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李蘊和百裏夷兩人面面相觑,看着被原匪攤在桌面上的東西。
原匪看着那一老一少的神情, 心裏不由得有些好笑, 但是說實話, 他也沒想到自己和蘇妧一交談,會想出這麽多問題來。
今天的蘇妧蛾眉輕掃, 身上穿着的是一身水綠色的常服。她似乎是什麽顏色都能駕馭,大紅大紫的穿在她身上不會顯得庸俗,一身素色也不會令人覺得寡淡。
濃妝淡抹總相宜。
蘇妧迎着百裏夷和李蘊的神情, 微笑着說道:“這些都是我和太子殿下以及原匪一起讨論過的, 畢竟如今醫學堂八字還沒有一撇, 但是該要考慮的事情還是要先考慮,暫時就這些, 有的事情可能還是得等學堂開起來之後, 一邊運行一邊改。後面百裏伯伯和蘊娘要是有什麽想法, 只管和原匪說就可以。”
百裏夷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摸着胡須汗顏說道:“我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了,這輩子只會學醫治病, 這種辦學堂的事情我是一竅不通。”
李蘊默默無語, 她從長安而來, 曾經以為天就是那麽高,地就是那麽大,她為了自己那點芝麻蒜皮的小事兒心中郁結, 遠離長安,遠離親人。如今看到蘇妧和原匪, 忽然發現了自己的狹隘。
原來世上又許多事情,自己從不知情。
她咬了咬唇,擡眼。卻恰好看到站在她對面去原匪手持毛筆,小心翼翼地在方才他攤開的那張紙上做了個标記。
男子并不如太子殿下那般俊逸風流,也并不像她的兄長那般偉岸挺拔,可卻有種奇異的魅力。
這一刻,他看着認真而嚴謹。
李蘊眨了眨眼,飛快地收回了視線,又瞄了一眼身旁的蘇妧。
幸好,蘇妧正在跟百裏夷說話,并未注意到她方才的異常。
原匪将那幅畫挂在牆上,他笑着回頭,那含笑的目光掃過李蘊,徐聲說道:“太子妃與我說,你收留了許多孤苦無依的孩子,想讓他們到醫學堂來。”
李蘊:“他們都是好孩子,到醫學堂來不會搗亂的。”
原匪笑道:“有教無類,沒有不搗亂的孩子。無規矩不成方圓,小娘子可得有心裏準備,若是他們搗亂,學堂可不會看在小娘子的面子對他們網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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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蘊聽了原匪的話,心裏有些不高興,她眉頭微蹙,跟原匪說道:“我說了,他們不會搗亂。”
原匪瞥了她一眼,笑了笑,便不再與她争辯。
李蘊回去的時候,忍不住跟蘇妧說道:“我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原匪,是這樣的人。”
蘇妧聽了,笑着問道:“這樣的人?那是什麽樣的人?”
李蘊側着頭,思量了一下,說道:“不太像長安城中的那些人,跟太子殿下和我的阿兄都不像,我說什麽,他好像總是并不信任我的話似的。我跟他說了,那些孩子都是好孩子,不會搗亂的!可他還要說沒有不搗亂的孩子,真是。”
蘇妧:“你是因為他沒有順着你的意思,所以覺得對他感覺不好?”
李蘊一愣,“沒、沒有啊。可那些孩子真的很聽話,太子妃,你見過那些孩子的,就連子庚,都是很聽話的。”
她只是覺得自己關心的孩子們好像被人誣陷了似的,心中有些不痛快。明明,那些孩子就是很乖。小子庚從她收留的那天起,就很乖很聽話,雖然他什麽話都不說,可是讓他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不搗亂,真的很乖。
蘇妧聽着李蘊的話,聽出了幾分意思。而且平時李蘊都是一副很文靜的模樣,好像有什麽情緒她都會放在心裏自己默默消化,不會直接這麽說出來的。
如今直接這麽說出來,怕且是原匪的話真的令她心裏十分不舒服的,又或者說,她對原匪的觀點也挺在意的。
說起子庚,蘇妧倒是想起了自己本來想跟李蘊說的話。
“蘊娘,你覺得子庚那樣,是真的聽話嗎?”
李蘊有些不解地看向蘇妧。
蘇妧:“你有沒有想過子庚為何會不願意說話?我看他十分愛笑,是個性格十分活潑的小娃娃。可是他很乖很聽話,從來不會淘氣,對一個孩子來說,不淘氣是很難做到的。”
蘇妧說的話,超出了李蘊的認知範圍,她有些怔愣。
蘇妧慢慢地跟她說道:“你收留的那些孩子,無父無母,他們都經過了一些苦日子。後來你将他們收留了,他們有瓦遮頭,十分懂事,你說什麽,他們就做什麽,這其實并不是因為他們聽話,而是因為他們害怕。”
李蘊:“什、什麽?”
