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飛短流長

伏雪長呼一口氣,撐開沉重的眼皮,看到窗紙白亮,或許是殘夢尚在腦內盤旋未散,竟令他無端呆問一聲:“……下雪了?”

“不是下雪了,是你睡遲了。”旁地忽然傳來一人輕快笑聲,“我的好師兄啊,已經辰時了。”

伏雪一下子醒了瞌睡,從床板上直挺挺彈起上半身,便見承鈞正坐在桌邊,撐着腮百無聊賴地翻他的書。

他人還有點兒懵:“辰時了?”

“是啊二師兄,你昨夜喝酒了?怎地喝成這麽糊塗。”

“……是喝了一點,但還沒糊塗。”

“還不糊塗呢,都三月飛雪了——說起來,你不是一向不喜歡下雪天的,是夢魇了?”

伏雪定了定神,徑自披衣起身,背身洗漱之際問他:“有什麽事?”

“自然是武堂的事,師父命我拿來請掌門大人過目,誰料卻叫我捉到一只懶蟲。”承鈞笑嘻嘻地将桌上的紙堆嘩啦一推,原來那兒不止伏雪的書,更有他帶來的一疊信紙。

承鈞的師父淩山雲,乃是青暝堂中武堂長老,掌管弟子習武、保衛一類的事務,承鈞跟着幫手,這半年來也漸漸接過不少。伏雪聽罷,心中已有了大概,一邊麻利地束發,一邊回頭問他。

“又是長樂門?”

“是啊。”說起正事,承鈞便收回嬉笑表情,肅容道,“那幫流匪一直在不斷騷擾周邊的村落,咱們的駐守弟子也受了些微損傷。百姓尋求庇護的信件幾乎是成擔地挑上山來,師父想請掌門決策,是否要加派駐守弟子。”

伏雪目色一沉,道:“外門弟子總共不足三百,眼下已經派出多半,親傳弟子也有兩人在外。宿璧山外村落星散,亦有成百之數,便是傾盡弟子,也不足應付。”

承鈞道:“二師兄說得在理,只是師父擔憂,若仍不能整頓現狀……恐怕百姓以為衍派無能,早晚會歸順了長樂門去。”

伏雪眉頭緊鎖,沉思片刻,只嘆一聲道:“是該整頓現狀,可不該用這種辦法。”

“二師兄以為應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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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功夫,爐上熱水已發出咕嚕的沸聲,伏雪提壺給師弟沏了杯茶,只說:“駐守弟子确實不好增加了,我想淩師叔的意思或許是靈活應對,派出一隊弟子巡游支援,這自然沒有問題——不過,以往武堂的事,淩師叔做主便是,怎地今日還專程來問我?”

承鈞趴在桌上吹散杯口溢出的白霧,睨着他微笑道:“這嘛——許是因為掌門與掌劍具在,衍派才算全了主心骨吧。”

伏雪皺眉看他,但見承鈞慢悠悠吹皺澄綠茶水,淺啜一口,方才字正腔圓地說:“師父的意思是,武堂好缺人手啊——這不是剛回來了一個嗎?”

二人目光相接,承鈞将眉一挑,伏雪亦即刻領會,頓了片刻,道:“青暝堂那邊……”

“還需掌門大人多多督促,好教大師兄抓緊把思過書寫完,并在事情敗……呃,在長老們問起時,替武堂解釋一二,這事關駐守弟子性命,實有不得不越過青暝堂借人的急迫情由呀。”

“嗯。”伏雪終于展眉,露出些許輕松神色,“……多謝淩師叔了。”

“謝什麽,該謝大師兄前來救急才是。”承鈞一擺手,壓低了聲同他道,“我是曉得孫師伯原先便與大師兄的師父處不來,這下可叫他逮住一個為難大師兄的機會,逐出師門多大的事,跟說着玩兒一樣……二師兄你放心,我們一定站在大師兄這邊。”

伏雪不由失笑:“十年前李師伯離開時你才入門多久,便知道這些了?背後少論長老們是非,非得淩師叔罰你抄斷了手才長記性。”

“我這是正義的傳播,師父也會支持的,昨天在青暝堂,你沒見他叫我退下時那個肯定的眼神?”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伏雪看一眼天色,起身道:“行了,我該去監課了。”

這廂承鈞見已快将掌門自個兒的早課時間荒廢幹淨,卻不忙告辭,忽然拉住他衣袖道:“等等,二師兄,我還有事想問……”

“怎麽?”

