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黎明前的暗夜
迪達拉的神志始終昏昏沉沉的。
不是麻醉性子彈,也不是會任何他見過的神經性麻痹藥,而是一種更深沉、更直接,一種能讓身體打從深處就屈服的束縛,從氣管進入,然後像毒藥一般的快速在每一個細胞中蔓延開來。
迪達拉全身無力地被士兵搬進地底,一路上經過了許多千奇百怪的實驗室,有時候能透過玻璃窗看見裏頭的實驗體,但被毒氣影響,迪達拉根本看不清楚裏頭到底有些什麽。
他所能記得的,只有整齊劃一的步伐在空曠長廊上回蕩出的回音,以及長廊上端那亮得刺眼的白色日光燈,在他的藍色瞳仁中晃出了一道道白色光點。
最後迪達拉被帶進了一間寬敞光潔的大房間,許許多多大型的電子面板高挂于六面牆上,迪達拉晃晃頭試圖讓自己的神志清醒一點。
寬闊大廳的正中間,坐着一個消瘦的男人,他一身華美白袍像是披挂在枯骨上,一點也沒了昔日普羅大衆所仰望的端莊肅穆,他眼窩深陷,只有一雙眼眸閃耀着野獸似的精光,微笑狡若貪蛇,冰冷地在面容上輕輕蠕動。
教皇。
他坐在遠處的大型屏幕前,好整以暇地冷冷笑着,迪達拉被侍衛帶進來,用鎖鏈與鐵圈固定在椅子上。
迪達拉剛從劇烈的頭痛中清醒過來,他神色茫然地望着大廳中的白袍男人好半晌,表情才驟然一僵,顫聲道:
「為什麽……是你?」
「為什麽不是我?」教皇聞言冷笑。
迪達拉無措地張望四周,空曠潔白的廳堂中二十四個高挂的電子廣告牌在播放着不同的畫面,有哭的有笑的,但無論表情怎麽變化,畫面中的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
『……旦那?這裏……就是方舟嗎?』最左邊的屏幕中,一名金發少年站在無邊無垠的虛拟天地中,愣着好半天,說不出話。
『我……我……』
『…我又來了,旦那。你……今天還是不出來嗎?』第二個屏幕中的影像,也是同一個人,但卻沒了第一天的驚慌失措,多了被抛下一般的困惑無助。
『旦那!你在嗎?你在的吧?回答我啊──』第三個屏幕中,少年沖進無邊無垠的虛拟天地中,無措地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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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一個月了,可以了吧?你如果恨我就說出來啊!至少讓我知道你還活着!』
最後一個屏幕中的他,已經時隔三年,畫面中金發的青年褪去了少年的懵懂莽撞多了釋懷的了然,在雲淡風清的淡淡笑容之中,又帶着一絲嘗遍孤寂的無奈。
『明天我還是會來的,我會一直來這裏,直到我忘記你為止。』
『所以,旦那,晚安了。』
以方舟為背景的畫面不斷跳動着。
迪達拉像是失去了知覺,他神色茫然地看着每個屏幕中的自己,好半天,他才将目光移到仍然冷眼看着他的教皇身上,愣愣問:
「……為什麽你會有這個?」
教皇冷酷一笑:「你以為方舟之門只有一扇嗎?」
迪達拉緩緩點頭:「所以你知道我來北方,是因為你監聽了我在方舟之中與蠍旦那說的話。」
教皇道聞言,幹癟的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不屑笑容:「與蠍旦那說的話?到現在你還不知道你究竟是在跟誰說話嗎?你難道以為,他還活着?」
「他活着。」迪達拉道:「就算沒有實體,他仍能毀了我的實驗室。」
「真可惜,那是我。」
随着教皇的話,大廳左邊的一個大型屏幕亮了起來,迪達拉扭頭,他看到屏幕中一列列穿着淺色軍裝的部隊,拿着手中最新的雷射槍把實驗室掃射得狼籍一片,巨大的玻璃密閉式水缸被橫切過去,裏面的淺藍色液體全淌了出來;旁邊有一具少年模樣的紅發機械體被斬成兩半,頭落在火海中緩緩燒了起來。
大火蔓延到其他樓層,研究數據與各種精密儀器都被一一踹倒然後燒毀,最後,火勢延燒到了整棟大樓。
迪達拉木然不動了。
那是他為了蠍的再造體所建造的生物研究大樓。
