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家人(七)
“滕煦……?”
夏珺言愣了一下,想挽留他卻來不及,又不敢輕易抛下小孩子去追,最終只得一聲嘆息,彎身将趴在地上大哭的滕韻然抱了起來。
小姑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因為貪嘴愛吃,個頭比同齡人足足大了一圈,很有些分量。夏珺言抱她的時候差點沒穩住,心想最近實在過得太不健康,弄得身體好虛,或許是不是稍微禁欲一段時間比較好。
“韻然乖,我給你看看傷口好不好?”夏珺言輕輕拍着女孩兒的後背,抱着往店裏走,試圖用美食來哄她,“你剛剛不是說想吃牛肉串嗎?我給你點好不好?”
滕韻然還是哭,一邊哭一邊揪着夏珺言的衣服大聲控訴害她摔倒的哥哥,說哥哥是大壞蛋故意欺負她。
女孩兒跟她的哥哥完全是兩種不同性格的人,滕煦心思細膩敏感,甚至可以說是脆弱易傷,但滕韻然無論是在感情的感受還是傳達上都更為直觀,也非常坦率。就如同兩人之間相差甚遠的年齡一樣,他們一點也不像一對兄妹。可是在這幾個月裏,他們又的确成為了一對真正的兄妹,這很不容易,夏珺言全都看在眼裏。
小孩子不谙世事,只覺得是被哥哥欺負,但夏珺言知道,剛才滕煦回家的這短短的十分鐘裏,必然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而且多半與滕韻然有關。
滕煦看起來不是那麽看得開的人,夏珺言擔心他又會像高中時那樣尋短見,只能給滕韻然買好吃的後匆匆忙忙地送她回了家。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也在微信上問過滕煦的情況,但是滕煦發完地址之後就沒有再回過消息。
滕煦家在一處相對比較舊的小區,樓房外層已經顯出一些歲月的痕跡。夏珺言牽着滕韻然上樓,來到家門口,正要按門鈴,卻隔着房門聽到裏面傳來一男一女的争吵聲。争吵的內容與滕煦有關,大致上是這夫妻二人正在互相推卸責任,都認為秘密之所以暴露全是對方的錯。
夏珺言不知道他們口中的那個秘密是什麽,但總歸不會是什麽好事就是了。
滕韻然顯然也聽到了争吵聲,但是并不能聽懂父母在争論些什麽,只是很不安地拉住夏珺言的手指:“爸爸媽媽怎麽吵架了啊……”
夏珺言不想讓她再哭了,便哄她說:“感情好的夫妻才會吵架。”
滕韻然似懂非懂地點頭。
夏珺言摸了摸她的頭,擡手按響了門鈴。
裏頭的争吵聲停下了,滕母揚聲問道:“誰啊——”
滕韻然大聲嚷道:“媽媽!我回來啦!”
“韻然?你哥哥呢……”滕母匆忙地将門打開,看見女兒身邊站着氣質溫潤的陌生男人,不禁一愣,“請問您是……?”
夏珺言把小孩子交換到她母親手中,解釋道:“您好,我是滕煦的朋友,他讓我把韻然送回來。”
“好、好……謝謝您。”滕母擺了擺手示意滕韻然回房間去,然後歉意地對夏珺言笑道,“實在不好意思啊,我們家裏出了一點狀況,現在不是很方便招待客人,之後我們再找機會跟您好好道謝。”
顯然是一副想要送客的态度。
但是夏珺言并不打算輕易離開,滕煦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的性格、今天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必然是與他父母有關的。既然來都來了,夏珺言打算抓住這個機會跟滕父滕母聊聊,起碼要知道滕煦是因為什麽才逃走的。
滕母見夏珺言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又說:“如果您沒有別的事的話……”
“不好意思。”夏珺言難得地拿出了相對強硬的态度,而且還是對素未相識的陌生人,“我想跟您聊聊關于滕煦的事,可以嗎?”
滕母蹙起眉:“不好意思,今天真的不方便。”滕母并不願意跟外人聊滕煦,她是個很保守的女人,有些事情對她而言很難啓齒。
可是夏珺言并不打算放棄,于是壓低了聲音問:“您知道他高中的時候曾經想過要自殺嗎?”
