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還擊 (1)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而再再而三打擾她安安靜靜地和葉瑜過自己的小日子,就算是蒼蠅拍死後惹一身腥,也得給個教訓!

高中必修書的紙張大小非常符合方知樂的審美,例如當你将書頁攤在小臂上,看似在記筆記,實則在借着書頁的掩映玩手機。

而書頁的大小恰好能幫你遮住亮着屏的手機。

【laugh】:知書姐,上次那幾個人裏,能幫我把李姿截個圖嗎?

知書的微信頭像和葉瑜類似,簡潔大方,是一個藝術字“書”。

【書】:稍等。

知書的回複與本人的聲音相比略顯高冷,但絲毫不妨礙她麻利的辦事效率。

五分鐘不到,一條微博鏈接就傳了過來。

【書】:微博的主人當晚在場,偷拍了不少照片,周家屬于我們的客戶保護範圍,公司相關負責人員已經聯系後臺将周美澤的照片屏蔽,剩下的第二張就是李姿。

【書】:[圖片]

知書不僅把鏈接轉了過來,還把一張只有李姿的偷拍圖片就傳到了方知樂手機,這張圖一看就是經過了處理和馬賽克,只能看出李姿的臉,她正一臉癡迷地和周圍前凸後翹布料走極簡風的火辣女貼面舞。

方知樂內心狂笑,面上則紋絲不動,手指按了幾下。

【laugh】:[貓貓跪謝.jpg]

【laugh】:謝謝老板娘!

【書】:客氣了。

方知樂登陸某個網址,在論壇的板塊敲了一個全黑的頭像。

-幫我做個事。

消息很快回複。

-說。

-給你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京市李家的四小姐,我需要你把這張照片,盡可能傳給每一個與李家有來往的人家。

-全網?

-不,僅限上層交際圈。

-收到。

方知樂收起手機,認真聽講,記錄筆記的速度都比之前快了不少。

下課之後,第二節 是英語,方知樂給英語老師請半節課的假。

“你呀,英語不行就得多努力,周圍的同學都是自小雙語教育,人家天天請外教,不說單詞記得多少,口語至少都不錯,”英語老師挑剔地審視面前略顯窮酸的少女,“你一句話只有一個單詞讀錯就不錯了,就這樣你還天天請假。”

方知樂沒穿之前,原身從小家庭條件差,英語有口音,一直被英語老師嫌棄。

她也懶得問自己什麽時候“天天”請假了,方知樂輕咳幾聲,張口用英語把自己剛才請假的說辭念了一遍。

用的還是純正的英腔,咬字發音都是跟本地人學的,完全能以假亂真。

方知樂抽出一根神經,想起自己拉着葉瑜在大學裏參加英語社團,裏面有幾個來自英國的小姑娘,她當時已經得知葉瑜的性取向,媒婆心理作祟,時不時就拉着葉瑜去參加聚會,結果葉瑜莫名其妙給她甩了不少臉色,最後學沒學會倒是不清楚,自己倒是混了個英腔。

英語發音是美音好聽還是英腔好聽純屬個人偏好,但用來裝逼絕對無敵。

一通流利的英語下來,英語老師被她念得一愣一愣的。

方知樂擺擺手,“老師,我能去了嗎?”

英語老師說,“啊……能。”

方知樂走後,英語老師看着她的背影,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前幾天還是滿嘴的中式英語,怎麽幾天沒見,口音都拐到愛爾蘭了?

剛被流放到愛爾蘭的方知樂掀開褲腿,露出膝蓋,方便醫務室的阿姨給她上藥。

“哎呦,怎麽又傷到啦,”阿姨語氣十分不落忍,“你這孩子,怎麽總惹事呢?”

方知樂嘆了一口氣,“阿姨,我這是被紮,我是受害者。”

“我當然能看出來!”阿姨聲音拔高,手下動作卻愈發輕柔,“你當我這個醫生白當的,這一看就是有人故意紮的,還差一點就戳到膝蓋縫裏了。”

“是嘛,怪不得我一走路就覺得疼,”方知樂動了動腿,換來阿姨的一巴掌,“別亂動!”

