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別客贈春

人間三月,宿璧山已遍染青綠,山深處卻猶然春音稀冷。這日一早,輪值弟子正打着哈欠打掃石階,只一晃眼的功夫,卻仿佛看見一抹粉雲閃過。

他疑是瞌睡沒醒,忙定睛去望,緊接着轉過山階拾級而來的行者風塵仆仆,手擎一枝豔粉桃花,遠遠瞧見他,淺笑宛若山外春風。

“你、你是……”

輪值弟子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掃帚滑脫了手,順着臺階蓬蓬地滾落下去,林叢中栖雀驚飛,幾串鳥鳴灑落,碰破了這清修門派百年如一的寧靜清晨。

……

伏雪做完早課,便去劍坪督促弟子習劍,他繼承掌門之位已有半年,照理說這些活兒本已不用親自來做,身為衍派歷來最年輕的掌門人,他卻非但沒有半點架子,凡事親力親為,皆一如往常。

早春清寒,他從山頂下來,微風含露,已吹得襟袖濕冷,深青武袍受了潮愈發貼身,亦襯得身姿愈發挺拔如松。

青年如常般冷肅寡言,只是背着手站在一邊,偶爾走到某個弟子跟前糾正動作,弟子們卻似還沒習慣監課的“二師兄”一朝變成了“掌門”,往日愛與這名俊朗師兄套近乎的,如今也戰戰兢兢起來,每回伏雪到來,劍坪上的空氣都分外凝重。

是以平時叽叽喳喳好似養鳥坪的劍坪,這半年來,竟卻往往沉浸在鴉雀無聲的怪異氛圍裏。

伏雪倒是不被旁人的态度轉變所擾,他與這一衆外門弟子原本就談不上親近,只板着一張公事公辦的臉,毫不客氣地用劍鞘敲在偷懶弟子肩上。

不過劍坪寬曠,外門弟子足足百名有餘,掌門監課再認真,也總有弟子在他看不見的角落嘀咕小話。

“我說,總感覺打那時候起,二——呃,掌門師兄就再沒變過表情,好像換了張鐵打的臉一樣。哎,從前沒覺得這麽可怕呀。”

“确是越來越有先掌門的樣子了,不過只會板臉可沒用,比起百裏掌門,嗯……還是單薄多了。”

“畢竟二師兄今年才二十二歲,也算是年少有為啦……”

旁地便有其他弟子道:“不如就是不如,百裏掌門當年接過定蒼劍,也不過二十幾歲啊。”

“先掌門天生劍骨,百年不遇的天才,怎地也能拿來做尋常比較了?”

Advertisement

接話那弟子雖被擡了杠,一時卻竟不知這話是向着誰,反駁正哽在喉中,又聽方才直呼可怕的弟子惘然道:“先掌門與二師兄師徒都是少年英才呢,只盼二師兄不要如先掌門那般……”

“阿季,說什麽呢!”

這話如何能夠說得,其他弟子慌忙揚聲打斷,卻随即反應過來他們是在偷着說小話呢,登時暗道糟糕:慘了,被逮住又要受罰!

待緊張地朝監課方向一看,卻發現這邊鬧騰的動靜并未引起伏雪注意,年輕冷峻的掌門人正側着身,專注與另一人說話。

——是五師兄啊,及時雨!大救星!

幾個弟子不由都偷偷松了口氣,然而再看去時,竟見掌門倏然變色,把着來者肩膀急問了句什麽,接着二人一前一後,卻就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先前那弟子因驚吓睜圓的眼還沒收斂,呆然只道:“阿季,你說沒見過二師兄變化表情……剛才,看見了沒有?”

“看是看見了……”名叫阿季的弟子遲緩地說,“不過五師兄手裏……那是哪來的……桃花?”

這廂弟子們因着監課難得早退,興沖沖炸開了鍋,而那廂伏雪只若無聞,疾步躍下臺階,幾乎持不住沉穩姿态。五師弟承鈞跟在後面,追至稍遠了劍坪才一疊聲兒叫喚起來:“二師兄,掌門大人——等等啊!大師兄給你帶的花,好歹你先拿着……”

伏雪的腳步倏然一頓,承鈞“哎喲”一聲撞在他背上,雖一手已無比小心地舉着那枝桃花,仍在碰撞間不慎叫這遠行而來的花枝抖落了幾片粉白花瓣。

前者伸手,将那邊緣已顯幹枯的花瓣接在掌心,垂眼去看時,表情卻有些難以言喻。

“你……你再說一遍,大師兄回來時……”

承鈞趁機将花枝橫在他掌中,依言如流地重複了第三遍:“大師兄今晨歸來,什麽行囊都沒帶,只背着七苦劍、拿着一枝桃花,他對守山弟子說:‘勞你将這花枝捎給二師弟吧——啊、如今他應當已是掌門了?’便徑自前往青暝堂向長老們請罪去了。”

“請罪。”只見嚴謹穩重的小掌門手掌自顧珍而重之地收攏起來,牙齒卻已咬得咯咯作響,他劍眉一挑,口氣中是壓抑不住的怒意,“他也知道請罪?”

承鈞忙道:“這不是知道回來了,回來就好,二師兄,你可別生大師兄的氣,不然長老們剝他的皮,你還要跟着剔他的肉不成?”

伏雪看起來确實正想狠狠啃誰一口,深深提一口氣再要開口,兩肩一滞,卻忽然洩下氣來,年少老成的青年這時才顯露出幾分與歲數相适的青澀氣,眸光閃爍,神情竟有些茫然。

“六年了啊,”他嘆道,“清夷師兄……總算回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