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洗澡
“叮。”
手機的通知音響了起來。
葉瑜放下手中的毛筆,拿起手機接電話,避開了籠罩在身上的光。
“爸爸媽媽。”
對面是葉瑜的父母,手機的音量沒有刻意調小,透過開着的門縫清晰地傳進來。
“囡囡呀,我們看了你期中考試的試卷,字不錯,但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
葉瑜捏着手機垂着眼,樣子很恭敬,“好的。”
“一個月後市裏有個書法展,我們給你報了名,有時間寫一幅吧。”
葉瑜聽到這裏,眉心微微一蹙。
“什麽內容?”
“《洛神賦十三行》吧。”
“可是媽媽,這是小楷。”
“對呀,這種比賽當然要用楷體,別的不入流的字體就不要擺到這裏了。”
葉瑜眼睛垂得更低了一些,擺在膝蓋的手掌也忍不住攥緊,整個人都有點緊繃和抗拒。
對面似乎感覺不到這裏的氣氛,自顧自繼續說,“說到這裏,我和你爸爸還要再提醒你一句,瘦金體不能常練,花裏胡哨的字體單拎出來還可以,不能通篇,這是一種刻意扭曲的殘缺字體;還有隸書,終究是比不過楷書……”
“我知道了,媽媽,”葉瑜開口打斷電話對面人喋喋不休的教誨,臉色發白道,“我會寫《洛神賦》的。”
得到了滿意的回複,葉父葉母寒暄了幾句就挂了。
無意聽到這樣一通對話,方知樂扶在把手的力氣不自覺打了點,又把門打開一條縫。
開門的聲音在靜寂的屋子裏顯得非常突兀,方知樂只好抱着盆走出來。
葉瑜坐在桌子上低着頭,沒有任何反應。
方知樂猶豫了一會兒,把盆裏的東西歸置了一下,打算放回方才葉瑜拿出來的地方。
“放在盆裏就行。”葉瑜察覺到背後人的行動,終于開了口。
一開口,就聽出來有點啞。
葉瑜內裏脾氣大,也能忍,這種啞聲多半說明被氣狠了。
方知樂看她這樣子,實在是心疼,忍不住道:“那個,你父母還是不支持你練別的字體嗎?”
Ⅰ
“還是?”葉瑜擡頭看她。
對啊,還是。
穿書前,葉瑜是書法的藝術生,自小喜歡千奇百怪的字體,不僅是瘦金體和隸書,還有一些鳥體熊體各種方知樂說不上來的字體。
葉瑜不是曲高和寡的藝術家,根本不像她父母說得那樣搞特立獨行的叛逆,她寫出來的東西雅俗共賞,方知樂看着覺得都挺好看。
不過葉瑜的父母将她這種行為認定為不務正業。
再往嚴重裏說,也斥責過她這是自毀長城。
“練這些亂七八糟的字體,毀了你打好的根基,也毀了你的心性,你這是要氣死我們啊。”
“再讓我們看見這種字體,你就別練書法了。”
方知樂聽過很多這樣的話。
穿書後葉瑜的父母還是不喜歡,但書裏的方知樂只是個小炮灰,不應該知道這些隐蔽的事情。
方知樂噎了一下,氣定神閑地糾正道:“我的意思是,你都說了那是正楷,聽你的語氣肯定不喜歡啊,但是阿姨‘還是’在說正楷好。”
葉瑜眼神閃爍了一下,撇開頭沒有回話,盯着自己的桌面發呆。
在父母眼裏,只有正統的楷體才上臺面。
方知樂抓了抓還沒幹透的頭發,指着桌子上的字體說,“你看這個白,江心一點即為白,你寫得跟畫一樣,又好看又有韻味,還把一些古典雅趣都融進去了,多好看呀。不懂詩詞也沒關系,‘白’的點橫豎勾都有,拉個小學生來都知道這是什麽字。”
江心一點即為白。
葉瑜用的是四尺四開的紙,從上往下寫了五個字:“浮生一大白。”
字體非楷非草,從“浮”的“氵”開始,游龍戲珠般拉開筆勢,好似彈丸脫手,又似驚蛇入草,于最後的“白”字歸于圓滑,遠看似一汪江水,只在中心墜了一點。
葉瑜靜了很久,很少有人能讀懂她的字,不對,應該是很少有人願意去解讀她寫的東西。
她就像是敝帚自珍地玩弄一些聊以自娛的玩意兒,沒有人來看一眼。
即便有人願意來看,也只是看過就搖着頭離開。
往往還伴着幾句善意的寬慰的話,把她當做小孩子的小打小鬧,并不放在心上。
而方知樂……她說這話的時候樣子認真,圓圓的眼睛瞪大了一些,直眉楞眼地瞅着她的字,眼中滿滿都是欣賞。
葉瑜眼神顫了顫,手指撫在宣紙表面,輕聲道:“你喜歡這幅字?”
方知樂沒有任何猶豫就點了頭,“喜歡呀。”
葉瑜的字,現在已經初見雛形,等再過幾年,一幅來自葉瑜的創意字體能賣出至少六位數的價格。
“那就送給你吧。”
葉瑜忽然開口,擡起頭看了眼方知樂,沒有任何鋪墊,就把這幅字送了出去。
方知樂眉間一喜,連忙道謝,“好呀!”
說完還忍不住又問了遍,“真的送給我了?”
回過頭,葉瑜依舊坐在位子上沒有動,一半落在陰影裏,一半籠在陽光下,陰暗切割出清晰的線,她就坐在光的弧跡裏,眼中有幾許浮光掠影的笑意。
“送給你了。”
方知樂直接楞在原地。
媽耶,不愧是女主受,整本書最好看的人,被她這麽笑着瞅上一眼,整個人都要麻了。
方知樂連忙彎下腰去收桌子上的字,校服随着她的動作褶皺出道道線條。
椿陽中學的校服有三顆風紀扣,能一直扣到喉結,此時一顆都沒有扣上,柔順地搭在鎖骨兩邊,随着彎腰的動作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膚。
葉家裁縫用的布料很細膩,方知樂直起身,褶皺堆起的弧度又塌了下去,遮蓋了下面的風光。
葉瑜含笑的眼神漸漸變暗,抿着笑意的嘴角也平直下來,視線不知何時移開了位置,随意輕巧地落在地面,然後定住不動。
好似地板上的花紋有什麽值得研究的地方。
方知樂把字收好,心情愉悅地哼起了歌,尚未擦幹的發梢往下淋了幾點水,泅進校服淺藍色的背面,倏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