞪大眼睛,跟死了一樣。
謝凝呆呆地看了他片刻,發現他嘴唇還在動,終于跑過去,将他按在地上,給他做心肺複蘇,同時打了120,等救護車趕來。
一路上,謝凝面無表情,按照醫生的吩咐交了錢,在急診病房外等候。
急診醫生出來告訴她病人搶救過來了的時候,謝凝并未感到輕松。
老頭身上插着管子,蒼老的臉毫無血色,謝凝慶幸他昏迷着,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和他有什麽對話,在病房裏停留片刻後,謝凝在軟件上叫了個車,準備回家。
淩晨四點的醫院門口,街道上一輛路過的車都沒有,死氣沉沉,只有紅綠燈閃爍着,照得人頹靡而詭異。
高溫尚未褪去,一陣風吹來,背上又起了一層汗。
謝凝穿着質地柔軟的涼拖,踩中了一只蟬,那生物“吱”了一聲,在這個夜裏發出絕唱。
綠燈亮起的時候,一輛破舊的出租車停在了謝凝面前。
車窗搖下,司機是謝凝認識的人,她懶得打招呼,拉開後座門,在墊了竹涼席的座椅上癱下。
“這麽晚還在忙工作嗎?”男人從車內後視鏡看向她,緊張地笑,“難不成醫院裏也有你的債戶?”
“開好你的車,學霸。”謝凝瞪向他。
“學霸”叫陳實尓,是謝凝的高中同學,畢業考了名校去了名企,但風光沒幾年就遭遇了裁員,折騰了好些年欠了一屁股債,最後還是在債主的扶持下回到榕城開出租。
前些天,謝凝還去了他家,将他那一堆不值錢的家具砸爛,也沒能讓他吐出半個子。
“10號發工資,到時候我去找你,”陳實爾握着方向盤,目光飄忽,苦笑着道,“免得你上門催款,我家裏沒什麽家具能讓你破壞了。”
車裏沒開空調,風從前面車窗灌進來,将謝凝額前碎發吹亂,她耷拉着眼皮,沒意思地說:“不談工作。”
看她疲憊的模樣,陳實爾頓了頓道:“家裏有人生病嗎?”
“嗯。”
“你也挺不容易的,”陳實爾嘆了嘆氣,“如果當時選擇了出國,日子肯定不是這樣的。”
謝凝閉上眼睛,二十年來往事歷歷在目,而她唯一不後悔的,就是當初留在國內,和蘇晚結了婚。
謝凝是被一通電話吵醒的。
她接通電話,沒有吭聲。
“謝凝?”
“誰?”
“江清流,我是來祝你生日快樂的。”男人笑聲裏帶着不懷好意。
這是繼母江琴給老頭生的兒子,謝凝叫了二十多年的弟弟,謝家出事後,江琴便帶着兒子跑了,從未管過老頭的死活。
謝凝有些年沒聽過他的消息了。
“你改姓江了嗎?”謝凝翻了個身,看着天花板,冷冷道,“你怎麽會記得我生日,有何貴幹呢?”
“我有一份禮物要給你,”江清流笑着說,“《榕城》,這是本書哦,你絕對想不到這本書講了什麽。”
“傻逼,”謝凝不耐煩道,“你覺得我會看書?”
“哎呀,別急着罵,這本書可是我媽當初從你房間裏偷偷找到的,主角叫‘蘇星珩’,蘇晚的哥哥,你全都忘了嗎?”
謝凝呼吸頓了下,“什麽?”
“‘致12歲的謝凝,永遠不要弄丢這本書!’哈哈,扉頁這第一句話,就已經把我逗樂了,”江清流翻着書,一字字朗讀着,“‘你的人生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時間将由你自己來把控,守護好愛你的人!’?”
“‘愛你的人’,哎喲喂,笑得我肚子疼,謝凝,這世上有愛你的人嗎?”
“謝凝,你說話啊?”
“你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嗎?謝凝,書裏描繪的世界,就是我們的世界啊,書上寫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應驗了……”
“其實啊,我一直都知道這件事,我知道——我們活在一本書裏面,所以我離開了謝家,避免和你們這樣的倒黴蛋扯上關系,你應該想知道書的內容吧?”
“蘇晚那個婊.子,可是壞得很啊,她一直都在裝……”
謝凝舉着電話,許久都說不出話。
即便聽到江清流罵蘇晚,她也使不出力氣來,手指微微發抖。
她曾有過這樣的體會,小的時候弄丢了很重要的東西,但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她覺得自己生活的世界很魔幻,有時候很多巧合都像是被設定好的,就像《楚門的世界》那樣,她活在一個捏造的世界中。
原來,真是這樣的嗎?
江清流還在得意忘形,他翻着書,津津樂道地評價道:“我覺得這本書最精彩的并不是蘇星珩的故事,蘇晚這一部分才是最有意思的,你知道她當初為什麽同意嫁給你嗎?”
“謝凝,你真應該好好看看這本書,我已經叫了個跑腿,一會給你送過去。”
“祝你生日快樂。”
“不必感謝我,謝凝,你明天就要死了。”
默了許久,謝凝吐出一個詞,江清流僵了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