方知樂老實坐好,膝蓋的破皮區域并不大,但莫名奇妙紅腫一大片。

“阿姨,就一個筆尖,芝麻粒大小的傷,為什麽腫起來了呀?”方知樂問。

她又不是林黛玉,葉瑜也不在她身邊,方知樂沒必要被紮一下就得來醫務室。

除非傷口真的很疼。

隐隐作痛地折磨了她一節課,不是不能忍,就是很煩人。

阿姨憤憤道:“你們這些學生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筆尖怎麽啦,筆尖小就可以亂紮人啦,傷口小就可以不在意啦,筆尖裏面的油墨可是髒東西,這黑點以後多少年都消不掉!”

“啊,說得對,罵得好,”方知樂連忙附和,緊扣主題,“可為什麽腫。”

阿姨嘆了一口氣,“應該是有點過敏,油墨嘛,進入皮膚會刺激的。我給你拿一支藥膏,回去了每天塗三回,明天下午要是還不消腫,記得過來看。”

方知樂點頭,“好哦,謝謝阿姨。”

阿姨把藥膏拿過來,看方知樂低頭裝藥膏的乖巧模樣,忍不住囑咐道:“同學之間有誤會要解開……要是有人欺負,還是得去找老師,你再這樣過來,我就要聯系你班主任了。”

“哦那倒不用。”方知樂往外瞅着,醫務室在一樓拐角,剛才有幾個西裝革履的保镖從旁邊的樓梯上去,她探出半個頭看熱鬧。

阿姨也被她引得往外看,然後吓得“啊”了一聲。

“這是幹什麽呀!”阿姨嚷嚷。

幾個保镖圍在後面組成一棟牆,最前面的保镖拉着李姿往下走,不,準确來說,是往下扯。

“我不回去,我不要關禁閉,我不!”李姿抓着樓梯扶手,頭發衣服都亂了,臉上曠了早自習化的“桃花妝”還沒來得及自然氧化,就被臉上分泌的各種液體弄得稀裏糊塗,乍一看簡直能去午夜檔鬼片客串。

保镖訓練有素,二話不說上手掰開李姿的手,然後把人攔腰扛起,騰騰幾步下樓,揚長而去。

方知樂“啧啧”幾聲,收頭回來,沖阿姨甜甜一笑。

阿姨說,“你剛說什麽不用?”

“我說,不用叫老師,”方知樂擡腳感知膝蓋的疼痛度,彎唇一笑,“因為我一般當場就把仇報了。”

阿姨:??報仇還能成這個樣子,騙鬼呢?

沒再和阿姨解釋,方知樂在阿姨擔憂的目光中,一瘸一拐往回走。

然後,碰見故意等在樓梯口的葉瑜。

那人顯然已經找人問過方知樂的蹤跡,抱着胳膊看過來的瞬間,捕捉了她一瘸一拐的詭異走姿,眉頭狠狠擰了起來。

方知樂:……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出門忘看黃歷。

葉瑜上前幾步扶住她,面色不虞道:“你這是怎麽了?”

一節課沒見,這人怎麽就瘸了?

方才不是還好好的?

方知樂往李姿的方向指了指,“就剛被端走那個,在我路過的時候用筆尖戳了我一下,現在自食惡果被人端走了哈哈哈哈。”

葉瑜沒有笑,她直接蹲下來,要掀開方知樂的褲腳。

“哎別別別,”方知樂扯着自己的腰帶往後蹦,活像個四肢不勤的瘸腿熊,“剛上了藥,不能動,藥膏會蹭到褲子。”

葉瑜收回手,語氣不帶任何溫度,“嚴不嚴重?”

“不嚴重,”方知樂歡快道,“一點小傷而已,你別老瞅我,你瞅李姿,她可要被家裏人關禁閉哦吼吼吼。”

“我為什麽要瞅她們,”葉瑜冷冷打斷,“她關禁閉和我有什麽關系,可你的膝蓋卻傷到了。”

方知樂逐漸張大嘴巴。

果然是古早狗血百合文,這種“我的人少了一根汗毛我就要讓你給她陪葬”和“別人死活與我何幹,我只要你”的炸裂帶感臺詞真是張口就來啊!

