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慈醫者慈悲
老人的身體從入冬開始情況就急劇惡化,但她對此從來閉口不提。
人活着便有生老病死,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有永遠離開的那一天。大抵是在漫長的時光中将一切虛妄看淡,她對即将到來的死亡并沒有多大恐懼。
一輩子養兒育女操持家務,她在這世上活了八十多年,本以為年輕時窮苦勞作晚年便能活得安逸平靜,但誰能想到她的晚年卻飽受病痛折磨。
現在想來,獨自一人在洛杉矶吹拂的海風中安靜度過漫長歲月,命運給她最後的寬容大概就是能讓她回到故土。
能讓她死的時候落葉歸根,不必孑然一身。
十月将盡的北京已經很冷了。大概是因為即将迎來寒風凜冽的冬天,空氣中彌漫着入冬寒冷幹燥的涼意。
這是她在這種別墅裏度過的第三天,她的孫子木讷從小就不愛表露情緒,再加上正是高三學業繁忙整天忙得看不見人影,倒是這個叫沈念的孩子總是陪在她身邊,耐心地照料她的飲食起居。
而她心中的那一絲困惑,也随着時間流逝愈發鮮明。
“好孩子,你的父親……是叫沈雨生嗎?”她問這話的時候沈念正坐在她身邊為她削水果,他是那樣讨人喜歡的孩子,水墨點下的眼是把江南八千雲月都攏了進去蓄出兩汪溫潤。更不用說唇紅齒白眉青發黛,溫潤似水又翩然如風的氣質任是堆盡迤逦辭藻也說不出萬分有一。
沈念削蘋果的手頓了頓“您……認識我的父親嗎?”
“果然是這樣。”老人輕輕嘆了一聲,望着他的眼裏卻五味雜陳,“你長得和你爸爸太像了,尤其是這雙眼睛。”
要不是她早就知道自己見到的那個人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差點就以為那個人又重新活過來了。
“我是你父親救過的病人。”老人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嘶啞,像是有什麽情緒緊繃着快要崩潰,他停了手裏的動作有些來不及反應,卻聽見對方望着他凄然地開口。
“确切的說,是他生前,救過的最後一個病人。”
“咯噔——”像是腦海中塵封許久的某樣東西在此刻悄然開鎖,那些他曾經拼盡全力試圖遺忘的過往,在這一刻悉數湧上腦海。
那時候他年紀太小了,時光荏苒,一切都像是被籠上了遺忘的白霧。
他不記得那日的天空是陰是晴,更不記得那日人潮湧流。他只記得滿地鮮花簇擁着靈柩,守着靈堂的燭火在寒風中伶仃欲熄,深夜時分白發蒼蒼的老人帶着一束初開的木蘭在江南的冬雪裏跪地叩首,寒冬二月的皓月飛雪裏,靈堂昏黃燭火映出那人眼裏苦澀難言的淚。
“那時候民衆還不知道這是多麽嚴重的傳染病,可醫生們都知道一旦被感染會有多可怕,不知道病原體,不清楚傳播途徑,更不用說治療手段、特效藥、疫苗,可你的父親卻沒有放棄病人。”
“那時候每天都在死人,我戴着呼吸機在重症監護室躺了足足三天,眼睜睜瞧着身邊的人一個個斷了氣被擡出去,病死的人越來越多可轉進重症監護室的病人卻只多不少,所有人都在害怕,我也一樣,我好怕自己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你爸爸他就這麽看着我的眼睛,隔着厚厚的防護服,我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那雙眼睛。一個星期之後我的症狀開始減輕,他握着我的手說我活過來了,他告訴我我很快就會轉入輕症隔離病房,說我經此大難将來一定要長命百歲。”
“出院之後我回了家休養了好久,等到疫情消失之後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去見見你爸爸。我買了花問他們那個姓沈的醫生去哪了?他們看着我不說話,最後我問了好久才告訴我他也感染了,沒能等到床位和呼吸機就撐不住了。”
老人的話說到這裏就停了。
她不敢再繼續往下說了。
無論是怨恨也好,埋怨也罷,她在開口前就做好了所有準備,她不想求原諒,她知道這是她欠沈家的。
她這輩子生了三個孩子,想着多子多福養兒防老,苦了大半輩子等老了有這三個孩子在總能有人陪在身邊,可誰能想到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陪伴着她給她希望和溫暖的卻是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