蘇妧笑着跟她解釋:“這些孩子,因為受過的苦比較多,所以他們很懂事。有時候,他們乖巧聽話,或許并不是出于他們的本性,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不是那樣做,或許就不會被留下。”
每個人心中都有恐懼,小孩心中也有。
人人都以為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但并不是的。
求生是每個人的本能。
蘇妧覺得李蘊收留的那些小孩,并沒什麽不好,而且對本來孤苦無依的他們老說,能有飯吃有床睡,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李蘊心底善良,照顧孩子的不過是她的仆人,仆人對孩子們到底有沒有耐性,會不會吓唬他們說不聽話就要被趕走,誰知道呢?
但蘇妧覺得原匪的話說得有道理,沒有不會搗亂的孩子。
如果真有,那大概個性已經被扭曲了。
李蘊聽着蘇妧的話,瞪大了眼睛,反駁說道:“可我不會那樣做。”
蘇妧笑着安撫她,“我知道你不會,可是那些孩子們,心裏會不會不安。子庚為什麽一直不願意說話,你知道嗎?”
李蘊搖頭,“我不知道,太子妃知道?”
蘇妧:“我當然也不知道。”
李蘊:“……”
蘇妧看着李蘊一臉無語的模樣,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我雖然不知道,但可以與你猜一猜的。”
李蘊:“……怎麽猜?”
蘇妧:“你與我說說,你是怎麽收留子庚的?”
“我遇到子庚的時候,其實是在洛陽的市集上。那天市集上很熱鬧,我帶了帷帽與随從去洛陽的書齋買點筆墨,出來的時候,便看到子庚站在門口看着我。他那時候其實并不像現在這樣粉嫩能圓嘟嘟的,我遇見子庚的時候,他很瘦,走路搖搖晃晃的。因為很瘦,所以顯得他那雙大眼睛特別漂亮又無辜,他就那樣扶着門口看着我。可我帶着帷帽,其實他并不能看見我的目光,但很奇怪,他一直跟着我。不遠不近,一直跟在我後面。摔倒了,也不哭,爬起來繼續跟着。”
蘇妧聽着李蘊的話,忽然問:“你記得那天你穿了什麽顏色的衣服嗎?”
李蘊不知道自己那天穿了什麽顏色的衣服,跟子庚跟着她有什麽關系,但她還是回答,“淡櫻色的廣袖常服。”
蘇妧想起那天小子庚一直跟在她後面,還朝她笑得燦爛的那天,她也是穿了淡櫻色的常服。而她進入子庚的夢境之時,子庚的夢中出現的,也是一個看不清楚面容,但卻穿着淡櫻色衣裙的女子。
蘇妧:“可巧了,那天我去找你的時候,穿的也是淡櫻色的常服。那天,子庚就一直跟在我身後轉悠。可是,我再一次去找你的時候,他就不理我了。”
李蘊有些錯愕,“為、為什麽?”
蘇妧抿着嘴笑,“大概,是因為我沒有穿淡櫻色的衣服吧。”
李蘊:“……”
蘇妧說,她覺得小子庚應該是被他的親娘抛棄的,他被遺棄的那天,他的娘親應該就是穿着淡櫻色的衣服。稚兒過于年幼,尚且不知何為怨恨,他只是盲目地在人群中尋找母親的蹤跡,一天兩天過去,他等不到母親也找不到母親,或許在稚兒的記憶中,母親的面容已經漸漸模糊,可那抹淡櫻色卻一直留在他的眼中。
馬車是先送蘇妧回下榻的地方再送李蘊回去,李蘊臨走前,蘇妧還笑着跟她說:“你若不信我的話,可以回去試試看。原匪的話并非毫無道理,你可以留心觀察你收留的孩子,看他們與你相處時,是否小心翼翼。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是否真的被善待。”
李蘊覺得頃刻的時間,自己的世界好像又被蘇妧颠覆了。
可她心裏提不起半點精神,眼前一襲水綠長裙的蘇妧,清雅高貴,看得出來是個被人捧在手心上寵着的女子。可反觀自己呢?
從蘇妧出現的那天開始,就打破了她的美夢。
她苦戀的少年愛上了蘇妧,後來她的庶妹與未婚夫有了私情要加害于她,如今她遠走洛陽,蘇妧依然還在影響着她。
李蘊并不是在怨恨些什麽,她只是心中不受控制地湧起了一股莫名的不甘,為何蘇妧的出現,總是要打破她的生活?
在長安是如此,在洛陽,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