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鹓雛(一)

南禺山門外——

“鹓雛帝君又死徒弟了?”

“真是可憐吶,這是第幾個了?”

“第六還是七個吧。早知今日,何必收那麽多徒弟,真是害人……”

“……”

一大清早叽叽喳喳的,還有完沒完?

聽這些沒長腦子的低等妖仙說話,氣得雀仙青筋突突直跳。

什麽叫“害人”啊?!

“鹓雛帝君德高望重,你們算什麽東西,也敢在這裏說他的壞話?”

雀仙身為南禺山的守山使,維護主上是她的職責,更何況,連事情的真相都不清楚,怎麽敢張口就來!

前來看熱鬧的小妖仙們絲毫不畏懼雀仙,在他們看來,南禺山是個晦氣的地方,晦氣的地方養出晦氣的神仙。

大家都讨厭的東西,就應該被踩在腳底。

“風水輪流轉,他的徒弟們都死于非命,遲早也該輪到他自己!”

“萬民書都寫好了,鹓雛帝君要真是問心無愧,就該接受神界的審判!”

南禺山附近的地仙都聽說了,萬民書已經送到天帝手上,誰都不能再包庇。

鹓雛帝君要是真的有造反之心,他們這些住在附近的地仙妖仙恐怕也難逃一劫,還不如趁早撇清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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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仙氣紅了臉,拿着掃把就要趕人。

可風笙對守山使們有訓誡,不可對附近的地仙動武,因為怕他們一殺起來就收不住。

“你們……你們都給我滾,否則我不客氣了!”

地仙們也知道她不敢動手,口中的話越發肆無忌憚。

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神族的敗類……”

雀仙終于忍不住了,臉上滿是殺意,眼看就要破了規矩,南禺山的另一個守山使鶴仙攔住她:“主上的話你都忘了麽。”

她當然沒忘,南禺山內,不可濫殺。

雀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今天就先放過你們。”

趕走了那些地仙,南禺山清淨多了。

二人同為守山使,年齡也相仿,但鶴仙就比她沉穩得多。

“你把門規背完了再回去。”

“是……”雀仙知道自己沖動易怒,主上提醒過她好多次,可過一段時間又會這樣。

還不是因為這世上讓人生氣的事太多了呢。

……

南禺山的飛鳶殿內,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垂首蜷縮在牆角,緋紅色的長發散在身側,因長時間未打理而顯得有些毛躁,紅發下的一對赤紅耳羽萎靡地收攏起來,耳邊垂落的發絲下,眼底一片淡烏青色。

鹓雛天生貌美,最是注重自己的容貌,連羽毛都要用天山上最清澈的泉水每日梳洗。

而這個三天沒合眼憔悴到無暇顧及自身形象的男子,就是神界的三帝君之一,鹓雛風笙。

山門外的動靜,他聽得一清二楚。

但他沒心情去管。

他的徒弟死了,死在一次最最普通不過的閉關修煉中。

毫無預兆的,随着一聲爆炸,清修閣被夷為平地,風笙從靈山趕回來時,看見的只有滿目瘡痍。

別說屍骨,骨渣都沒有。

南禺山屬于神界私邸,守衛森嚴,整座山都布下層層仙符,不會有什麽妖魔鬼怪偷溜進來。

而清修閣當日除了閉關的徒弟,再沒有第二人。

風笙想不通,如果只是普通的閉關,怎麽會引起這樣強烈的爆炸?

除非……是意外。

風笙不敢去想,他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錯的。

怎麽會是意外呢?徒弟在閉關之前,他親自打點好了一切,臨行之前檢查過幾回,絕對不會有什麽纰漏。

可這明擺着這就是一次意外,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也不知道他命中克徒弟這個說法是哪裏來的,總之,他的徒弟,在拜入他門下之後,都死于意外。

風笙原本有七個徒弟。拜入南禺山之後,風笙對他們一視同仁,悉心教導。

南禺山七子,個個身懷絕技,入世後除魔衛道,名震一時。

只是這幾年不知為何,這七人接二連三地出現意外,死的死,瘋的瘋,或是無故失蹤,音信全無。

他曾去天命閣找過司命君,想知道他的徒弟們是否真的與他命裏相克。

司命君否認了這個說法——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不假,但命數這種玄妙之物,變幻無常,若非巧合,那便只有事在人為。

事在人為……

風笙猜測過,是不是有人來找他們尋仇,才會這樣巧合地一個一個意外死亡?畢竟徒弟們入紅塵後斬殺妖魔不計其數,被懷恨在心也實屬正常。

可調查過後,發現除了老大老二,因剿殺太湖中作亂的水妖被其伴侶報複雙雙殒命之外,其他的徒弟,都是意外。

老三偶然開了通天之眼,也不知看到了什麽,發了瘋一般,從山崖上摔了下去。

老五為調查某地幹旱的原因,誤入赤水禁地,被旱魃設下結界無法走出去,蘇醒後的旱魃愧疚地将屍首送了回來。

老六因師兄們去世變得心神恍惚,煉丹時拿錯了藥材,服食後毒發身亡。

老七是藤蘿成精,修成美人皮囊後立志要去幹一番大事業,至今杳無音訊。

如今,最後一個徒弟在閉關時震碎了肉身,死無全屍。

偌大師門,只剩他一個了。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風笙腦子裏亂成一團,随後,無力地從地上爬起來,蹒跚地向屋外走去。

屋子外的光刺得他睜不開眼,風笙失去重心地撞在了門框上,屋外的守山使鶴仙立即上前扶住他。

“主上如此傷心,不如與玄幽帝君商議,說不定……”

