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水螳螂歌
月書一頭霧水,見他把布包着的面具遞到跟前,這才隐隐明白他或許是老妪的孫子。
她一手拿着合仙面具,連連道謝。
“你叫什麽?”
“月書。”
李休寧點點頭,笑道:“我知道了。”
少年近着距離看她,對上那一雙微挑的眸子,瞥見多出的一點墨後,倒是微微羞赧了些。
月書睜大眼,忙轉過身把面具戴起。
李休寧走到門外等她。
山房裏馬氏還未醒,天井裏開出的白荷亭亭玉立,圓葉碧綠,他靠着槅扇,怎麽也想不到今日如此湊巧,以至于一時分辨不清真假現實,只覺滿眼恍惚似夢。
少年昨日去坦然寺進香,路過山腳寮房,恰逢午後人困馬乏時候,天光灼灼,牆邊綠蔭成片,他只略一歇腳,擡眼便掃到百年的大茶樹下那一點水青色。
像是日光透過荷葉,濾出一重爽目的青綠色澤。
歪坐在小小的禪床上,少女歪着頭呆呆望着頂頭的樹冠,一雙長而淡的眉,悶熱天氣,面頰泛紅,腕上一只銀镯子,膚色雪白。
李休寧站在門外,低垂着眉眼,思緒被午間的暖風擾動。
月書穿好外衫,跨過門檻出來,見他傻傻杵在外面跟保安一樣,咳了幾聲。
李休寧悄悄藏起嘴角的笑,輕聲跟她說了吃飯的事,像是知道她會推辭,少年走到山房門口,回身勸道:“奶奶向來熱心腸,吃飯而已,家中只她一人,月姑娘莫要推辭,拂了老人家好意。”
月書猶豫,不想肚子率先出聲。
咕——
“……”
她手扶着面具,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馬氏:
“背人背累了,既然奶奶喊我吃飯,我就、就卻之不恭了。”
李休寧轉過身,卻是忍俊不禁的樣子,少年邊走邊與月書說起家裏一些簡單事,讓她勿要擔憂。
月書沿着牆邊的陰翳走,少年聲音清清郎朗。
“我叫李休寧,生在休寧,父母如今居于休寧縣,家弟承母姓,喚祁青都,自幼便長在徽州。石馬村家中,父母與家弟并不常來,自爺爺去世後,便剩下奶奶。”
“奶奶今日說起月姑娘,比往日都開心,讓我一定要把月姑娘請回家吃一餐飯。”
月書心想,肯定啊,她這臉上亂七八糟的,狗看了狗都要笑。
路上偶爾碰到幾個同村人,李休寧便颔首打聲招呼,什麽二叔四叔伯三嬸嬸,一個村都是親戚。
月書戴着面具,倒也省事,只是聽到李休寧喊五舅奶奶時頓了頓步子,視線落在那黃淨婦人面上,思緒一滞。
“怎麽了?”
月書擺擺手,離那婦人遠了才開始胡扯:“我想起了我的五舅老爺。”
“我五舅老爺死得早,五舅奶奶在家守寡,好多年不見了,你剛才一喊,我就想起她來。”
李休寧咦了聲,倒覺得巧,笑道:“我這位五舅奶奶也是守寡,族中義莊贍養,不過人住在青都城裏,因近日義莊分發贍恤銀錢,她才回村,我平日也很少見她。”
原來如此。
這婦人不似小産後的虛脫模樣,想必還未吃藥堕胎,大抵是要等着領了贍恤銀錢之後再做打算。
月書挑着眉,一個人笑了笑。
兩個人走進一條巷子裏,不遠處,一戶人家屋門大開,水磨磚砌成的門樓上石雕精麗絕倫,出檐挑雲,一只小貍花貓趴在門前抱鼓石上,見人來了,喵了喵。
屋裏使女聽見聲響,将桌上的竹罩子撤下,擺好碗筷,白發老妪拄着木拐候在堂廳前,翹頭案上,銅鏡光可鑒人,照出了夏日一縷風動。
老妪看到孫子一臉笑意,一手把月書拉着上桌,聽她不住道謝,慈祥道:“不用謝不用謝,都是小事。”
月書搖搖頭。
“奶奶說的小事對我而言是雪中送炭的大事,千言萬語謝不盡,等我回了寺裏,定要為奶奶燒幾卷佛經,祈禱您老人家身體健康,事事能夠如意。”
“你住在那邊的坦然寺?”
