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荷亭倚欄

月書又吃了幾口, 這才跟他進月老廟。

月老廟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廟祝被人擠在小角落裏, 手抱着一只桐木簽筒, 瞧見男男女女感情和睦的,少不得叫一句:“抽一支簽罷,前世夫妻今生緣, 到小可這裏算一算,便宜不吃虧,走過勿錯過。”

宋希庭聞得聲音,側目看着貼牆站立的年輕人, 随後目光被他身後牆面上的墨跡吸引。

這月老廟建有五十年, 上一任廟祝特意粉了一面白牆以供進廟的文人墨客留下墨寶。只要給錢,都能寫上幾筆。不過年歲似流水, 牆面但凡滿了, 廟祝便抹去那些不出名的、不出彩的字。

宋希庭牽着月書擠到牆邊上從頭看起,而月書是個睜眼瞎, 啃着鍋盔很快被一側賣力吆喝的小廟祝吸引。

她聽了半天,漸漸有些意動,開口問的是:

“小兄弟,能算算我之前的命途麽?”

廟祝見有人招手, 屁颠颠就過去。

他站到月書面前, 月書頓覺自己跟前種了一顆堅果牆。

這是個身材高挑的魁梧青年, 人群裏縮手縮腳護着身上東西,光聽聲音,便覺極為熱情。

“姑娘要抽簽?好!來試試。”

他指着那個放置大花瓶的小角落, 讓月書去那兒。

“哪兒?”

“那裏!”

廟祝人前擠出一條路, 扭頭道:“看見沒?”

月書睜大眼, 終于點頭,兩個人小角落裏湊一堆,開始正事。

而這一頭,因手上空空,原本專心望着牆上字跡的青年慢慢挪開視線,四周人頭攢動,他找了好一會兒,末了才發現角落裏有一大一小兩個人蹲在地上。

廟裏香煙缭繞,又因是晚間,燭火雖多,光線卻不及白日的明朗,隐隐約約的角落裏,只見紫衣少女閉眼抽簽,魁梧的年輕人則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手中的簽筒。

地上掉落一根簽,月書聽到小熹廟祝念簽詞,說的是:“再,斯可矣。”

月書文言文學的不好,有些迷惑:“什麽意思?”

濃眉俊眼的魁梧青年讓她稍安勿躁,嘴裏道:“這是月老靈簽的第六十七簽,雖說進了廟,姑娘們都想求解姻緣,可姑娘先前問的,這一簽也可替你作解。”

月書:“這一簽好不好?”

廟祝祝小熹臉一紅,左右瞧了瞧,将簽筒用袖子遮住,小聲道:“尚可尚可,姑娘莫大聲。”

這要是被人聽見了,生意十有八九就得黃。

“‘再,斯可矣’出自《論語》。季文子每做一件事都要思考多次,孔子與他說,考慮兩次即可。”

“姑娘所求,無非是從前如何,那這一簽便與本來意思有大不同。”

祝小熹絞盡腦汁,慢吞吞道:“事情做不成,第一次失敗不可氣餒,興許第二次便成了。姑娘之前想必行事不順,命途略坎坷,有些時候不肯放手去搏,或是身側有阻力,難以前行。”

他說罷,見她神情如舊,顯然話沒說到她心窩裏,于是又問:“姑娘你叫什麽?”

月書與他報了名字,隐約見面前的蟹殼青色塊動了動,朝她近了幾步。

“你叫月書?”

“名字很奇怪?”

祝小熹驚喜,咧嘴一笑:“月書是姻緣簿,乞巧節月老廟裏迎來一本姻緣簿,可喜,小可便不收你錢了。”

月書萬沒想到還有這個意思,她爸爸取這個名字,只是希望她多讀書而已,現在居然還能省錢。

“這——不好不好。”紫衣少女假客氣,“錢還是要給的。”

兩個人互相推辭,氣氛熱鬧。

“若是一對男女有婚約,那他們的名字必當記在月書上,腳腕上再系紅繩,從此便能長長久久。”

祝小熹縮着手,仔細看她,細想了她前面的一言一行,大膽猜測道:

“姑娘是紅娘嗎?”

月書愣住,沒等開口回應,身後籠上一層陰影,燭光盡被遮擋,似有一種無形壓力落在身上。

“這位公子看了這麽久……是也要抽簽?”

祝小熹抿着嘴,言語間多了分小心,再對上白衣青年那雙黑沉沉的剪水眸後,更是心裏覺得奇怪,想着自己不就給人解個簽麽,他怎麽跟盯犯人一樣。

宋希庭搖了搖頭,只是先将月書拉起身。

月書道:“你不是在看牆上字麽,我找人解簽,不過片刻的工夫,走不丢的。”

宋希庭對算命風水解簽一向嗤之以鼻,可見她興致勃勃,便問道:“你這簽,解出來是什麽意思?”

“解出來我之前是個紅娘。”

“紅娘?”男人眼裏笑意微現,“你信嗎?”