鶴仙滿心的擔憂,風笙接連失去七個徒弟,換作誰都會崩潰。她知道風笙曾經有一位好友,現如今在冥界掌管生死之事,死而複生也不是什麽難事。

這個建議很快被風笙否決。

“找他做什麽,他又不想見我。”

……

六界的極幽暗之地,冥界。

湯谷是冥界的入口,長着一片長生樹。這些長生樹都是半仙之軀,奉玄幽帝君之命守護冥界入口。

猶豫再三,風笙還是踏入了這裏,憑他的能力,帶走一個魂魄并不難。

陰暗的樹藤交織錯落,擋住了外來者的去路。

“鹓雛帝君,這裏不歡迎你。”長生樹渾厚的聲音在林中回響。

風笙不理會,徑直向前走去,又有無數的樹藤圍上來,将風笙四周圍得密不透風。

“煩請讓開。”風笙沒心思和長生樹多費口舌,只手召出一團鳳焰,火光散開,長生樹們受到鳳焰的灼燒,驚懼地收回樹藤。

“不能讓他進!”最年長的長生樹發出命令,形如鬼魅的長生樹衆,再次齊刷刷地攻向風笙。

風笙并未将這些樹靈放在眼裏,彈開了襲擊而來的樹藤。但長生樹百折不撓地阻攔他,令他不勝其擾。

“我只是想找一個人,與你們無關。”

鳳焰不斷燃燒,風笙的耐心也不多了,他打定主意要闖冥界,僅半仙之軀的長生樹,怎麽會是他的對手。

陰陽之門近在咫尺,風笙正要進入,卻聽見身後長生樹的譏笑。

“擅闖冥界,逆改生死,不愧是鹓雛帝君。不過您可能要失望了,那個孩子根本沒進入冥界。”

“你說什麽?”風笙怔住,人死後,魂魄都會進入冥界的,除非……

“他已經魂飛魄散,你永遠也找不到他。”

風笙失了神,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本來以為,就算帶不走徒弟的魂魄,也能在轉世前見一面,誰知……竟然是神魂俱滅?

為什麽?

“我不信。”

“不僅如此,您之前的幾位弟子死後都沒有進入冥界,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風笙沉默,這種事,他并未細查過。

“都是因為你啊,鹓雛帝君!他們都死于你的散魂咒!”長生樹笑得顫抖不已,樹葉從晃動的枝頭落下,被鳳焰一把燒盡。

“你什麽意思。”風笙眼中怒意洶湧,長生樹是萬木之首,知曉世間事,他并沒有理由懷疑對方的話。

散魂咒本是風笙所創的一種殺咒,散魂咒下,魂魄皆散,不可逆轉。

他的徒弟們竟然是死于他創立的散魂咒?

見風笙臉色糟糕異常,長生樹繼續煽風點火:“鹓雛帝君,您對神界做了什麽,自己還不清楚嗎?這都是報應,是報應啊!”

他對神界做了什麽?

風笙自嘲地笑了一聲,他知道長生樹話中所指,不過,也輪不到一個低級的半仙樹靈來評價他的所作所為 。

他立時召出兩朵鳳焰,揉成一團火球,将那棵長生樹擊出十丈遠,連根一起被燒了個幹淨,夾着火光的草木化作灰燼随風飄落,與湯谷的塵土合二為一。

四面的長生樹畏于鳳焰,不敢再攔。

風笙伫立在陰陽之門前,往事久遠,但他記得很清楚。

九百多年前,有一場神界與妖界的戰争,因他錯信了妖界卧底的信息,導致他全軍覆沒,十萬忠魂葬在滄海之淵,神界也因此受到重創,要不是還有另外兩位帝君,神界早就不複存在。

但後來,這兩位帝君一個被趕走去了冥界,一個被迫入凡間輪回,而他這個“始作俑者”不但沒有受到絲毫懲罰,還安穩地坐在他的位子上。

這種結果,任誰都會覺得憤懑不公。

從那以後,風笙的一言一行都會被各種置喙,好像無論他做什麽事,都是在挽回可有可無的名聲。

同一件事,罵的人多了自然也有不同的聲音,還有不少人覺得他心機深沉算無遺策,比起碌碌無為的天帝,支持他的也是大有人在。

風笙聽過很多傳聞:他收徒、提點小輩,是為了拉攏勢力;沒有參與封印海妖神,是因為他們是一夥的;至于趕走另外兩位帝君,是為了削弱神界的戰力;就連當初那場至關重要的一戰,也是故意輸的,就是為了造反。

造反……

他跟神界無冤無仇,造反幹什麽。

那些好事者還把他的心計智謀編排得天上地下無人能敵,這幾百年一直在韬光養晦暗中謀劃。

風笙默默嘆了口氣,他連撒謊都撒不全,哪有什麽“暗中謀劃”。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沒有一兵一卒,南禺山那些守山使,随便兩個上神就可以滅了他們。

九百年前那場戰争結束後,他就寫好了謝罪書。

只是前輩們累積下來的基業總要有人傳承下去,所以這些年他為神界培養了一些忠心竭力的上神,後面又收了徒弟,等到時機成熟,他便會在南禺山隐居,不再與神界有牽連。

可惜,無辜的徒弟們竟然被當成了他造反的羽翼,不僅全部夭折,還被迫散魂。

他生生忍住了想要報仇的沖動,萬事皆有因果,追根究底,慘劇的源頭不正是他?

要報仇,他必須自散魂魄,為徒弟們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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