“就是那個……”他吞吞吐吐地說,“二師兄,你信不信劍魔劫?”

相傳,衍派的開山祖師原是一名散修劍者,某日得到奇遇,遭逢一名自稱“劍魔”的異人。二者相鬥一局,未料那劍魔的劍法精絕奇妙,是他生平所未見,祖師爺癡迷劍技卻久久不得突破,當時親試絕技,更在生死危急之刻,竟得以臨陣悟招,自創劍招七式反敗為勝。劍魔不服此敗,便與之定下五百年之約——五百年後,他将攜着更強的劍法歸來,擊破這七式劍招。

劍道一途,唯有不斷與更強者切磋琢磨,才終能突破自我,登上極巅,而這過程往往長及數代人的一生。祖師爺欣然相應,為使這七式劍法傳承下來,便将之命名為“天衍七訣”,由此建立了衍派。

衍派弟子大多知道這個傳說,卻也只當是祖師爺留下的一個傳奇——畢竟這“劍魔”之約着實離奇,聽了也只以為那“魔”多半不過是另一個癡劍成狂的高手,五百年後早已銷作泥土。

——然而那日淩山雲在青暝堂中固執的追問是何因由?只因為堅信一個傳說嗎?

念及李清夷,青年面上霎時一凝,他身已向外走去,這會兒回過頭來傾聽,逆着光神色叫人看不分明。

他遲疑道:“是淩師叔問?”

“不,不,是我想問,我昨日聽師父與蘇師伯交談,提到了一些傳言……”

“什麽傳言。”

“二師兄你可知,今年正是衍派立派的第五百年?”

承鈞仍坐在桌旁,面容恰被青年身後的影子籠住,他摸摸鼻子,斟酌着說:“而且,先掌門百裏橫秋,不僅是近幾代掌門中數一數二的強人,更是五百年間唯一的天生劍骨,若說有誰最可能打敗劍魔,無疑便是他了……”

他越說越後悔,卻已不能停下:“二師兄,我無意冒犯!只是再而且——百裏掌門他……卻在這第五百年即将來臨之際,在本該劍技大成的年紀,出了意外……”

“近日門中,可是有些風言風語?”

伏雪啓口,聲音平靜如常,承鈞稍稍放下心來,道:“二師兄,我心中有些不安,想聽你的想法。”

時辰将晚,伏雪調足向外,再不停留,承鈞追了兩步,只聽他沉穩聲說:“掌門與掌劍具在,衍派已全了主心骨,你怕什麽?”

承鈞步伐漸住,眼見師兄青衫背影沒入新翠林蔭之中,少年向來無憂的眉眼卻并未雨霁天晴。他想起昨日夜間偶然聽到師父與蘇容易的交談,不詳之征兆、山外蠢動的流匪、蜚語不胫而走,言辭間竟流露出對衍派五百年傳承,能否得以延續的擔憂。

當時少年只聽了兩耳朵,便不敢再作停留,卻不知在他的腳步匆促離開之後,屋內淩山雲收回投向窗口的目光,将杯底冷透的酽茶一飲而盡。

“至于李清夷,且先讓他在武堂做事吧,長樂門近日很是猖狂,叫他随便辦出點成績,就能堵上孫轅的嘴。”

而與他對坐的蘇容易面有憂色,卻道:“要保住他,只怕沒那麽容易。”

“他本也沒犯什麽過錯,非要說不過是游歷久了些,孫轅何苦如此糾纏不休?”

問句一時無答,濃夜的靜谧在室內蔓延開來,驚蟄才過,窗紙上顫動着微弱的蟲鳴。

仿佛過了良久,蘇容易才終于将殘茶一潑,低聲嘆道:“流言已經傳開了,他們說,這一切不祥之兆都是李孤芳操縱天運所遭的報應,而他培養出的清夷,将是令衍派武脈斷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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