她李姿關禁閉、上老虎凳、潑辣椒水、甚至小命不保都無所謂,方知樂卻不能被蹭破點油皮。

方知樂還沒有反應,葉瑜懊惱地想了幾秒,掏出手機,發了幾條消息。

“你在和誰說話?”方知樂小心翼翼詢問。

葉瑜把屏幕轉過去給方知樂看,對面的人是周母。

“李姿照片的事情你知道嗎?”葉瑜說。

這種僅限她們上層交際圈的傳播範圍,方知樂心道她應該說不知道。

“你應該不知道,我告訴你,”葉瑜手指往屏幕上劃拉幾下,沒有任何出賣李姿隐私的愧疚感,把照片一張張劃給方知樂看,語氣嚴肅道,“她們出去鬼混,身上不知道沾了什麽髒東西,你以後碰見她們了千萬要遠一點。”

方知樂點了點頭,“李姿和周美澤關系好,伯母應該很生氣吧。”

葉瑜搖頭,“伯母之前是不生氣的,還問我哪個裙子好看,直到剛才我告訴她,李姿試圖叫上我一起去玩。”

方知樂眨了眨眼,好奇道:“然後呢?”

葉瑜點了幾下屏幕,收了手機,平靜道:“伯母現在已經在提包去李家的路上,答應我肯定會讓她的禁閉期限翻一番。”

方知樂:……不愧是你倆,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親母女。

葉瑜看樣子還是很擔心自己的膝蓋,方知樂連忙轉移話題。

“我這裏真的沒事,”方知樂笑了笑,“這都上課啦,你怎麽還在外面,快點回去上課吧。”

方知樂請了假,現在也該回去了。

“我的書法作品被人毀了,”葉瑜說,“給老師請了假,這幾天不住宿,也不上課,自己在書法室練習。”

“毀了!?”方知樂一蹦三尺高,“《洛神賦》嗎?誰毀的?”

葉瑜搖了搖頭,一幅不願意多說的樣子,“我已經聯系了家裏人,到時候看調查結果吧。”

方知樂心疼得都在滴血,“那可是你沒日沒夜寫了十天,要拿去參賽的作品啊……”

“你想想,誰有你宿舍的鑰匙,讓學校配合你調查,調取監控,一定能查到。”方知樂氣得火冒三丈,“我呸!暗中動手腳,跟陰溝裏的耗子一樣見不了光,惡心!什麽東西!”

葉瑜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她,這副為自己打抱不平的樣子,真是百看不厭。

“你看我做什麽,”方知樂抓了把頭發,“我說錯了嗎?”

“沒有,”葉瑜笑了笑,“這件事不能讓學校知道,我自有安排。”

方知樂愣了一下,當即在胸口前做了個捧身份證的動作,“那好吧,需要我幫忙的時候一定要和我說,我覺得就是孫黎那幾個人幹的,我方知樂無證據實名舉報她們三。”

葉瑜被她逗得笑得肩膀顫動,好久才停下來。

停下來的時候,方知樂正看着她,眼神溫柔,“現在開心點了沒?”

葉瑜眨眨眼,輕聲道:“開心。”

有方知樂這樣的人對自己好,葉瑜忽然覺得世界也是可以很可愛的。

所以,她要多多努力一點,争取家裏人的幫忙,查出“照片”到底是怎麽回事,然後,她會讓那些傷害過方知樂的人,統統付出代價。

葉瑜最近收到很多條來自“家庭”的信息。

其中有兩條分別來自她矜持高傲的爸爸和媽媽。

爸爸的口吻向來是嚴肅中透着不耐,好像看所有人都不順眼。

他不滿意媽媽只給他生了一個孩子,而且孩子還像極了爺爺,喜歡文藝界的書法,不喜歡從商,一點都沒有他當年桀骜上進的模樣。

爸爸:還來得及寫一幅嗎,我可以聯系活動的主辦人,拖遲幾天交稿。

媽媽的語氣和爸爸有細微的區別,少了點不耐,多了點刻薄。

她倒是沒有嫌棄葉瑜練習書法,當年她嫁入葉家看的不是葉父,而是葉老爺子。

葉老爺子才是葉家深藏不露的根基,如今老爺子看似不理政事,可葉家的大權還握在他手裏。

老爺子年輕的時候非常風流,兒女孫子孫女太多,數來數去連臉都很難認全。

葉父一直以正室妻子所生的唯一一個兒子自居,自認葉家交到他手上是名正言順。

可葉母卻看得清楚,要不是葉瑜得了葉老爺子的喜歡,小時候養在老爺子膝下幾年,混了個臉熟,葉父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其他私生子拉下臺。

