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情難自已

兩個人在客廳沙發上一直待到夕陽西下。

已是深秋,白晝要比盛夏時短暫些。昏黃的光暈像是橙子飽滿甘甜的果肉又像是燎燎靜燃的篝火,柔光灑在傅予城的臉上,他鐘意的少年眉目俊朗,那份攝人的溫柔像是飛舞的塵埃也要靜止,時光也要為他駐足。

傅予城被對方眼裏的那份溫柔亂了心神,這樣美好的傍晚,沒有什麽能比愛人陪伴更幸福。按照他的計劃,他們本應該吃過晚飯在庭院裏散步,他知道沈念愛看什麽樣的電影,明天是周六,暮色漸深的時候他們可以窩在一起看一整晚電影直到睡着,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摟着愛人到天亮。

但有時候,意外就是來得猝不及防。

聽見門鈴聲以一個獨特的急促頻率響起的時候他腦海裏猛地拉起了警報,打開門看見門外那張笑得燦爛的臉,天知道他有多想關上門送對方四個大字不知好歹,然後打電話讓白景寒開車來把他的傻弟弟接回家。

“胖崽我來啦!”白景晨脫了鞋吧嗒吧嗒地沖進客廳,二話不說撈起牆角正在睡覺的貓就是一陣愛撫的摸摸,“好久不見你有沒有想我?”

“原來是景晨來了。”沈念一看到進門的人就猜到自家愛人臉上的表情由晴轉陰事出何因,“晚飯吃了嗎?”

“沒有。”白景晨抱着貓笑嘻嘻地湊上來,“我想念哥的手藝了,剛好明天是周末所以我就跑過來了。”

“沈念,我們今晚吃壽司吧。”傅予城一聽這小崽子居然把來蹭飯說得這麽光明正大,當即拍板今晚的晚餐,“我讓管家買些海白蝦送過來。”

幹啥啥不行,蹭飯當電燈泡倒是第一名。

果不其然,對日式料理無感對壽司必加的醋更是厭惡至極的白景晨立刻拉下了臉,抱着貓想表示反對,但礙于自家表哥的強權又不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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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打出去之後,管家很快就把新鮮的海白蝦送上門,活蝦掐頭去尾剔掉蝦線,起火用黃油潤鍋,晶瑩剔透的蝦肉在煎鍋上燙出橘紅的燙痕。

沈念對做飯有種天生的熱衷,不是想要作為職業的那種喜歡,而是每當自己做飯感受人間煙火氣息時他都會有種在塵世落地生根的安心和熨帖。

現在的人大多都知道蘇轼的浣溪沙裏有名句‘人間有味是清歡’,卻不知道前頭兩句‘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把這人間滋味都道遍,一日三餐,碗碟杯盞,這就是人生。

撒一把芝麻和紫蘇,磨碎的百裏香混着米醋融進米飯裏消失不見,幾分鐘後冷卻板結的米粒變得松散,手掌揉捏很易成型。

白景晨抱着睡醒的橘貓溜進廚房摸了個雪梨,一邊啃一邊趴在他身邊甕聲甕氣地說自己讨厭醋的味道。

“就不能不在飯裏放醋嗎?”白景晨盯着他往碗裏倒醋的動作一臉的生無可戀,“我就不明白壽司為什麽要放醋,好好的飯都變得酸酸的,好像壞掉了一樣。”

“醋是為了讓板結的飯粒變得松散,方便塑形。”沈念把捏好的壽司放在碗碟裏,煎鍋裏的蝦肉外酥裏嫩,用刀切成薄片時還能看到內裏晶瑩的蝦肉。

海白蝦不宜久煎,照日式吃法,應當是冰鎮生食最佳,又或者入沸水白煮。上輩子他在四月櫻花盛開時去了東京,深夜走過長街時年邁的壽司店老板眯着眼睛點燃門口的紙燈籠。

他本來不餓,可見到門口昏黃的燈籠他卻沒來由地有些出神。那老板擡頭望向了他,很溫和的日本老人面孔,佝偻着背,頭發已經花白得不成模樣。見他走過便撩開門簾請他進來,親自給他做了一份鮮蝦壽司。

他吃得很慢,米粒和蝦肉在口腔裏蔓延開濃郁的香氣,明明不餓可他還是吃完了一整份,等到結賬的時候老板卻執意不收錢,只是望着門簾外的天空說了一句話。

“すべての終わりは新たなる始まりである。”

那時他不懂這句陌生的日語究竟是什麽意思,撩起門簾走出壽司店,東京銀座的街道燈火迷離,這裏的人不懂黑夜,絢爛燈光把黑暗吞沒,落在玻璃壁牆上折射出一片花花世界。

直到多日之後他坐在銀座的咖啡廳裏喝着咖啡,樓上高級俱樂部的陪酒小姐走過來和他聊天,離開時笑着用生澀的中文說了她主動搭讪的理由——“沈先生看上去太溫柔也太寂寞了。”