知道消息的那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雪。她踉跄着走在蒼白到幾乎辨不清方向的雪地裏,滿目慘白刺得她頭暈。她走得搖晃,身後有人想要扶她回去,可她恍若未聞只是一昧向前,凍得發青的手指在幹冷的空氣中觸摸,仿佛是想伸手抓住某樣即将離開世間的東西。
可北京的冬天那麽冷,呼嘯的寒風逼迫萬物屏息。
夕陽終落,人世蒼涼,又有誰能左右生命。
她顫抖着蒼白的嘴唇,渾濁雙眼滿溢蒼涼地凝視着遠方夕陽墜落的方向。
老人都說南風會帶來春天,每年三月,來自赤道的暖風便會順着江南一路北上,給這大雪紛飛的北方之都帶來盎然春意。躺在病房裏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再也等不到來年春天,可那個溫柔的年輕人卻為她帶來了江南春風十裏的草長莺飛。
于是她強撐着熬過了那個凜冽寒冬,本想着等到春日和那人道一聲萬分感謝,可誰能想到她活了下來,那個溫柔的人卻消逝在了二月的鵝毛大雪裏。
“對不起。”老人滿心歉疚地閉上雙眼,被歲月揉皺的眼尾淚水悄然落下。
“好孩子,我欠你和你的父母一聲對不起。”
“奶奶,這些不是您的錯。”患上那樣的病就已經是莫大的不幸,如果不是突遭此禍,誰會願意讓自己遭受這樣的折磨。
知道父母去世的時候他也想過怨恨別人,但他沒有辦法,更不能允許自己去責怪一位飽受病痛折磨的老人。
“不要覺得愧疚,也不要想着以死贖罪。我父親救您不是為了得到什麽回報,是因為治病救人是醫生的天職。”他俯身輕輕握住了那雙在病痛折磨中變得枯槁消瘦的手。
“如果您實在覺得抱歉的話,那就請您務必好好活下去,這是我父親留在日記裏的遺願。”
“這世界很好,活着很好,您還有很多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請您好好活着,白白死掉才對不起我父親曾經為您所做的一切。”
“好孩子,你能告訴我你父親他,走的時候……”
“家父走得很安詳。”沈念的聲音溫柔,“他沒有痛苦,所以您不要再自責內疚。”
不痛苦嗎?老人的眼裏泛起了淚光。
怎麽可能。
患者大部分都走得很痛苦,因為病毒侵蝕了肺部,肺纖維化後便徹底喪失呼吸能力,最後只能痛苦萬分地死于窒息。
那種明明置身在空氣中,拼死喘息卻只能緩慢溺斃的感覺。
瀕死的絕望和恐懼,怎麽可能不痛苦。
她在這一刻忍不住淚如雨下。
這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呢。
就像是經歷了無數個酷暑早已裂紋叢生幹涸碎裂的荒原終于迎來了溫熱的雨水。
03年的春天之後,沒有一天她不是帶着愧疚與自責活着。她忘不了靈堂前那個孩子淚流滿面的眼睛,她心中有愧,她難以釋懷。
可如今,那個曾經瘸着一條腿守在靈堂前的孩子長大了,他長得和他已經離世的父親一模一樣,尤其是那雙眼睛,一樣的溫柔,一樣的慈悲。
就像那江南五月梅雨的朦胧淅瀝,潤澤萬物卻不語,可幹涸的土壤卻因這豐沛雨水的墜落蓬勃生長出了濃烈的翠郁。
“會的。”老人眼含淚光。
要是能早些相遇就好了。
沈醫生,你的孩子很溫柔,就像你一樣。
雖然現在說這樣的話有些太晚了,但以後,就讓我來替你們照顧你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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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衿沒想到自己會在門外聽到這麽一番對話。
人總是不厭其煩地用最壞的心思揣度別人,他也是一樣。
一開始沈念的到來他心裏第一個念頭就是擔心對方心懷不軌,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自以為自己作為一個久經人事的成年人已經看透了太多,卻忘了在真正的溫柔和慈悲面前,他曾經的優越感和自以為是都不過是笑話。
房間的門很快就開了,沈念端着瓷碗走了出來。
他從第一次見到沈念時就不否認對方天生就有一副優越出色的溫柔骨相,棱角溫潤鋒芒內斂。但那份溫柔的氣質卻并非如幽寂枯井中溫納的皓月般蒼白得靜谧,反而更像是早秋缱绻溫暖的瑰麗日光。
沈念對着他笑了笑,點點頭算是問候。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他本應該立刻進去給老人檢查身體,可不知怎麽的,他卻停了腳步,轉身叫住了即将消失在樓梯轉角的人。
“沈念。”
不正準備下樓的人聞聲擡頭“徐醫生,您有什麽事嗎?”
