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權妃之死

當今皇帝生在太/祖用兵之時,浴血而生,是命帶血光之人,又常年戰場殺伐,自從靖難登基,因皇位來得不夠名正言順,總怕人背後議論,越發多疑,屢屢大開殺戒。

早些年,有仁孝皇後在旁溫柔勸谏,皇帝還肯聽。永樂五年皇後駕崩,皇帝濫殺的暴躁脾氣越發沒人約束。

去年年初,朝鮮進貢美女充入掖庭,其中有一位權氏,我并未見過,據朱黑蛋說,長得與先皇後有七八分相似,雖然長相不算傾國傾城,但很得寵愛。年初入宮,二月便一躍封為賢妃,這次北征皇帝也将她帶在身邊。

原以為這個與皇後相似的美人娘娘陪在皇帝身邊,能為皇帝清心滅火,誰料班師回朝的路上她突然發病,病情來勢洶洶,走到臨城便病重而薨。消息傳到南京,太子和詹事府大臣們都措手不及,連夜拟了方案,又派員去軍中督辦,将這位二十歲的“恭獻賢妃”葬在了山東峄縣。

“父王說,皇爺爺懷疑賢妃是被人謀害。”賢妃薨逝的消息傳來後第二天晚上,朱黑蛋來我房裏說話,皺着眉頭。

我驚道:“賢妃娘娘并未幹涉朝政,随軍大臣們自然沒理由殺她,那皇上就是在懷疑後宮妃嫔争鬥。可娘娘病發時是在軍中,又不是宮裏。随行的總共只有陛下與她的貼身宮女宦官,并無其他嫔妃,這些她自己宮裏的宦官宮女殺她做什麽?”

黑蛋道:“而且,若真是宮裏人要殺她,大軍開往北平時便該動手,再晚些,挑在戰時,皇爺爺忙着打仗顧不上她的時候動手,何必等挑在這時候?”

我腦海忽然冒出個念頭,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說,會不會,是——”黑蛋一把捂住我的嘴。

“咱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或許是有人想謀殺皇帝。權賢妃只是不幸替皇帝擋了災。

誰會謀殺皇帝?當然不是太子。太子只需要等,皇位就有了。況且以太子的為人,他不會謀反。

趙王去年陷害太子事敗,被皇帝知道後大怒,當即殺了他的心腹長史顧晟,褫奪了他的冠服,他這條命還是太子求情才留下的。

趙王的得力羽翼被皇帝斬去,又放了國子司業趙亨道和長史董子莊在他身邊盯着他,縱然他有心弑君弑父,也暫時沒有這個能力。

只有漢王,嫌疑最大。可漢王随軍出征,大勝而歸,正是得寵得勢的時候,有必要在這時候铤而走險嗎?

苦思無果,越想越心驚。這皇宮之中,庭院深深深幾許,看似柳綠花紅,實則盡是刀劍埋伏。

“又或者,真的有人存心殺賢妃,是沖着父王來的。”黑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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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個說法?”

“心愛的妃子死了,皇爺爺心情定然極差,回來看父王監國做的事,自然容易看不順眼,這時再有人進讒言……”

“為了左右皇上的心情,就要到殺人這地步麽?”

“若只殺一個妃子,就能讓皇爺爺的心情差到廢掉父王的太子之位,你算算這是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我靠在他懷裏,嘆了口氣。這宮廷,真是……

“你知道嗎,雖然沒曾告訴別人,我以前甚至曾經懷疑過,皇奶奶是被二皇叔三皇叔他們殺的。”黑蛋的聲音很輕,很輕。

我大驚,下意識地抱住他:“怎麽會?”

他蒼涼地苦笑了一下:“怎麽不會?”