溫柔得讓人心生向往,卻又寂寞得讓人心生憐憫。

那時他心口一顫,他不知道自己給人的感覺竟然是落寞而又空洞。

幾天後他回了國,此去經年他再也沒能去一次東京,在四月櫻花絢爛時走過銀座繁華的街。

多年之後他在醫院照看病人,那是位來自東京的留學生。

想起那句話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的記憶已經模糊,可對方卻還是憑借發音告訴了他這句日語的含義。

——所有的終結都是新的開始

那時他落寞得像游蕩在世間的幽魂,無論再如何掩飾都遮蓋不了眼裏如風呼嘯的悲戚,所以那位心善的老人才請他進屋,為他做菜,希望來自陌生人微不足道的關心能給他走出過去的勇氣。

“念哥,我們晚飯就不能不吃壽司嗎?”白景晨的聲音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讨厭極了醋的味道,小孩抱着貓委屈巴巴地咬勺子,頭頂翹起的兩撮毛看上去就像黑色的貓耳朵。

“我想吃烤肉,吃面也可以。”白景晨悄咪咪地提議,“老街那家聚福樓做的烤鴨最好吃了,念哥,我請客帶你去吃好不好?”

沈念不說話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切成薄片的蝦肉熨帖地鋪在飯團上,蓋上一片紫菜再鋪上滿滿一勺魚子醬。

白景晨瞧見沈念的反應也知道八成是沒戲,畢竟他是來蹭飯的,要求這要求那也過意不去。但即使如此他也還是沒走,比起去客廳和自家表哥呆一塊,他還不如蹲在廚房來得自在。

沈念看了一眼蹲在一邊撸貓吃水果的小孩,還以為這孩子還在賭氣,思來想去就擇想到了自己的獨家秘方。

于是他擇了些青蔥洗淨,砧板上蔥姜蒜切成末,再在瓷碗裏撒些許白糖,細碎的糖粒落進碗裏叮叮作響,再添一勺陳醋、兩勺醬油和一點蚝油用溫水調至鹹淡适中,末了淋上一點香油提味增香。

白景晨聽着竹筷落在瓷碗上叮叮當當的聲響只覺得神奇,不過是一雙竹筷一個瓷碗,可沈念娴熟的動作卻好像是在制作什麽藝術品,食材的處理,調料的配比,沈念對這一切都得心應手。而像他這樣被人伺候慣了的小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別說進廚房,就連在家吃水果都是傭人切好了盛在碗裏遞到手邊。

“嘗嘗看。”他夾了一個壽司蘸了醬料遞到白景晨嘴邊。

“不要。”對方拒絕得很果斷。誰都知道他最讨厭的就是醋的怪味,從小到大只要是和醋沾邊的東西都避之不及,吃刺身也是從來只蘸醬油。

“嘗一下試試看。”沈念柔聲哄他,“覺得不好吃的話我給你做焖面,加很多肉醬的那種,你最喜歡了對不對?”

“唔。”白景晨悄悄捏了捏貓貓的肉墊,在自己沒啥價值的青春期尊嚴和好吃的肉醬焖面裏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扭頭張嘴就把整個壽司含進了嘴裏。

難吃就難吃嘛,大不了吃完之後和沈念說自己不喜歡,反正……嗯?

嗯嗯嗯????這個味道????

好吃!

巨好吃!

完全嘗不到醋的怪味,這個蘸料配壽司真的好好吃!

“怎麽樣?味道還可以嗎?”沈念眼裏含笑,十五歲的小孩不懂遮掩表情,眼裏的驚訝都明明白白地袒露着,想必是壽司的味道超出了他的預期。

“要再吃一個嗎?”

“嗯……”

白景晨不說話只是伸手悄悄拽了拽對方的衣角,扭頭假裝啥事都沒發生耳根卻不争氣地紅透了:“還有那個……”

“嗯?”

“焖面也要。”

“都要吃嗎?”沈念有些詫異,可小孩別扭的表情實在是太可愛,他心一軟于是就開口答應了下來。

“好,我給你做。”

“噢耶!”聞言,白景晨立刻轉身對着自己懷裏不明所以的貓貓比了個勝利的YES。

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當然是全都要!