滕母震驚地擡起了臉。
夏珺言也猜想他們多半不知道這件事,否則就不會在這個時候放着滕煦不管還有功夫在家裏吵架了。
滕母讓丈夫待在家裏照看孩子,自己跟着夏珺言出去了。
樓房後面的綠化帶裏有一座涼亭,冬天不太有人來這裏。但滕母似乎還是不太放心,在石凳上坐下之後依舊緊張地注意着四周,生怕有人路過會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
“不好意思,剛才可能太唐突了,我和您解釋一下。”夏珺言放柔了聲音,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親切一些,“我是一名兒科醫生,之前為韻然看過病,也是因此和滕煦認識的。現在和他算是朋友吧。”
交代醫生的身份,是希望滕母能夠相信他說的話。
“也是和他認識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四年前我在芙江畔看到的那個想要跳江的高中生就是滕煦。”夏珺言繼續說道,“我不知道原因,滕煦也沒有告訴過我,但我做過一些猜想,現在想向您證實一下。”
滕母放在石桌上的雙手不安地握緊了:“我、我連他曾經想要自殺都不知道,怎麽可能知道他為什麽想自殺……”
夏珺言搖了搖頭,道:“我先問您一個問題吧。”
“請問,您和您丈夫是為什麽決定要生下韻然的呢?”
在兒科病房工作的這幾年裏,夏珺言其實見過不少已将近中年的夫妻帶着一個很小的孩子來看病的情況,這樣的家庭大多已經有了一個年長的孩子,并且是女兒,而第二個孩子,往往是男孩兒。其中緣由夏珺言也想得到,多半是因為夫妻倆重男輕女,所以政策一改就着急地要拼第二胎,哪怕女方需要冒着高齡生育的巨大風險。
但滕家的情況卻很“反常”,明明已經有了滕煦這麽一個成年了的兒子,卻又生了一個小女兒。之前夏珺言還想有沒有可能是滕煦的父母不喜歡男孩兒更喜歡女孩兒,所以想滿足養女兒的願望,但是今晚來到滕煦家裏,看到這家人的居住條件,他又覺得這樣的解釋似乎也說不通。現在育兒成本越來越高,養一個小孩子是很不容易的,滕家家境平平,顯然并不适合再養一個孩子,所以夏珺言才要問,為什麽他們要生下滕韻然——哪怕要冒高齡生育的風險,哪怕這會給全家人帶來很大的經濟負擔,哪怕……會被滕煦抵觸和抗拒。
夏珺言有種直覺,覺得事情的關鍵應該就在這個問題上,他需要知道答案。
聽到夏珺言這樣問,滕母的眼神很明顯地閃躲了一下。她将視線從夏珺言臉上移開,有點呆滞地盯着自己的雙手,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才答道:“就是……喜歡女兒啊,就想着再要一個,這不是很正常麽。”
“但是,二位應該也想得到滕煦肯定不願意吧?”
滕母不說話了。
夏珺言有點失望也有點生氣,他想接下來應該也不會有什麽有效的交流了。與其在這裏跟滕母耗着,不如用這個時間去找一下滕煦。
“好吧,既然您不願意說,那就算了。”夏珺言站起身來,“走之前我再多說一句,二位為人父母,不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我不是只在說滕煦,也在說韻然。如果您和您丈夫是出于某些不能說的理由才生下她,那對她而言也很殘忍。”
夏珺言說完,便徑直從小區離開了。
很突兀地,夜空開始落雪,幸好不算太大。
他想着找滕煦大概很需要花上一段時間,便先給唐映軒發消息說臨時有些事,大概要很晚回來了,讓唐映軒不要再等。
唐映軒很快回了個“好”,隔了十幾秒鐘後又說:如果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一定要告訴我。
又隔十幾秒:殷律潇還在生病呢,他也很想你,你快點回來哦。
但是後面兩條發出的時候,夏珺言已經把手機收起來了,并沒有看到。如果他看到了,或許就能察覺到唐映軒的異樣。
夏珺言總覺得,滕煦應該沒有走得太遠。
四年前滕煦心灰意冷的時候,去了芙江邊,這會兒說不定也在那個地方。
他從喧嚣的夜市穿過,奔走在夜色之下,朝着街對面的江岸跑去。
天氣還暖和時,芙江邊上總是有很多人,晚上尤其熱鬧,堤岸邊、公園裏,常有大人帶着小孩兒玩耍,也有情侶在這附近約會,但是冬天江風寒涼,就沒有人願意到這裏來了,連跳廣場舞的大媽們都不在,冷白色的路燈燈光落在空蕩蕩的江岸路面上,顯得很是冷清。
夏珺言沿着江岸邊看邊走,終是憑着記憶找到了四年前的那個地方。
果不其然,滕煦就站在那裏,單薄孤寂的背影,和記憶中那個孤身尋思的少年漸漸重疊了。
夏珺言恍然發覺,或許這些年來滕煦并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比最開始開朗愛笑了,大概只是因為跟妹妹的關系緩和了,也可能是因為找到了一些新的支撐,但并不意味着滕煦心底最深的那條傷疤已經愈合。
人靠着絕望裏的一丁點希望也是可以勉強活下去的,就像當年的寧深于他。
“滕煦……!”