我說:“親生母子之間……”

“我們家,親生叔侄,親生兄弟,親生父子之間都能起殺機,母子之間,有什麽奇怪?”他胳膊将我收緊了些:“若微,如果有一天,父王做了皇帝,父王也會防我,我也要像父王害怕皇爺爺一樣,怕着他。”

他還只是皇孫。沒有冊封皇太孫,更沒有成為皇太子、成為皇帝,就先一步看懂了未來的孤獨。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忽然想起在現代時玩過的一個小把戲,就拉起他一只手,我的中指第二個關節與他中指的第二個關節相對,其餘四個手指指尖各自對應相對。

“大拇指是父母,食指是兒女,小拇指是兄弟,無名指是我。”

松開拇指:“父母會離開你。”

松開食指:“兒女會離開你。”

松開小指:“兄弟會離開你。”

剩下的無名指指尖,卻怎麽也分不開。

黑蛋低頭,輕輕地親了一下我的劉海。細而結實的胳膊牢牢地圈着我,像是嘆息一樣地說:“嗯,別離開我。”

說起仁孝皇後,我便忍不住問:“先皇後娘娘,是個什麽樣的人?”

“性情跟母妃挺像的。又或者說,母妃是皇奶奶一手教出來的。皇奶奶将門虎女,當年靖難的時候,李景隆大軍圍了北平,五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是皇奶奶帶着父王和母妃親自登城督戰,連城裏的小腳婦人都號召起來,愣是将城守住了。你看她在外雷厲風行,連大将軍們都服她,但她私下裏待人卻又最慈祥。”黑蛋的眼裏滿是懷念:“我小時候不愛玩別的,就愛逗蛐蛐,母妃怎麽都不讓我玩,我有一罐心愛的蛐蛐,從文華殿上完課回來聽說被母妃扔進湖裏喂了魚,氣得大哭,一個小太監偷偷帶我去皇奶奶那,原來皇奶奶聽說之後命人背着我母妃偷偷弄了好多只蛐蛐給我。”

仁孝皇後駕崩時,年僅四十六,與權賢妃一樣,也是猝然崩逝。那年黑蛋八歲。

“皇奶奶生前,最疼父王,也從未嫌棄父王活動不便。還跟皇爺爺說過,說二皇叔三皇叔他們不适合當皇帝。凡是擋二皇叔他們路的,他們一個都不會放過。連解缙堂堂內閣首輔,都因為立儲的時候幫父王說了幾句話而落得貶谪交阯,去監督兵饷。更不用說皇奶奶了,皇爺爺最肯聽她的話。”

“可是你有證據麽。”我問。

“原本是沒有。雖然皇奶奶的棺椁一直停在宮內未葬,于禮也已經不可能開館,沒憑沒據皇爺爺更不會貿然允許人驗屍。但這次賢妃薨了,或許,證據就有了。”

“這事兒,太子殿下知道麽?你可曾與殿下商量過?”

“皇爺爺令楊榮在軍中暗中探訪賢妃一案,父王則通知了浙江按察使周新,派幾個得力的人到臨城去。皇奶奶的事,則要我自己秘密查探,父王對皇叔太過心軟,未必肯支持。我明日修書一封,派人送去給周新。”

“浙江按察使周新……就是那個斷案如神的周新?”

“你都聽說了?”

“是。能憑屍體上一片落葉緝拿陳年舊案的真兇,這故事太子妃曾說起過。只是,為什麽不從山東調人更近些?”

“父王畢竟不好和地方上的人走得太近。用周新,還是因為這人正直無偏,一心只為破案,不涉黨争。”

我聽了也是一嘆。給朱棣當太子,束手束腳,真的太憋屈了。

太子在南京勤勤懇懇監國,漢王在北征的隊伍裏,勤勤懇懇坑哥。

南京的蝴蝶扇一下翅膀,漢王就能在皇帝耳邊,刮起一陣風暴。

那段日子,太子進退兩難,動辄得咎。若親近大臣,善于納谏,大臣們都誇他,那麽太子就有結黨之嫌,皇帝就懷疑他是否想架空自己,提前接班。可若太子不與大臣往來,與大臣疏遠,又喪失了為人君最基本的素養——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其實未必皇帝真的讨厭朱高熾,但皇帝讨厭太子。就算換了朱高煦做太子,皇帝也一樣會讨厭太子。太子是将來可以合法接手他江山的人,是這一點,令他生厭。

“下次皇爺爺如果還要北征,我一定要請命随駕。”黑蛋說完,又添了一句:“盼着這次賢妃的事妥善了結,皇爺爺回來,父王好好交了差,母妃才好提咱們倆的事兒。”

我靈光一閃,計上心頭:“或許可以先提咱們倆的事,反過來,幫一幫太子殿下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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