“哥,我來幫你做。”興致上來的白景晨興致勃勃地洗幹淨手,想要學着沈念的動作捏幾個壽司,然而試了好幾次卻都以失敗告終,最後只能停了手,看着沈念熟稔的動作出神。

要說沈念的手指是真的很好看,又白又細長,比起話本裏說的‘指若削蔥根’也不差。捏壽司的時候那些雪白的飯粒在細長手指的動作下變得規整聽話,稍稍捏幾下就能變成好看的形狀,而他不管怎麽小心,那些松散的飯粒不是一松手就散開就是被他捏得完全粘成一團。

不過也無所謂啦。白景晨把被自己捏壞的壽司蘸了醬料塞進嘴裏,他不在乎食物長得怎麽樣,好吃就完事了。

“真的确定要吃面?”做完壽司,沈念又問了他一遍。白景晨一邊吃壽司一邊點頭如搗蒜,想起肉醬焖面的味道都忍不住流口水。

然而,這麽貪心的下場,就是吃完壽司繼續吃面,最後把自己給吃撐到難受。

“我說你到底是十五歲還是五歲?”打電話向白家大哥打完小報告,傅予城看着躺在沙發上一臉生無可戀的人就來氣,“你自己吃沒吃飽自己難道不知道嗎?明知道吃不下了還非要繼續吃。”

“我……”低着頭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因為飯菜太好吃以至于一不小心吃撐這種事放在誰身上都尴尬,更何況是自尊心強的不行的白景晨。

沈念拿消食片給他的時候小孩臉漲得通紅縮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唧唧歪歪地死活不肯承認自己肚子難受。

“景晨啊,別躺着,起來吃了消食片。”沈念倒了杯溫水,幸虧家裏常備着的藥裏有消食片,于是就掰了兩顆在手裏,“吃完過一會兒就舒服了。”

傅予城向來對這種自作自受的行為表示冷漠,更何況對方還不知好歹地打攪了他和沈念的二人世界,現下自然是說話難聽,一點都不留情面:“都說了讓你少吃點,是你自己說不能浪費糧食一定要吃完的。”

“這……不能浪費糧食是美德嘛!就……就……”

“就什麽就,面是你纏着沈念給你做的,也沒人逼你要全部吃下去,自己嘴饞吃撐了不承認錯誤還唧唧歪歪地給自己找借口,你還有理了是不是?”

白景晨被吓得一哆嗦,也不知道自家表哥是怎麽了,今天說話一股子□□味。要是放在以前是沒辦法,但現在沈念在他就有了靠山。

“念哥,我表哥他兇我。”

“誰兇你了?但凡是你管住嘴我就不會對你說這話。”傅予城二話不說就開始趕人,“趕緊把消食片吃了然後帶貓出去散步,随你去哪,除了酒吧和club不許去其餘逛公園還是逛商場都随你,等到不覺得撐了再回來,躺着只會更難受。”

哼。被下了逐客令的白景晨忿忿不平,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為了以後還能來蹭飯,他現在除了乖乖聽話別無選擇。

太丢人了。

接過水杯吃消食片的時候白景晨發誓自己下次再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吃撐就把自己新買的電腦給啃了,哽着脖子把藥一吞就抱着貓出了門。

一人一貓離開後的別墅瞬間變得安靜。

入秋之後的天色昏沉得像是浸在一盞微涼的落日龍舌蘭裏随着細碎的冰塊搖晃,夕陽西下,日光模樣頹唐,穿透玻璃時暈染的光感像是泛起了薄霧。

沈念端着碗碟進了廚房,傅予城看着自家愛人的表情就能猜到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對方識破,于是幹脆破罐子破摔,一個熊抱從背後把人摟進懷裏。

“你啊你。”沈念嘆了口氣,嘴上說着責怪可眼裏卻還是寵溺,“景晨他只是個孩子,你幹嘛和孩子置氣。”

“那我比哥小兩歲,我也是孩子。”他甕聲甕氣地把臉埋進沈念的頸窩,任由木槿的香氣在鼻尖蔓延,“我不管,我才不要讓別人來占用你的時間。”

“欸。”沈念洗幹淨手上的泡沫,轉身摟着自家愛人的脖頸在唇上落下一吻,“那現在傅先生可以不生氣了嗎?”

傅予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吻驚得亂了心神,把人打橫抱起就匆忙上樓。

沈念自知自己的舉動過了頭,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心裏也隐隐能猜想到。雖說已經入夜這算不得白日宣淫,可他畢竟是頭一回心裏還是有些慌張。

本想着拒絕,但看着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又軟了心。畢竟是自己的愛人,或早或晚都該如此,被抱到床上的時候也只能寵溺地撥開對方額前的發,縱容對方的舉動。

黑色的獵豹咬住了白鹿的脖頸,他察覺到自己的手腕被一片滾燙的炙熱包裹,雪白皓腕陷進深色的被褥,他擡頭時看到自家愛人眼裏的亮光,燎原燭火沿着背脊一路燒灼到心髒。

情難自已時一切荒唐都變得順理成章,他能猜到自己現在應該是臉頰緋紅,燈光昏暗,他用指尖輕柔摩挲過愛人的臉龐,然後微微仰起脖頸在他耳畔溫聲囑咐。

“傅先生,記得對我溫柔些。”

“我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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