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木槿凋謝
“人可真是奇怪的物種。”
“一邊在得不到成全的遺憾裏自我欺騙,一邊在難以啓齒的謊言裏自我折磨。”
“這兩個人,活着的時候彼此傷害,死後卻一個希望對方來世無病無災,一個希望對方來世得覓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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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晚秋,潮濕的空氣終于褪了燥熱。
熬幹了一整個苦熱盛夏,九月已盡的雨來得遲緩,像是誰把寒冰碾成一捧霜雪,洋洋灑灑,每一滴都滲着凜冬将至的冷意。
傅予城站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樹下,一只烏鴉撲閃着翅膀從他胸口穿過,飛進了頭頂繁茂的枝葉裏。
這是他死後的第幾天,他已經不記得了。
誰都猜不到意外和明天究竟哪一個先造訪。大概是一切都來的太突然的緣故,災禍來臨的那一刻,他沒有感受到對死亡的恐懼。
只是一陣騰空的失重感,他仰起頭窺見車窗外瑰麗至極的煙霞,那片幾乎要焚燒的嫣紅攝魂奪魄,像是伊卡洛斯飛向天空時窺見的落日,美得讓人心尖發顫。
他陷入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沒有疼痛也沒有聲音,一切都像是靜止,等到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死訊傳出去的那天,傅家的訪客絡繹不絕,空曠的大廳裏擠滿了人。
忙着争搶他死後留下的龐大家財,這群利欲熏心的人就連對亡者最後的尊重也丢到一邊,甚至連他下葬的日子都不願意來吊唁。
他不生氣,他只是覺得心寒。
他活着的時候身邊有很多和他朋友相稱的人,可死了之後,這些人裏卻連一個為他傷心的人都沒有。
算了。
他默不作聲地仰起頭,頭頂的樹葉像是凝着墨汁的雲塊,幾近墨色的翠郁樹葉在他頭頂簌簌搖晃。
人都已經死了,他難道還能對那些人做什麽嗎。
人都是自私的,像他這樣的人早就不該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所謂真心這種東西,雖然已經沒有能挽回的餘地,但上天也算是給了他一個看清別人的機會。
“咔噠——”樹枝被人踩斷的聲音,耳邊有細碎的噠噠聲慢慢靠近。
這座墓園地處郊外,又正逢陰雨連綿交通不便,就連負責照看墓園的守墓人都早早下了山,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會在這種時候到訪。
他扭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從石板路的那一頭慢慢走來,最後停在了他的墓碑前。
那人素衣淺衫,拄着拐杖,細長白皙的手裏捧着一束純白的木槿。
傅予城愣住了。
他猛地沖進了雨裏,萬千飄灑的雨絲從他的身體裏穿過,他透過仲秋朦胧氤氲的水汽看清了那人半隐在雨霧中的面孔。
短暫的一瞬,卻像是一切都被按下了靜止鍵。
數年未見,他的眼底有了風霜落下的痕跡,清秀的眉眼卻還是記憶中溫柔的模樣。
冷得像月,白得像雪,垂着眼看人的時候并不知風情從眼尾沁出,眸裏猶自映着流光霁月。
他們上次見面已經是數年前,那晚不告而別,他沒想到這個人會願意來看他。
他看着他跪在他的墳前,哭着說抱歉。
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這麽失态狼狽的模樣,這個溫柔卻也堅毅的人,就連狠下心和他坦白的時候都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
可此時此刻,他卻滿臉淚痕,想要放聲痛哭卻又竭力隐忍,只是伸出手,用手帕細細擦拭掉墓碑上濺起的泥漬,再把那捧木槿輕輕地放在他的碑前。
這場秋雨下得更大了。
他眼尾通紅,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駝色的大衣沾滿了泥水,發絲也被雨水淋得狼狽。
他走得踉跄,他猛然記得那人腿上有傷,因為小診所的不正規治療所以落下了舊疾,一到雨天就疼得厲害。
雨天路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走完了那條泥濘的山路,帶着一捧木槿來看他。
他低頭看着那捧被雨水淋透的木槿花。
在他的記憶裏,那人最喜歡的就是每天清晨,在他房間的花瓶裏換上一束清晨新剪的木槿。
這種産自熱帶的花朵嬌豔而溫柔,朝開暮落,卻每天清晨都能綻開滿枝爛漫。
那時候他眼睛受傷,目不能視的恐懼讓他變得敏感易怒,不由分說地抗拒任何人的接近。
但那個人卻每天清晨都會準時叩響他的房門,手裏捧着一束新剪下的木槿,動作輕柔地坐在床邊替他撫平衣上的褶皺。
他總是很溫柔,耐心地包容他的無端刁難。那雙拂過他額前碎發的手總是染着木槿的香氣,甘冽的淡香掩去了房間裏藥水的苦澀。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上這個人,他已經不記得了。
不分晝夜的陪伴,不求回報的付出,在那樣看不見盡頭的孤獨和恐懼裏,沒有人能不為這麽通透純粹的溫柔動心。
林柏軒提醒他不要輕易把不屬于他們這個世界的人帶進上流社會的圈子。因為這個肮髒污穢的地方容不下像沈念那樣幹淨純粹的人。
他說如果你不想毀了他,就藏下心裏的想法,放過他。
可他還是固執,昂貴的禮物也好,高檔的服飾也罷,他太害怕自己留不住這個人,所以他拼了命地想要用這種卑劣的方式把這個人留在自己身邊。
他愛得死心塌地孤注一擲,可那人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的謊言,一切的溫柔都是虛假的欺騙,只是為了換一個出國留學的機會。
他沒有說話,只是一個人在餐桌前喝得不省人事。
