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孩子(四)
夏珺言平常工作忙,難得休息一天,最後還是被一通電話叫回了醫院。他和滕煦一起逛花展的一個小時時間發生了兩件事——吳麟醒了。以及,他家的親戚聯系上了。
“抱歉啊,如果晚上七點前事情能處理完我就陪你看電影。”夏珺言語速飛快地向殷律潇解釋完,穿好白大褂戴好工牌就匆匆忙忙地往住院部去了。
半路上他撞見同樣行色匆匆的孔栀,問:“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啊?”
孔栀說:“上午聯系到了吳麟的姑姑,喊她來了醫院,但是她一看到吳麟渾身都是傷還吊着腿,立刻就要走,連病情說明都不願意聽了,也不願意給吳麟支付醫藥費。我也有試着跟她談,但是她油鹽不進,就一個勁地說她跟吳麟爸爸本來關系就不好憑什麽給吳麟付錢。”
夏珺言一聽就頭大得要命,他最怕的就是這種了——患者傷得重、也沒有自理能力,偏偏親戚還不願意管。
“吳麟有保險啊,可以抵一部分,他爸媽的保險也可以給他用,只是辦手續需要時間,司機那邊還有賠償,他姑姑只用暫時墊一些錢就可以了。這你有跟她講嗎?”
“講了,但是她又說吳麟傷得這麽重,之後還要複健,她工作忙沒空管他,總之就是嫌麻煩。”
夏珺言暫且停下腳步,吐了口氣:“算了,估計她跟吳麟也沒什麽感情,不墊就不墊吧,大不了我幫吳麟申請救助金去!她現在人在哪呢?”
“在茶歇室那邊呢。”
“行,我待會兒再過去跟她談談,實在談不好那也沒辦法了。”
夏珺言撂下這句話,徑直進了吳麟的病房。
小男孩正靠在病床上,偏着腦袋看窗外,完全不作聲。他隔壁病床的小女孩正和媽媽一起讀繪本,母女倆之間氛圍很好,時不時還會傳出幾聲輕快的笑來。兩相對比之下,更顯得吳麟孤苦可憐。
“夏醫生,您怎麽過來了?”隔壁床的母親很主動地跟他打招呼,“您不是說今天要休息,不來醫院了嗎?”
“沒辦法啊,醫生都是勞碌命嘛。”夏珺言将雙手随意地插在白大褂的衣兜裏,一邊和這位母親交談,一邊用餘光打量着吳麟的側影,“蘭蘭今天怎麽樣啊?有沒有哪裏不好?能自己走了嗎?”
母親笑着說:“都好都好,腿也不痛了。上午我帶她去康複室練了一會兒,不用扶着也完全能走路了。”
“那就好。”夏珺言笑道,“就說嘛,只要能撐過最難的時候,總能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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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陽光不錯,您要不帶蘭蘭下去轉轉吧。”
“嗳,好。”母親會意,把小女孩抱到輪椅上推出去了。
夏珺言走到吳麟的床邊站定:“我是你的主治醫生,姓夏。你醒過來之後有覺得哪裏不好嗎?”