葉父這些年自視極高,向來看不起自己的異母兄弟,葉母偷偷替他料理了不少,可他卻像個唯吾獨尊的傻子,半點都不知情。

所以只要老爺子喜歡葉瑜,喜歡書法,葉瑜就可以也必須安安心心地上自己的學、寫自己的字。

葉瑜分別回了爸媽的消息,又把雪叔的消息點開。

雪叔:抽個時間回老宅一趟,老爺子想你了。

葉瑜:好,我明天就回去。

葉瑜打電話找的“雪叔”并不是她的叔叔,而是老爺子身邊的管家、心腹,或者說,葉家的二把手,除了老爺子之外最尊貴的人。

老爺子是個狠人,狠到某種程度心理是不正常的,例如他們通常六親不認,常人在乎的血緣在他眼中什麽都不是,只有身邊陪着他從一文不值走到現在一起經歷過腥風血雨的兄弟,才能在他心裏占據點神聖的位置。

是以雪叔的地位僅次于老爺子,這一點連現任葉家家主、葉瑜的父親也沒辦法撼動分毫。

葉家的孫輩太多,誰都想在老爺子面前露臉争寵,只有得到老爺子的肯定,才是真正的葉家人。

所以葉母毫不心軟地把葉瑜送到老宅,那時候葉瑜還不到兩歲,走路都不穩,老宅的保姆帶孩子總是不盡心,葉瑜經常感覺身體不舒服,小小的心靈也無比寂寞。

于是她經常在晚上偷偷跑到後花園的假山上看星星,老宅太大,他們是不被允許去後花園的,小葉瑜以為穿過前庭,來到後花園,再爬上那個看起來很高的山,就是一趟無比遙遠、無比英勇的旅行。

雪叔就是這個時候注意到了她。

一個長得玉雪可愛的奶團子,喜歡半夜裏跑去黑漆漆的後花園看星星,不怕嗎?

葉瑜說,星星很好看。

雪叔問她,老宅前庭的花園、池塘、人工湖,不好看嗎?

葉瑜還是說,星星最好看。

她說,想變成其中的一顆星星,這樣她就不孤獨了。

雪叔人至中年,冷心冷清幾十年,就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小孩也分很多種,葉瑜沒準屬于其中“有點可愛”的物種。

于是他覺得有趣,以後數月,在伺候老爺子的間隙裏經常找葉瑜說話。

有時候是中午午睡的時間,有時候已經到了半夜兩三點,他都會毫無心理壓力地叫醒熟睡的小孩,讓她陪自己說話。

面前的叔叔一頭白頭,看起來很累,很寂寞,小葉瑜打着哈欠,一句抱怨都沒有,穿上小拖鞋把櫃子裏的毛絨兔子拿給他,說這是她出生那一年收到的禮物,本命兔子,送給叔叔,他就不孤單了。

雪叔在之後的很多年,都會偶爾回憶起那一個抱着兔子的小孩,她睜着惺忪的大眼睛,把最愛的東西送給他,說這樣就不寂寞不孤單。

後來,身邊的心腹總是往小孩子那裏跑,老爺子順理成章地知道了葉瑜,把她抱養進自己的小院,親手教她書法。

一晃就是三年。

“外面熱,怎麽也不撐把傘。”葉瑜下車的時候,雪叔已經等在門口。

雪叔将一把黑色的膠質燙金傘打在葉瑜頭頂,進門還得走過兩個走廊,會曬上幾分鐘,“你們小姑娘皮膚嫩,得多注意養護。”

葉瑜一下車,動作變得規整矜持,一言一行都合乎規矩,甚至連呼吸都像是固定了頻率,絲毫不出差錯。

不過那雙眼,還是在雪叔囑咐的間隙裏,朝他俏皮地眨了眨。

像是總會脫軌的那條線,皮得很。

“你呀,”雪叔忍俊不禁,“沒個大人樣。”

“我本來就是個孩子呀,”葉瑜說,“我還沒過十八歲生日呢。”

雪叔算了算日子,“還有半年左右,過了年,再過個清明節,就到了你生日。”

十八歲。

當時那個只有兩歲的小團子,連他的大腿都抱不到,竟然一晃就到了十八歲。

“你張開了,也變漂亮了,”雪叔看着她的臉,懷念地嘆道,“不過先和你提個醒,老爺看見你,絕對會吃驚,到時候你別多問。”

雪叔經常在見爺爺前囑咐她幾句,葉瑜從小聰慧,察言觀色的本領爐火純青,自然心領神會。

葉瑜捏了一把傘柄,在雪叔的握着傘柄的手指上戳了一下,小聲道:“雪叔,你的手這些年好點嗎?”