那晚夜色深重,濃重的霧氣像是要灼傷自己,他掐着那人的手腕,很重的力道,每一個落下的吻都像是在狠狠地報複。
這個讓他愛得死心塌地又把他殘忍抛棄的人,他給他的每一分溫柔如今都變成了蝕骨的毒。
“沈念,這是你欠我的。”
他用力地抱住他,幾近癫狂的親吻像是野獸的撕咬,他聽見那人帶着哭音的喘息,并不反抗,只是一遍一遍,重複着同一句話。
“對,這是我欠你的。”
他記得那人眼中,被淚意浸染的一點星光。
那滴淚好燙好燙,滴在他落滿吻痕的頸上,痛得他泣不成聲。
那時候的他年少輕狂,只知道偏執地愛偏執地恨。他不知道那一刻,那人的神情是如何地悲恸,更不知道,那人在開口時,眼裏的每一寸淚光都滿盈着身不由己的無奈。
他還是走了。
留下他送給他的所有東西,他帶走的只有窗前花瓶裏的一支木槿。
他說故鄉的木槿花應該開了,繁華的帝都不适合他,他還是喜歡江南溫潤的山水。
後來他才知道,他沒有出國留學,也沒有留校繼續學業,而是孤身一人回了南方。
從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直到他死。
他活着的時候性子孤僻,沒有多少交心的朋友,接近他的人大多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權力。自從林柏軒因為公司緣故去了國外每年清明會來替他掃墳的,就只剩下了沈念。
他不能離開墓地,于是他就站在墓園門口的樹下,日複一日等着來年清明,等着那人帶着一捧木槿來見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能像別的鬼魂一樣消失。守着一方墓碑等着那人,每年見面,他都能看到那人左手無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
那本應該是他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那天是他二十一歲的生日,他本該單膝跪地,向這個他愛了許久的男人獻上那枚刻着他們姓名的戒指。
可那個晚上,他卻緊緊掐着那人瘦削的手腕,像是要拖着這個人一起下地獄一般,低頭用最痛恨最殘忍的口吻在他耳畔開口。
他說“沈念,生日快樂。”
“我祝你不得所愛,了此殘生。”
那時候他沒想過,那句他一時氣極脫口而出的話,居然會一語成谶。
十五年的時間,他沒有結婚也沒有親人,只是孤身一人安安靜靜地活着。
他手上戴着的那枚戒指,本來是鉑金生硬青澀的銀白,随着數年的歲月磨洗,如今有了淡淡的模糊而溫潤的啞光。
他曾經是那麽希望這個人能永遠記得他,可事到如今,他卻更希望這個人能把他徹底遺忘。
因為記住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十年如一夢,他偏執又殘忍地把他刻進他的餘生,每一道印記都帶着鮮血淋漓的痛。
于是他每年都期盼着,又期待着他來,又希望他不來,他終究還是心軟,又或者是被傷了之後也不知悔改,偏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他曾經那麽轟轟烈烈死心塌地地愛過的人,如今再見他還是對他餘情未了。
他發現自己能離開墓地,是在一個下雨的六月。
短暫的恍惚之後他發現自己站在醫院的走廊上,有一輛行動病床從他身邊急匆匆經過,周圍的醫生護士焦急地喊着沈醫生。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有急診病人需要沈念來救,直到急救室的紅燈暗下,醫生搖着頭走出來摘下口罩。
“誰能想到這麽好的人,居然就這麽沒了。”
“這麽重的負荷,醫院就不能幫着減減沈醫生的負荷嗎!他還這麽年輕……”
“你來醫院沒幾年可能不清楚,我聽說十幾年前沈醫生還是住院醫師的時候,有天晚上來了個出車禍的病人,聽當時在場的人說,那人送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傷勢過重沒救了,可沈醫生硬是要動手術,結果人還是沒救回來。自那之後沈醫生就像瘋了一樣,一門心思撲在治病救人上,還自請調去了急診科,一天最多的時候七八場手術連飯也吃不上,這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啊?那哪個病人是誰啊?”
“聽說是傅家的人,沈醫生是受傅家資助的貧困學生,之前在傅家待過一段時間,之後也不知道怎麽了,就被趕了出去。我聽說他當初本來是有出國留學的機會的,可不知怎麽的,後來學校的名額就給了別人。我聽同校的教授說是傅家的老爺子要把他趕走,也不知道沈醫生是做錯了什麽。你是不知道,沈醫生當時見到人的表情就跟天塌了一樣,周圍在場的人全都被吓了一跳。”
……
像是在三九寒天被人兜頭澆下一桶冰水,他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猛地撲到了床前,拼盡全力想要抓住那只已經冰冷的手。
“沈念,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身不由己,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被逼着離開。
是他錯了。
這一切都是他錯了。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跪在床邊,看着幹淨的白布遮住那人溫柔的眉眼。明明哭得聲嘶力竭,眼裏卻流不出一滴淚。
一切都來不及了。
牆外的籬笆,那些純白的木槿真的開得好美。
年輕的男孩陪着心儀的少女走過,木槿花枝爛漫,少年駐足折下一朵戴在少女烏黑的發間。
少女低頭羞赧,指尖捧着耳畔的木槿小聲嬌嗔“真是的,居然送我路邊摘的野花……”
“欸?你不知道嗎?”少年慢慢地紅了臉。
“如果一個人把木槿花摘下來送給另一個人,那就意味着,他一定很愛那個人。”
“因為木槿的花語是——
親愛的愛人,我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