月書保守道:“可能。”

腦袋被人一拍,宋希庭嗤笑道:“傻子。”

“有朝一日,我要是禿了頭,或是頭歪了,你絕脫不了幹系。”月書低頭撣了撣衣衫上的褶子,也不惱,說道,“算命抽簽,雖不能全信,但有時候,也有一二分的道理可言,你才是傻子。”

宋希庭于是又揉了揉她的發頂,而後視線越過少女,與小廟祝打量的目光撞個正着。

“是小熹廟祝?”

魁偉的年輕人抱着簽筒,遲疑:“閣下是哪位?”

宋希庭笑了笑,從袖囊裏摸出個針線細致的荷包丢到他那簽筒裏:“這是方才找你解簽的銀錢。”

聽到撞擊聲,祝小熹一怔,尤有懷疑,便伸出兩指捏了捏荷包。

“這……”

宋希庭微微笑道:“我找小熹廟祝有事打聽,不知現下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

年輕人人群裏破開一條路,嘴裏道:“小可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此處人多耳雜且又吵鬧,請公子随我去別處。”

臨到門口,有幾個惡少年攔住他,目瞅着宋希庭與月書,“善意”道:“祝小熹是咱們青都解簽解得最爛的,名聲早已爛大街,本地人都不上他這個當。兩位可是外地來的?千萬別跟他走,當心被他騙得連回去的路費都沒有。”

“去去去!有你門這麽說話的?”祝小熹舉起祖傳的簽筒就想砸他們,罵罵咧咧道,“平日神像前頭偷貢果米糕我都沒說過你們,一群黑心肝的東西,滾!趕明兒再伸手偷吃,我定打斷你們的狗腿!”

月書躲在宋希庭背後哈哈笑了幾聲,偷東西打腿。

祝小熹紅着臉沒敢回頭,一面與宋希庭解釋,一面帶路,好在宋希庭表示自己不求簽,讓他放寬心。

三個人走到一處夜市,臨靠着內河河岸,夜市內河鮮最多。祝小熹有個常去的店,可走到店門口,他頓了頓,後知後覺地回了頭,尴尬道:“公子不嫌棄這兒罷?”

“看起來髒雖髒了點,可碗筷桌凳都是幹淨的,況且此地人少,靠窗位置正好對着咱們的青葉河,視野自不必說。”

宋希庭擺擺手,說他不是講究人。

魁梧的小廟祝左瞧右瞧,爬樓梯時小聲道:“公子看着是極講究的人,今夜願意跟小可來此,想必打聽的事對公子而言,十分重要。”

宋希庭對此笑了笑:“不是十分重要,只是好奇。”

“公子想要打聽什麽事?”

坐定後,一身白衣的青年打開折扇,月光灑到窗棂上,他低頭淡聲道:“你們月老廟的牆上有一行楷書,看着俏雅隽瘦,謹嚴典雅,寫得是‘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小熹廟祝可還記得是何人所書?”

祝小熹豎起大拇指,第一句話就是:“公子好眼光。”

“你若問旁人,小可或許不知,但這位貴人,小可就是死也不會忘記。”他正襟危坐,開始回憶,“那還是小可在娘腹裏的時候。”

“……”

宋希庭攏着竹扇,莞爾道:“距今竟有這麽多年了?”

“咳咳,小可只是看着顯老,其實不過十九歲,尚未及冠。家父曾說過,那位貴人是嘉令十三年來青都的,如今是晏永三年,距今其實也才二十五年罷了。小可若是早生了六年,想必也能見識見識那位貴人的大手筆。”

“家父說過,二十多年前月老廟曾破破爛爛,貴人攜着女眷前來上香時見廟裏實在寒酸,便捐了一千兩的善資以供廟裏修繕。一千兩,足足一千兩,眼睛都不眨一下。若非是他北方的口音,家父險些都以為他是徽州來的大商人。”

托這一千兩的福,他爹時常在他耳邊提起,一提起便是感恩戴德的樣子。

宋希庭問:“他長得什麽樣?”

“家父說,是個清貴儒雅的男人,當日戴着一頂東坡冠,穿一身流水煙霞紋的繭綢道袍,背上還背着琴匣,身側的女眷頭戴錐帽,雖看不清面容,可看身形,已然有孕。”

宋希庭撫着紙扇,眼裏意味不明。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從樓下挑完河鮮的月書爬上了二樓。

“你們說什麽?就聽你一個聲音,講才子佳人?”

“出來才子佳人還能有什麽,月老廟裏別的沒有,就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大把,且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有的小夫妻多少年後白發蒼蒼了,還攜手來了咱們月老廟。”

祝小熹見月書就笑,手比了個數:“家父做廟祝的這些年裏,少說有五對耄耋之年的老夫妻最後還來月老廟上香,願來世再為夫妻。”

“青都裏都傳,咱們月老廟最靈驗。姑娘今日乞巧節,怎麽沒去上香呢?”

月書托着臉,略微苦惱:“月老廟裏不求姻緣,上什麽香。”

要是上香,這就好比是孔子面前求過四六級。

祝小熹:“……”

宋希庭支着手,偏過頭看窗外明月清風,微微一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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