“你剛才說……你父親的遺願,是假的吧。”徐子衿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從對方口中求證些什麽,“病毒起病急,傳染性強,在沒有特效藥的情況下大多數病人都會在發病後的三天內死于呼吸衰竭,這樣的情況下就連說話都困難,怎麽可能會留下日記。”
“果然是騙不過徐醫生您。”沈念慢慢垂下雙眸。
沒想到對方會這麽坦誠地告訴他真相,徐子衿拎着醫藥箱的手瞬間僵在原地,甚至來不及遮掩眼中的詫異“那你為什麽……”
“已經離開的人再也不會回來,正因為如此,逃過一劫的人才更應該好好活着。”
“奶奶已經八十多歲了,與其讓她在難以釋懷的愧疚裏忏悔着度過餘生,我更希望她樂觀幸福地安度晚年。”
“那你就不想要些什麽嗎?傅家欠了你欠了你的父母那麽多,你就沒想過……”
“徐醫生,我并不是多麽善良的人。”沈念打斷了他的話,按理說被人打斷話語總歸是一種冒犯,可對方的聲音卻溫柔得讓人無法心生不悅,“在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也曾經埋怨過痛恨過,為什麽別人能活下來我的父母卻偏偏要犧牲。我不想接受政府的烈士表彰,也不想見到那麽多人登門拜訪是為了為我的至親祭奠送行。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始終對我父母的離世難以釋懷,市裏的領導專程登門說我未來的生活都會得到優待,國家會資助我的學業。”
“可我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稱贊。”
徐子衿一愣。
擡眸迎着溫瀾日光凝望着那張浸沒在早秋缱绻金白中的少年面孔,面前的人緩慢垂眸,清亮溫柔的眼睛裏有水霧彌散,嗓音微啞。
此時正值午後三點,一天中陽光最烈時分。窗外幾近金白的光線穿透擦拭幹淨的玻璃窗傾瀉落下,大片大片霧氣般氤氲明亮的光線裏,細碎的揚塵溫柔漂浮着,像是游曳在海水中微微發光的透明蜉蝣。
“壯烈殉國,多殘忍的一個詞啊。”少年嗓音溫和,一字一句卻好似刀尖入骨,擲地成血。
“為人子女,誰會想要用父母的性命換一個衆人稱贊的虛名。”
“那時候我覺得我可真可憐,但我也知道,這一切并不是奶奶的錯。”
“她不該用這樣的愧疚折磨自己。”他轉過身慢慢地笑起來,“我想我的父母也和我想得一樣,因為我們都是醫生,所以我清楚,這世界上沒有比醫生更希望患者能好好活着的人了。”
“為人醫者,不就是給予病人希望的存在嗎?”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就像一縷陽光在無邊絕望籠罩的陰翳裏撕開一道缺口,直射入那片因死亡而顫抖的荒蕪深處。象征希望的背後卻又充斥着無法言明的悲哀。
人是脆弱又渺小的生物,天災,,從這世上帶走一條生命太過輕易,所以當危險出現時大多數人都會惶恐着逃離。
畏懼死亡,這是人的本能。
沒有多少人能做到無懼死亡,但面對災難,人群之中也會出現一些逆行者。
因為清楚生命的價值,因為敬畏生命,所以他們選擇用血肉之軀對抗生死。拯救生靈之前先做好的卻是随時犧牲的準備。
他們也是普通的人,在疾病面前也同樣脆弱。可即使被死神扼住脖頸,即使如此。
先發大慈恻隐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
“所以,這就是我們的秘密了,徐醫生。”沈念眼尾的笑意更甚,可眼裏卻漾起光芒,窗外的陽光突然盛了起來,一瞬間的視線模糊,以至于他分不清那雙眼睛裏宛如水霧般凝結的,是盛夏熱息尚存的細碎光斑,還是泉流般無聲流淌的明晰淚影。
“奶奶的身體,就拜托您日後費心照料了。”
從醫多年,他曾懷揣着的治病救人的心也曾因為利益和炎涼世态而變得庸俗冷漠。但誰能想到,三十二歲的他會在一個十九歲的少年眼裏見到了為人醫者追逐一生的悲憫,這樣的溫柔與慈悲,見者驚心。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大慈恻隐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選自孫思邈《大醫精誠》
我來啦!我來啦!
有了奶奶照顧傅老爺子也能被順利搞定了~
求一個評論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