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飲風生

姜蟬子出了青暝堂,沿着小徑回自己的院子,他身材瘦小,裹着一襲灰袍,步履卻迅捷輕盈,好似一抹灰雲在林間低低掠過。

行不多時,身後無聲地綴上一名雙鬟少女,容貌稚嫩,不過二八年歲,二人身量卻是相近,一前一後蹬着山階,以飄拂般的輕身功夫快速行走。

姜蟬子看也未看,只聽身後風聲有異,便徑自笑道:“玄兔,今日怎地未給你馮師叔添茶?害得為師沒看成一場好戲啊。”

原來這少女名叫姜玄兔,正是姜蟬子的親傳弟子,疾行之間,但聞她氣喘如常,應聲道:“馮師叔的茶明明一口都沒動呀。師父,還說我呢,你今日——今日是怎麽了,怎麽偏生要在大師兄面前提他的師父?”

“哦?我提你李師伯就怎麽了,他是什麽不能提的角色不成?”

“倒也不是,師父你這張嘴,往日也愛捅人刀子,可也不曾像這般,朝人心窩子連着戳……”

姜蟬子聞言大笑,負手而行,身姿愈顯輕快,笑罷卻沉了尖細嗓音,正色道:“玄兔,今日你在後頭侍茶,都聽出什麽來了?”

“聽出你拱火,叫孫師伯和淩師伯吵架。”

“嘿喲,你這丫頭。”姜蟬子倒也不惱,耐心道,“我反複提起清夷的師父,戳他心窩子,他可有什麽反應?”

“嗯……大師兄沒什麽反應。”

“那不就是了,清夷這孩子心似劍鐵,旁人言語傷不得他。為師這些話,是說給孫轅與蘇容易聽的。”

“啊?師父,你背後罵自己師兄,還說給其他師兄聽?”

“因為——”姜蟬子沉吟道,“因為我猜,他倆都已聽說了。”

“聽說什麽?”

“一個關于你李師伯的傳言。”

少女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還待他詳細道來,姜蟬子卻只仰首,隔着林枝望一眼渺碧天色,自語般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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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清夷那孩子或許無辜,衍派卻留不得他了。”

……

這日将近傍晚時分,伏雪終于從雜務中抽出身來,自飯堂後廚揣了兩個冷餅,本該回去自己在宿璧山頂的住所,腳步卻不經意地便向後山拐了去。

待他已不知不覺站在後山禁閉院外,恍惚間一擡頭,卻正看見一個少女正從牆內翻出來。

“……”伏雪詫異道,“六師妹?”

那少女正是姜玄兔,不防被人撞見翻牆,吓得低呼一聲,落地差點沒絆到石頭。伏雪無奈,要伸手去扶,她卻連連擺手,忙着将系在腰間的裙子放下來,滿臉通紅地支吾道:“二、二師兄,你怎麽來了?”

“我……”伏雪一時猶豫,照理說禁閉者不得探視,但如姜玄兔般翻牆違規者既在眼前,他索性也不再掩飾心思,清了清嗓道,“我也來,看看大師兄。”

姜玄兔烏溜溜的眼珠亂轉,卻道:“呃……大師兄喝了不少呢,這會兒估計已經醉過去了。”

“喝了不少?”這下伏雪的詫異幾乎要變成震撼,“是你給他送的酒?”

“嗯——大師兄說要給我講講山外見聞,枯講無趣,要下酒才合宜,我們就——”

“……”伏雪深吸一口氣,道,“天色晚了,六師妹,早些回去吧。”

“啊,二師兄,那你……”

伏雪只似方才的對話從未發生過,平靜地說:“我去看看大師兄。”

禁閉院雖以“院”為名,實則卻是高牆圈出的半座後山,雖住所用具皆簡樸,空間卻足夠寬廣。伏雪找到李清夷時天光已沉,酒蟲師兄躺在山坡一塊平緩的大石頭上,醉态倒也老實,雙眼朦胧,仿佛随時就要陷入昏睡,見到他居然還能認得,笑眯眯地喚了聲:“掌門師弟。”

伏雪嗅到酒氣,呆立片刻,心亂如麻,只覺眼前人音容笑貌分明如昨,怎麽卻變得如此陌生起來。

他一時站着沒有反應,倒是那醉鬼覺得奇怪,又伸手去牽他,迷迷瞪瞪地問:“阿雪,怎麽不高興了?”