月書笑道:“進來不是要到佛家的盂蘭盆節麽,寺裏小住些時日。”
老人家點點頭,瞥見李休寧拉開椅子坐在八仙桌一側,立馬拿筷子敲了敲,少年不明所以。
“奶奶?”
“端着你的飯碗回你屋吃去。”
李休寧縮回夾菜的那只手,詫異極了,對着老妪那張故作嚴厲的面容,他無奈道:“怎麽有人來了,倒要我去屋裏,我又不是十三四歲的閨女,況且兩個人吃飯多冷清。”
老妪哼了聲:“你在這兒我吃飯不自在。”
李休寧:“……”
他洩了氣,餘光見月書還戴着面具,捧着碗不曾取下,心下似有些明白過來。
少年替老妪夾了一筷子菜,瞅着她哼笑一聲,拍拍袖子起身。
李休寧走後,月書松了口氣,小心解下系繩。
老妪本想忍住的,但看到她無遮掩的面容後,偏就忍不住,到底是笑得臉打皺。
月書不怪這鬓發蒼蒼的老妪,筷子夾菜添到她碗中,也跟着笑道:“奶奶笑起來好看,年輕時候一定是個大美人。今天多虧奶奶了,望奶奶天天都笑口常開。”
上年紀的老人對着孫兒一般的小輩,十分喜歡,她點了點碗碟裏菜,讓月書別只顧着她。
“你是客人,吃飽吃好就是最大的事。”
午間時間過得極緩慢,老妪胃口不大,吃了個半飽,跟月書閑聊起家裏大小事。
“你家就你一個丫頭姑娘?”
月書點點頭,見老妪意外的表情,笑笑道:“我們家那塊,城裏人生孩子就只能生一個,村子裏略寬松點,第一胎姑娘,還能生第二個。”
“诶呦,那是哪裏?我都沒聽說過。”
月書瞎編:“很偏的地方,人太多了,地不夠分,就這樣。”
老妪以為是山裏邊,沒有深問下去。
吃過飯,老妪見日頭還大着,便讓月書家裏歇一會兒,給她倒了碗大麥茶。月書坐在陰涼角落,想着這塊也沒什麽,面具就放在膝蓋上,不曾想李休寧遞碗出來,恰好路過,兩人便正對上了。
月書眼疾手快,手擡茶碗遮臉。
少年退回幾步,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見她露出的滑稽墨痕,忽就想起吃飯時老妪堅持把他趕走的事。
原來是這樣。
他心裏一動,原路折返,碗又端了回去。
聽到漸行漸遠的腳步,月書偷偷看過去,少年身影消失在第三重門後。
光影斑駁,竹柳搖曳,她一個人嘆了口氣,揉了揉臉,最後罵了宋希庭一句,将面具虛虛蓋在臉上,閉目小憩。
不知過多久,月書半夢半醒,臉上有濕濕的感覺。
她還以為下雨了,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迷迷糊糊中頭撞上一個硬物,疼意瞬間把她喚醒。
靠在躺椅上的少女一動不敢動,呼吸急促,半晌,視野清晰了,她目光撞見少年修長的脖頸,平整的襟口。
李休寧揉着被她撞到的下巴,一手拿着沾了墨跡的帕子,看到月書驚魂未定的樣子,忙舉給她看,解釋道:“在幫你擦臉上的墨。”
月書不說話,少年心下不安,他左右前後看了看,家裏使女跟他祖母都在午休,他小聲道:“真的,沒騙你。”
說着,他輕手輕腳去了前廳,回來時捧着銅鏡。
“你看看。”
月書眯着眼,探身細看,半晌,控制不住嘴角上揚的弧度,朝他重重點了個頭。
穿堂暖風攜着浮塵拂過青色茶沫石,白牆之上花藤攀爬過蝴蝶瓦,幾只蜻蜓落在潮濕的溝槽邊。
月書又喝了碗大麥茶,問他是用什麽擦的。
李休寧晃了晃他碗裏的酒,笑着說:“是一種加了野蘭花汁的酒。”
月書瞧了眼,微詫:“這樣就可以了?”