那些士兵,背後印着曾經遍布了整個大陸的十字圖騰,宣示着他們究竟直隸于誰。
他以為蠍是因為生氣他擅自為他制造人造身體而毀了他的實驗室,一而再,再而三的,盡管代價龐大,但因為迪達拉始終相信那無言的怒火是蠍唯一給予過的回應、唯一存在的證明,所以,他甘願一再重蹈覆轍,就為了讓蠍把他毀了。
但原來不是。
迪達拉神色空茫,被動地接收了眼前鮮血淋漓的事實。
也就是說,這些年來,蠍一次都沒出現過。
他,倒底還活着嗎。
現在就連唯一支撐着他、最微小的證據都頓時沒了,迪達拉只覺得一股無可言喻的巨大恐懼朝他撲面湧來,像猛獸一樣大口啃噬着他的心髒。這是他,在那天之後用盡最後的力氣所撐起的堅定信仰。
他曾堅信他還活着。
曾經。
好半晌,被綁在椅上的迪達拉才麻木地開口:
「……你費盡心思讓我一無所有,為什麽?」
「問你自己吧。」教皇緩緩走下高座,惡狠狠道:
「你讓我喪失了整個教庭!你等着吧,曉家的迪達拉,這仇我不會就這樣幹休的,除了你的蠍旦那,我還要你眼睜睜的看着你的家族在這片大陸上消失!而你也別想逃,克勞斯DNA中的生物缺陷可以讓你全身癱瘓。」教皇冷眼看着他,甩袖而去:
「那是針對你的身體所研發出的生物武器,只對你有用,卻很管用!」
教皇的跫音漸遠,大廳六面牆上的無數小洞噴出濃厚黑霧,控制住迪達拉身體的黑煙又起。
「……原來如此,那時候爺爺捐出去的密碼序嗎。」
片刻的發愣後,迪達拉疲憊的眼簾輕輕阖上,聲音輕如蚊蚋。
好累。
好累啊。
迪達拉緊閉着眼,在黑煙徹底剝奪他的意識之前,他幹裂的唇輕輕呢喃,語氣輕而緩慢,一字一句,小小心心。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呢喃些什麽。
只是從指尖留下的鮮血,在地上積出了一灘小小的蜿蜒血漬。
迪達拉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慢慢的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血,仍在淌。
迪達拉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天。
腥臭味彌漫了大半個基地,慢慢的,離奇的黑暗力量在刻意的詛咒中開始發酵。
先是迪達拉身旁走動的侍衛,再來是附近的巡邏近衛兵,他們要不就是雙眼茫然,全身浮出藤蔓一般的醜陋黑斑,皮膚組織慢慢潰爛,要不就是在一夕之間長出散發惡臭血水的肉瘤。整個基地人心惶惶,卻沒有人發現所有的異變來源,是迪達拉腳邊的一灘烏黑血水。
而迪達拉,也日漸衰弱。
起初,教皇以為是他們用在迪達拉身上的生化黑煙讓迪達拉的精神與身體每況愈下,但慢慢的,從因醜陋的肢體異變而自相殘殺的屬下從一個人變成三個人、五個人、十人時,他就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了。
阒靜光潔的基地長廊,飄散着一股似有若無的死亡氣味,引領着裏頭全部的人類邁向精神崩潰的邊緣。
終于,教皇意識到了。
是迪達拉。
待怒火沖天的教皇領着大批随從再踏進囚禁迪達拉的廳堂時,被鐵鏈捆綁住手腳的他已經虛弱得必須進入深沉睡眠,但教皇沒有漏掉他腳邊那灘腥臭的黑水,教皇臉部一抽,低吼:
「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
在教皇身邊寸步不離的影子一凜,他按着右臂袖管中抽動的肉瘤,不安道:
「屬下……曾在方舟中看過純血統的吸血鬼可以用血液來聚集暗元素,只有要強大的精神力,就可以詛咒人類,但因為記載上的數據太少,所以……」
「你說暗元素?」教皇表情扭曲:
「從以前到現在,這家夥根本就沒辦法聚集暗元素!更何況他中了生物武器,怎麽還有力氣去……」說到這,教皇一頓。
他與影子面面相觑。
莫非問題就是出在刺激了迪達拉身體細胞的黑煙身上?
這時他們才想到,雖然迪達拉的身體組織與克勞斯有百分之九十八的相似度,但那剩下的百分之二,卻是屬于前任六道輪回的。
「把他帶走,全體撤離。」
他的大仇未報,怎能在此功虧一潰?