——他是真醉了,以至于忘記年歲,哄人的口氣竟仍如孩童時一般。

伏雪這才慢慢倚着那石頭,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喚道:“師兄。”

李清夷的呼吸時輕時沉,顯然正漸漸地被酒意拉入夢鄉,意識浮上夢湖水面的片刻卻還能答話,只颠三倒四,已不知今夕何夕。

伏雪在昏暗的暮紫中細細注視着他側臉的輪廓,輕聲問:“師兄,為何要喝酒,回來這裏讓你難過嗎?”

“江……”李清夷發出兩聲夢呓似的輕笑,伏雪直起半身,将手肘搭上大石表面,湊近了聽他嘟囔,前者卻忽然翻過身面朝向他,伏雪下意識往回一躲,聽到那醉鬼含糊咬字,忙又靠過去細聽,只聞他悠悠念道。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我的禮物,阿雪喜不喜歡?”

伏雪一時愣住,想起那枝桃花叫他匆忙間插進瓶裏卻忘了合窗,自青暝堂歸去之後,落瓣已鋪滿書頁。正不知如何作答,醉鬼又自顧自哼哼地笑起來。

“阿雪長大了好多,我看着,心中十分歡喜……但仍想聽你說一說,這六年,你過得怎樣?”

伏雪的手指猛地一攥,仗着夜色中無人看到自己垮下的眉毛,強笑道:“原來你還知道惦記我。”

醉鬼仿佛也能察覺到他情緒變化,擡起手稀裏糊塗地在他頭頂亂摸,衍派年輕的小掌門支着腿坐在山坡上,掏出懷中幹硬的餅子一口一口吃下去,任由一只作亂的手摸歪自己一絲不茍的發冠。

面餅幹噎,他随手拎過散落在旁的小酒壇晃了晃,聽到其中泠泠聲響,便仰頭往嘴裏倒,用力咽下哽在喉頭的面團,心頭仿佛也舒出一口氣似的。

仗着夜色中無人聽見,他又低低地說:“師兄,我也沒有師父了。往前的五年,都不如師父離世的這一年難過。”

“我過得不好。我一直……在盼你回來。我用了半年時間,終于贏得半數長老的承認,可蘇師叔說……還不到青暝堂換人的時候。”

“我知道他的意思,師父他走得太早,師弟師妹們還小……可今日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的位置不上不下。有時候我拿着定蒼劍,只覺得手中沉重無比。”

“……當年你說,我若做掌門,你便為我掌劍,你說的話還算數嗎,可你為什麽回來得這麽遲?”

那只手輕柔地拂過他的發頂,在腦後反複摩挲,伏雪心中郁氣不吐不快,正全心傾訴,忽聞醉鬼冒出一句:“小辮兒呢?”

思緒被突如其來的問句打斷,伏雪自覺失态,整理起心情,只不以為意地說:“不小心削斷了,我自己編不起來。”他下意識按了按左肩,那裏留着一道深刻的刀疤,時隔一年有餘,仿佛還能感受到皮肉愈合時的癢。

李清夷殘餘的意識卻已不足夠理解他的應答,“唔”了一聲便又仰倒回去,勾着人衣服的手指也滑脫,呼吸漸漸綿長起來。

伏雪看着他胸口靜靜起伏,夜深愈覺露重,他嘆一口氣,将昏睡的師兄架在肩上,向山坡下的小屋走去。

……

明月高懸,偶有流雲遮蔽,沉眠中的宿璧山影便顯得更加幽黑深邃。此際若從雲端俯瞰卻會發現,那叢叢暗影中,除了守夜弟子所執的微茫火光仍在晃動,還有一座林枝深處的庭院燈火通明。

姜玄兔守着一盞燈籠坐在臺階上,石階夜涼如水,她搓搓手臂,正想着回屋添件衣裳,卻終于看到一條瘦伶伶的人影從黑暗的山路中晃了出來。

“師父——你去哪兒了,怎麽才回來!”

少女嗚嗚抱怨,立即提燈奔了上去。姜蟬子拂起闊袖将她細肩一裹,師徒二人并身進得屋去,燈火閃爍,靜夜中的細語悄然漸隐。

“不準怨師父,還不是你白日裏沒給馮師叔添茶,為師自然得去請馮師叔喝回來。”

“我都說過了,分明是馮師叔自己沒喝,我也沒怨師父,只有師父怨我!”

“行了行了,你嗓門再大點兒,幹脆把山上的同門都叫起來出早課……怎麽守在門外頭,也不知道加個衫子?你這傻丫頭再凍壞了腦袋,為師就換個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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