吳麟搖了搖頭。
“待會兒給你開幾個檢查,再查查看,畢竟傷到腦袋了。”
“我爸爸媽媽呢?”吳麟忽然開了口,因為太久不說話, 聲音顯得很沙啞,“我問了孔醫生,也問了護士姐姐,她們都不告訴我。”
“……不可以告訴我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帶着一點點哭腔。
吳麟下個月就要七歲了,今年正在讀小學二年級,說他是個小孩子,其實也沒有那麽小,很多事情他都已經隐隐約約懂得了,只是暫時還沒有學會去面對它們的方法。
“其實你已經猜到了吧。”夏珺言在吳麟的病床邊坐下,伸手将這具千瘡百孔的幼小身體輕輕攬進懷裏,“你已經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不是麽。”
吳麟埋在夏珺言胸前發出一聲脆弱的嗚咽,用纏着繃帶的手緊緊抓住眼前潔白的衣料。他哭了,但是不像大多數小孩子一樣扯着嗓子哭叫,只是聳動着肩膀輕聲地抽泣着。面前固然有一位善良溫柔的醫生,但畢竟不是他的父母,他已經沒有在至親之人面前嚎啕大哭的機會了。
夏珺言抱着吳麟,用手一下一下地輕拍男孩兒的後背,目光卻越過緊閉的窗戶投向了遠處奔流不息的芙江。他忽然回想起了自己的父母,還有記憶力那段蒙上了沉重陰影的童年。
大概是在他五六歲大的時候,父親拖着行李箱從家裏離開了,他追出去哭着求父親不要走,但還是被抛下了。從那以後母親就徹底瘋了。後面的事情,在他的心裏已經變得有些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痛的感受——耳光扇在臉上的刺痛,膝蓋砸在地上的鈍痛,還有開水澆在後背上時如同淩遲般的劇痛。
夏珺言早就發現自己記從前的事情有時會不那麽清楚,他想或許是他的大腦在幫他規避痛苦的回憶,便也幹脆不再去想。
——砰砰。
身後忽然響起兩聲叩門聲,将夏珺言從神游的狀态拉扯回來。
有個護士在外面喊道:“夏醫生,有人找——”
“誰?”夏珺言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卻發現病房門口竟然站着個……殷律潇。
還是黑臉版本的殷律潇。
夏珺言開始頭疼了:“……你來幹嘛,我不是說了醫院這邊忙完再去找你。”
殷律潇挑起眉:“我等不及,你下午的時間本來是我的。”
剛剛還在哭的吳麟擡起臉來,迷茫地望了望兩人,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
夏珺言生怕殷律潇待會兒又說出什麽不得了的話來,給吳麟遞了一包紙巾之後就趕緊出去了。
殷律潇不打招呼突然殺到,“興師問罪”還比誰都快:“你怎麽抱他啊?”
“一個七歲的小孩兒,你也要吃醋?”夏珺言拉住他的胳膊,一路把人拉到了更衣室裏去。現在是工作時間,更衣室裏一個人都沒有,比較方便單獨說話。
然而這裏沒人,殷律潇就更加放肆了,直接拽着夏珺言的手腕把人牢牢地鎖進了懷裏,語氣悶悶:“你怎麽總要哄小孩兒啊,也不哄哄我。”
“你個成年人,有什麽好哄的啊。”夏珺言倒也沒有真的生氣,頂多只是有點埋怨,殷律潇稍微使點小性子,他心裏也是覺得可愛大過氣惱,“剛才那個孩子,在車禍裏沒了父母,怪可憐的,我還沒來得及把人哄好,你就要來鬧我。”
殷律潇把人松開,皺起眉:“父母沒了,也總該有別的親戚管他吧,怎麽淪落到要你來安慰?”
夏珺言搖了搖頭,說:“人情冷暖,就是這麽回事。”
他話音一落,卻見殷律潇托起下巴,面色凝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夏珺言忍不住問:“……你在想什麽啊?”
“我在想……”殷律潇喃喃道,“剛才那小子長得還不錯,如果真的沒人要他,倒是可以領回來養養。”
這話說得跟要養小貓小狗似的。不過夏珺言知道,殷律潇只是向來說話都不中聽而已,未必就有惡意。
“養孩子哪有你想的那麽簡單啊。”夏珺言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而且你看咱們家裏現在這個情況适合養孩子嗎?你們兩個整天鬧來鬧去的,一點也不安生,到時候再把小孩兒給養壞了。”
殷律潇只好道:“你不許就算了。”
“……也不是不許。”夏珺言想了想,“再等等吧。”
吳麟肯定不止這麽一個親戚,還是要盡力都聯系看看再說,畢竟跟着親戚生活,總比跟着他們這些素不相識的人生活好,而且吳麟本人也未必就願意跟他們一起生活。
“好了,不說了。”夏珺言随手理了理被殷律潇抱得起了褶皺的衣服,“我現在要去見吳麟的姑姑,跟她談一談,然後還得去辦公室開檢查開藥,你随便找個地方等我一下好了,可能會有點久。”
“你在哪裏談?我就在外面等着。”
正如剛才殷律潇所說的,按照原本的安排,今天下午夏珺言本來是該陪他一起吃晚飯看電影的,結果卻因為醫院的事耽擱了,殷律潇因此覺得非常不滿足,想着就算要等人,也得離夏珺言越近越好。
“行吧,但是你不準給我搗亂。”夏珺言妥協了,“就在這層的茶歇室,跟我走吧。”
不“搗亂”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