教皇對身後的侍衛冷聲下令,侍衛齊齊上前,解開束縛在迪達拉身上的厚重枷鎖。
匡啷數聲,鐵鏈盡除的剎那,迪達拉猛然張開了眼,他用力掙開猝不及防的侍衛,起身要跑,但伸不出尖爪的纖白手掌與常人無異,且已經徹底侵入全身細胞的毒氣也讓他全身乏力,幾回合的功夫,他雙手被縛,見那些近衛兵把自己的手抓得幾乎要擰斷,迪達拉冷聲道:
「當心點,碰到我的血可是會變成怪物的。」
近衛兵一驚,手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就那剎那間的功夫,迪達拉已經當機立斷地踢倒上前捉他的兩名近衛兵,側身一閃,又躲過教皇身前那一排執槍近衛兵的黑煙子彈。
但他再怎麽掙紮,敵強我弱,情勢仍然顯而易見。
黑色的煙霧又從空心的子彈中袅袅散出,迪達拉即刻屏氣,他聽到自己的心髒又開啓劇烈地跳動起來,以非常不規律的速度。
「你以為能逃得掉嗎?」教皇不屑地看着迪達拉。
「這種掙紮對我來說卻不過是困獸之鬥,若你還想親眼看看曉家是怎麽滅門的,最好現在就安分點,否則以你這樣肆無忌憚的揮霍生命力的速度……」
「你以為我是為什麽要這麽做?」冷汗一滴滴滑落臉頰,迪達拉聽到自己全身的細胞都在痛苦叫嚣,但他仍是硬扯出一抹冰冷的笑容:
「我才不在乎能夠活多久……」
與其在教皇的手中茍延殘喘下去,他寧願豪賭一場,要死,也死得轟轟烈烈,讓所有人都望塵莫及的壯闊,遠勝于不聲不響地被教皇當成與曉家對峙的籌碼。
迪達拉笑了,笑容中的深沉恨意讓那抹美麗的笑顯得驚心動魄,宛若一瓢金沙中驀然濺出的血華,燦爛冶豔。
「我迪達拉,早在三年半前的那一夜就死了,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看到你來陪葬。教皇。」說着,他緩緩張開嘴,尖銳的尖牙刺入他雪白的手臂,滾出豔紅鮮血。
暗夜的邪惡氣味,驟濃。
「在他用暗元素之前殺了他!」教皇雙眼突出,眼中殺意并射,身後随從領命,二話不說就動手把空殼彈換成實心彈,迪達拉眼色一沉,周身空氣已經随之起舞,他知道,他能在那些近衛兵換完彈夾之前調動身旁的暗元素,殺了教皇。
早在三年半前,蠍被教皇算計帶回西方大陸的那晚開始,迪達拉就不再為自己而活。
随着克勞斯與小南的死亡,随着身上的家族責任越來越重,随着蠍的臉龐在記憶中一天天的淡去,他也慢慢忘記了要怎麽像當年在校園中無憂無慮的少年那樣,毫無顧忌的去歡笑、去展顏。
這三年半來,他甚至已經忘了安穩的睡眠,是什麽滋味。
太多的仇恨壓在他身上,而他身後唯一能包容他的男人也被他親手摧毀,這樣如同行屍走肉般的生命,又有何需要留戀?
迪達拉臉上的笑容越趨癫狂。
周身的暗元素随着他精神力的催動,已經開始瘋狂起舞。
教皇咬牙,如此嚴密濃厚的暗元素顯然已經無法用黑煙子彈穿透,迪達拉顯然想要用這最後一招與這整個基地同歸于盡!
然而,就在迪達拉的臉上扯出一抹視死如歸的豔麗笑容時,地下基地猛然一震,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的狀況下,大廳六面牆上的無數小孔,已經用最大的氣壓噴出足以抵制迪達拉所有舉動的大量黑煙,嗆得所有人頓時睜不開眼。
大量的黑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充滿大廳,在計算好角度的激風與強大壓力下硬是穿透濃密的暗元素,迪達拉只覺眼前一花,視網膜反射出詭谲的塊狀色彩,紅的綠的黃的白的,像是要硬生生把他的精神撕裂一般的天旋地轉,撲面而來。
這種發自身體最深處的牽制讓他絕望,他抱着頭低吼,卻無從抵抗。
見狀,教皇不由得大笑起來。
「哈哈哈──影子,幹得好!」
「…不……」影子緊抓着自己變異的右手,艱難道:
「不是我。」
教皇一愣,黑煙還沒盡數散去,他們就已經看到被生物武器逼得不得不跪在地上的迪達拉,與在黑煙中,緩緩踱出的男子。
「是我。」赤砂蠍擡起犀利的琥珀色雙眸,冷冷的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