“老毛病了,”雪叔不在意道,“沒什麽問題。”

葉瑜在小時候見過他的手掌顫抖,是那種不受控制的震顫,當時她剛學了一個詞“羊癫瘋”,以為抽搐就是羊癫瘋,跑着嚷着出門喊人來救他,鬧出不少的笑話。

後來才知道,那天雪叔是替爺爺出任務,年輕的時候手腕使用過度,磨損程度高,這回出任務像是壓垮駱駝的稻草,手腕徹底勞損,能用倒是還能用,就是挺費事。

虧得葉瑜這樣鬧了一場,傳到老爺子耳中,狠狠笑話了雪叔一番,繼而感慨他們都老了,最後發話這種任務讓雪叔下放給下面的年輕人去做,自己就歇着頤養天年。

不過年輕時候欠下的債,老了再怎麽彌補,不過是拖延進程,遲早會報廢。

葉瑜靜了一會兒,故意刺激他,“雪叔頭發又白了一大片。”

“雪叔你該染頭發了。”

“雪叔,人要服老,你是不是又閑不下來啦?”

雪叔瞥了她一眼,冷哼一聲,“少來激我,我才五十歲,老什麽老,而且我這是少白頭。”

五十歲對于一個保養得當的男人來說,并不算很大年紀,連法定退休年齡都不到。

算算日子,老爺子下一個壽辰正好六十歲,兩人從外貌上看,都是老當益壯,看不出任何頹勢。

雪叔和葉瑜越走越進,還沒走到門口,聽見笑聲如洪鐘從前方傳來。

“到了。”雪叔收了傘,上前敲門,等裏面傳來“進來”的聲音,側身讓葉瑜進去。

進門是一處雕梁畫棟的亮堂內室,集齊儒釋道三家的元素,裝修每一處無一不講究風水,擺件無一不精致,每個東西拎出來都價值連城。

葉瑜眼神亮了亮,笑道:“爺爺,你又把三家混一起啦。”

葉無蒼正舉着沾滿靛青的染料落筆,一聽這話,氣得撂筆就斥,“什麽叫又混一起,你這孩子真不會說話。”

“道家的風水,釋迦摩尼的經書,還有您這‘以和為貴’的書法橫幅,思想是妥妥的儒家思想,就是看着三不像,”葉瑜笑着走上前,雙手背後,身子往前傾着要看葉無蒼的畫。

葉無蒼雙臂一攔,掩在上方,就是不讓她看。

葉瑜說,“爺爺你好小氣。”

葉無蒼施施然放下胳膊,他穿着一身唐裝,走動間綢緞布料光滑如水,透出逼人的貴氣。

“先不看畫,”葉無蒼走到一旁的太師椅前坐下,擡頭去看葉瑜,“你也坐……”

最後一個字并沒有說完。

“o”的尾音像一個殘缺的圓,說到最後,徹底息聲。

葉無蒼看着葉瑜的臉,目光怔忡又出神。

葉瑜不明所以,歪了歪頭,又往旁邊動了半步。

她一動,葉無蒼的視線也跟着動。

但那視線并不熱切,也不凝聚,像是一團看不清楚的煙霧,袅袅淡淡,風一吹就散。

而隔着那道薄霧,背後的目光又似透過葉瑜這張臉,看向什麽別的人。

“爺爺。”葉瑜任由他看了一會兒才出聲打斷,并不好奇,也不多問,“你在發呆嗎?”

葉無蒼烏黑的鬓發在他輕顫的動作下微微一抖,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薄霧散去,凝聚成一汪深潭。

“爺爺老了,總是走神,”葉無蒼說,“沒吓到小瑜吧?”

葉瑜搖了搖頭,坐在旁邊的矮凳上,“爺爺不老,我也不怕。”

“也是,你從小就什麽都不怕。”葉無蒼輕輕笑了笑。

“說說吧,”沉默幾秒後,葉無蒼主動詢問,“這次給小雪打電話,碰上了什麽棘手的事?”