“嗯,你臉上那些墨做來雖難,但洗幹淨容易。我在歙縣跟着師父見過。”他說着一個人又悶笑了幾聲,“我說你為什麽要把臉遮起來,原來是這樣。”
月書用茶碗撞了撞他的酒碗,搖搖頭,很是無奈。
“你知道是誰畫的嗎?”
月書望了望天,咬牙切齒:“一只狗。”
李休寧知道這定然是人,看她如此表情,便沒有多問,端起碗喝了口酒。
酒水入後略苦,逐漸回甘,到心裏就甜了。
月書偷偷看着少年側顏,忽就想到飄在陽春裏的潔白柳絮,夏日裏的皎皎白荷。
“我要走了。”
她小心從竹椅上起來,豎起一根手指抵着嘴,讓他不要大聲。
月書朝外瞧了瞧,壓低聲道:“別把奶奶吵醒,我叨擾你們這麽久,該回去了。”
李休寧低着頭,少女探頭探腦的樣子倒是憨憨傻傻的,他不說話,只等月書目光頭來,才點點頭。
他嗅到一股很淺的桃子香,于是扭頭看着院子裏栽的桃樹。
“你等等。”
七月的桃子大半還是綠的,只尖頭一點可喜的嫣紅色,少年勾着沉甸甸的枝丫摘了五六棵下來。
他用月白色的汗巾子包好,月書睜圓眼,原想推手,可見他笑的模樣,腦海裏拒絕的念頭轉瞬便散了。
“多謝。”
李休寧笑而不語,帶着她輕手輕腳出了門。
兩個人過了小拱橋,村頭小溪旁道了別。
——
山色蒼翠,月書半路上又把合仙面具扣在臉上。
等她人到了寺中寮房,時候已然不早,廊下來回踱步的小丫鬟見着了她,一下子似乎松了口氣。
月書走近後問道:“怎麽了?”
扶青瞧着她臉上的面具,到沒先前那般的焦急,一五一十說了她不在時發生的事。
“溫掌事遣人過來,說是殿下找你,有事吩咐。我說你近日病了,上吐下瀉的,人在茅廁裏,一時怕過不去。柳絲姐姐便等在這兒約莫有半個時辰,最後實在沒辦法,讓我把你從茅廁裏拖出來,說什麽占着茅坑不拉屎,先提起褲子憋着,回完話再回來。”
月書歪頭,心想這還真是柳絲能說出來的話。
“後來呢?”
“我怎麽敢,就說你、你暈倒在茅廁裏,差點掉茅坑裏去了。”扶青尴尬地抓了抓頭。
“她信了?”
扶青點點頭:“她就這麽走了,還告訴我,等月姐姐洗幹淨了再去半山腰的寮房回話。”
月書抱着桃子,半晌,給了她一顆桃子,嘴裏還是道:“随機應變,不錯。”
好歹給她遮掩住了。
第二天,月書捯饬好自己,一大早便爬上半山腰。
吳王的院子十分敞闊,守在門口的丫鬟攔着她,捏着鼻子将她上下打量後笑問道:“你昨兒真掉茅坑裏啦?”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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