發現滕煦身影的那一刻,夏珺言立刻就揚聲喊了出來,然後匆匆忙忙地沿着江岸邊的階梯下去,一把抓住了滕煦的手臂。
總之,作為滕煦的朋友,他是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滕煦尋死的。
“我先說好。”夏珺言剛才跑得急,說話還有點喘,“我絕對不會松手的,你要跳就只能拉着我一起跳,我不會游泳,要是死了就全都怪你!”
說完這些之後夏珺言在腦中飛快地構想出很多種可能性,比如滕煦會不會用力掙開他,或者真的拉着他一起跳芙江,也有可能沒什麽反應,不願意搭理他。
但是滕煦做出的反應不是夏珺言想象中的任何一種。
他沒有想到,在他說出那番強詞奪理的話之後,滕煦居然笑了一聲,然後很輕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再尋死的。因為我已經找到支撐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
夏珺言心裏的石頭落地,剛要舒口氣,就聽滕煦又說——
“你知道嗎?其實我有喜歡的人了。”
“那個人,是你。”
完全不合時宜的告白,讓夏珺言整個愣住了。
他有點沒反應過來事情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怎麽就忽然被滕煦告白了。本來按照他的預想,此刻他應該是在跟滕煦互相拉扯,阻止受到刺激的滕煦自殺才對。
為什麽會被告白?什麽情況?
夏珺言一愣,手上就松了,結果被滕煦反将一軍——對方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向着自己拉近,把腦袋埋在了他的頸側。
“對不起……”滕煦小聲道,“能不能、能不能讓我抱一下下?”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點哭腔,讓夏珺言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拒絕、也不敢輕易拒絕。
頸側的皮膚觸到一丁點溫熱的液體。
“你還好嗎?”
“不是很好……”
“……”
“我想跟你說說話,你能不能聽我說……?只要聽着就好了。”
“……好。”
“謝謝你。”
“你慢慢講,不要急,我會認真聽你說的。”
夏珺言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明白滕煦的想法了,或許有些事情滕煦真的已經一個人悶了太久太久,所以在經歷了打擊和刺激之後,才會想要把心聲對着人傾訴出來。
夏珺言明白這種感覺,也理解。盡管,滕煦的剖白讓他有一點頭疼和為難。
“我回家拿衣服的時候,聽到我爸媽在說話,是關于我和韻然的。剛剛我一個人站在這裏想了很久,總算弄明白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高中的時候,我曾經交過一個女朋友,但是有一天我發現,我好像對女生不行。她扇了我一巴掌,把我趕出了門。我很受打擊,一直以來我都在努力做一個合群的人,一直在僞裝、一直在勉強,沒想到原來我從最開始就和大家都不一樣。我害怕她把這件事說出去,害怕被同學和家人知道我是個喜歡男人的變态,害怕大家都抵觸我讨厭我離我而去,所以一時沒有想開,就想到了要去死。”
“那天你提醒我,說我的家人會擔心我,讓我稍稍有了一點希望。”滕煦說着,用手攥緊了夏珺言的衣服,“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看到爸媽急着找我,我媽都急得哭了,我就想,要不還是活着吧,至少爸媽還愛我。可是沒過多久,他們就變了。”
“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我為了了解自己的性向下載在電腦裏的東西被他們發現了吧。他們那個時候就知道我是同性戀了,覺得我是個不正常的孩子,所以才決定要生下我妹妹。”滕煦吸了吸鼻子,有點自嘲地笑了一聲,“本來我還一直想不通呢,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非要生下韻然不可,現在總算是弄明白了。”
“原來他們這些年對我這麽冷淡,是因為我不正常啊。”
“原來韻然是他們為了滿足自己‘擁有一個正常孩子’的願望、作為我的替代品降生的。”
“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有點無法面對她了。”
“不過、不過……”滕煦将手臂收得更緊,把夏珺言死死地圈在了懷裏,像是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幸好還有你在,謝謝你……”
滕煦抱得很用力,幾乎讓夏珺言快要不能呼吸了。他有些惶然地分析着滕煦話裏的意思,驚覺自己似乎又被推到了一個兩難的境地。
又要做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