葉瑜乖巧一笑,不答反問,“爺爺怎麽知道的。”

“你們倆還想瞞着我?”葉無蒼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除了你,還有誰會讓小雪出這個老宅?”

提到雪叔,葉瑜不得不順着話題往下走。

“您啊,”葉瑜故作誇張,“雪叔可是親口說的,他不出老宅,是因為您非要吃齋念佛兩年整,他得陪着您。”

葉無蒼擺擺手,“少來,我什麽時候讓他陪了。”

“雪叔可是跟了您一輩子,”葉瑜按了一下旁邊燒水的按鈕,“這些事您不說他也得陪啊,而且就算您說了,說讓他走,他就更得陪了。”

葉無蒼聽她繞來繞去什麽陪不陪的,擺手道:“好了好了,都給我繞暈了。”

葉瑜見好就收,回答葉無蒼最初的問題,“是一幅字。”

葉無蒼沒說話,看表情在聽,葉瑜繼續往下說。

“爸媽讓我參加京市書法銀霜獎的評比,寫一Ⅰ幅洛神,”葉瑜垂下視線,輕聲道,“差不多寫完的時候,有人闖進我的宿舍,用墨潑髒了。”

葉無蒼聽完沒有說話,他的臉龐有一種歲月刀削斧鑿過後的深沉,嘴唇和上眼皮的脂肪會随着年齡的增長而流逝,年輕時正氣的一張臉,年老之後,反而會趨于冰冷銳利。

葉瑜知道面前的人,并不是表面上和她插科打诨的小老頭。

他是一個骨子裏冷血冷情的,真正的,上位者。

年輕時候徒手收攏京市各處地盤,從一個修玻璃的學徒,成為咳嗽一聲京市都能震顫幾下的“葉老爺子”,絕非仁慈善良可以形容。

“小朋友之間的玩鬧,”過了兩分鐘,葉無蒼慢慢開口,語氣平靜,“有點過火而已。只有這點事嗎?”

耳邊傳來壺水燒開的聲音,葉瑜輕輕握住隔熱壺柄,沖泡茶粉。

她不會點茶,葉無蒼不讓人教她,說看她端茶遞水低眉順眼的樣子就鬧心。

可老人都喜歡小輩承歡膝下,不學茶道,基本的沖茶泡茶會吧,于是葉瑜趁機把自己喜歡的茶葉帶到葉無蒼的屋子,看見茶缸空了,就抓了一把茶葉扔裏面,颠兒颠兒地接滿熱水,期間還撞倒了一個落地燈盞,噼裏啪啦一通響之後,一臉求表揚的模樣端到葉無蒼面前。

望着那一大杯“粗制濫造”的茶泡水,和把泡茶這樣文雅的事情弄得雞飛狗跳的小葉瑜,葉無蒼哭笑不得。

此時此刻,過了十幾年,葉瑜還是不會泡茶。

燈罩倒是不會再踢倒,因為她已經長高,求表揚也不會寫在臉上,因為她的臉皮也懂得了得在必要的時候變薄。

一杯看上去挺清涼的茶遞到葉無蒼手邊,葉瑜虛心受教道:“您說的對,是我太大驚小怪了,這麽點小事就麻煩雪叔,沉不住氣。”

望着手邊的茶,葉無蒼眼神略微動容。

葉瑜垂眼的神态,又讓他一陣恍惚。

幾秒之後,葉無蒼接過茶盞,輕輕嘆氣,“你要是沉不住氣,那就沒有沉得住氣的孩子了。”

葉瑜靜靜聽着,沒有說話,沒有反駁。

“罷了,就讓雪叔跟你走一趟吧,他比我細心,”葉無蒼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盞,表情不辨喜怒,“你能把爺爺的話記在心裏,一以貫之這些年,辛苦你了。”

葉瑜的視線難以察覺地停滞了一瞬,心道終于來了。

潑墨只是個由頭,這背後代表的不只是小孩子受了欺負要找大人幫忙。

葉瑜完全可以和老師反應情況,讓學校解決,也可以自己查人,畢竟來回就那麽幾個目标,她又不怕誤傷。

再退一步,葉瑜就是個容易委屈哭鼻子的小姑娘,受了欺負往長輩懷裏一縮,讓別人出頭也很正常。

但這種正常,放在葉家老宅,統統變成了更加複雜、牽扯無數的東西。

葉周兩家,一家清貴,一家富貴,“清貴”與“富貴”乍一看并沒有什麽區別,反正都很有錢,可把單獨的字拎出來,“清”與“富”的差距就一目了然。

葉家有勢,不只面上看到的這些,葉瑜在老宅生活的幾年裏循規蹈矩,離開時卻被下了一道死命令。

說是“死”命令,其實也是葉無蒼一句看似随意的話。

“姑娘身子骨弱,壓不住家裏的勢,以後上學讀書,都讓她做個普通人吧。”

葉母當時的表情煞是精彩,回去的路上一言不發,到家就和葉父吵了一架。

葉瑜還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沒用的東西,讓你去哄老爺子開心,這下竟然讓他親口奪走你的身份!”葉父指着小葉瑜,目光就像看一個廢物。

葉母比他沉得住氣,把葉瑜叫到自己面前,細細詢問她在老宅的細節,然後陷入沉思。

葉父沖到葉瑜身邊,拎起她的行李扔到門外,指着外面無盡的夜色,“滾出去,明天我就找你給你辦戶口,從葉家遷出去。”

“先別急,”葉母按住他的手,“我覺得不一定是咱們理解的這個意思,你想想,葉瑜能進入老爺子的書房,還得到他親手教導,應該不是讓你把她改姓、剔除身份,沒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呢?”

畢竟他們只有葉瑜一個孩子,葉父偷偷做過檢查,生不出孩子是自己的原因,他這輩子都別想有另一個親生孩子,所以夫婦倆個以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商量了一下,暫時讓葉瑜以普通小孩的身份上學,不讓任何人知道她是葉家的孩子。

過了幾個月,适逢年關,葉家收到來自老宅的年禮,其中最大的一份署名給“葉瑜”,葉父葉母這才放下心來。

後來,葉瑜一直過着無比低調的生活,周家也略有耳聞,向來不對任何人透露葉瑜的身份。

葉瑜垂頭,恭謹道:“我覺得那些話都是對的,所以一直這麽做。”

“不讓你說是我的孫女,不覺得委屈嗎?”葉無蒼問,“還把你送進普通學校,身邊除了周家那個家世配得上你,別人都是你能踩在腳底的蝼蟻,可你必須和這些蝼蟻混在一起,不能暴露身份,不能多說一句,肯定受了不少欺負吧。”

“暴露身份後,會很麻煩,”葉瑜說得很慢,也很沉,眉頭随之輕輕皺起,“我不喜歡周美澤過的生活,亂,雜,吵。”

“而且,”葉瑜眉頭皺得更深了,“我和爸媽的關系不夠親厚,從小就沒有跟在他們身邊出席酒會,這種事情隐瞞與否,都不太重要。”

葉無蒼忽然開口,目光沉沉宛若能看透人心,“你的意思是,就算爺爺不要求你,你也不願意暴露身份?”

葉無蒼的氣勢太過懾人,葉瑜有些緊張,不自在地抓了把頭發,抓完忽然發現這是方知樂的小動作,愣了愣。

一想到方知樂,緊張的情緒不知為何瞬間安定下來。

葉瑜嘴角微勾,眼睛彎彎笑起,“這個前提推不出現在的結果,如果沒有爺爺,就算我刻意隐瞞,也隐瞞不了,爸媽不會同意,反而覺得我叛祖離宗,一早就拉着我出入聚會,高中就得學着打理家裏的生意;如果沒有爺爺,我也不會這樣堅定地選擇隐瞞,因為蒼蠅只會圍着肉轉,沒有爺爺,我就是一塊又老又硬的臘肉,誰還來嗡嗡吵我呀。”

這樣一通話把葉無蒼逗得樂不可支,笑聲持續了半晌才停下。

葉無蒼指了指葉瑜,目光重新恢複慈愛,擺手道:“你這小胡孫,什麽又老又硬的臘肉,又來逗爺爺。時候不早,讓雪叔帶你出去吃點好吃的,別陪我這個老頭子吃齋飯。”

說完不等葉瑜癡纏着要陪他吃飯,葉無蒼按了下手腕的表,門應聲而開。

雪叔在門外西裝革履地看過來,聲音沉沉中帶着笑意,喚她出門,“小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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