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是誰

夜色如濃墨,靜影才被允許在小範圍內活動,但因着前車之鑒,桓槊命人死死跟在她身邊,不錯眼地盯着她。

繡鞋踩于枯枝上,發出一聲脆響,她提着荷花燈走在河岸邊,月色甚好,照映着普天下的兒女,湖水波光粼粼,閃耀着微弱的光芒。

靜影駐足于一片廣闊的河岸邊,天水一色,漆黑如吞食不吐骨頭的夜獸,就在那一剎那,心中陡然湧起一股勇氣,她的身子微微傾斜,手臂猛地被人拉了一下。

拉她的力氣很大,不像是女人的力量。

她回過頭,微風吹起一縷發絲,腦後紮着的湖藍色綢緞發帶飄散開來,于冷風中不斷拍打着臉龐,宮燈向上比照,照見一張凄苦但美麗的臉。

執宮燈的人淺笑道:“原來是靜姑娘。”

靜影本有些魂不附體,被來人這麽一吓,陡然恢複了神情,她看着左手邊黑黢黢的湖水,心中騰起一股冷意,往後退了一步,對來人行了一禮:“陸姨娘,這麽晚了,可是在游湖?”

陸影手上捏着一柄“宮裝美人撲流螢”的小扇,以扇面掩着唇,吃吃笑了起來:“吃醉了酒,出來醒一醒,今夜大人在府上宴請工部劉大人和太學王大博士,怎麽你不去作陪?”

她這幅樣子,倒很像是醉酒,不過說話倒是很有條理。

陸影晃晃悠悠,險些栽到湖中,靜影好意提醒:“湖邊風大,恐着了風寒,陸姨娘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陸影卻笑了笑,徑直朝她走過來,然後捏着靜影的下巴,呼吸湊得極近,問道:“你是怕我掉在湖中,淹死了吧?”然後又笑了起來,小扇輕擺,笑得嬌媚無比:“我心裏清楚得很呢,你呢,你心裏清楚嗎?”

“這湖水淹不着我,可是你......”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這麽一個醉酒的人,好似有千斤重,直直壓在靜影身上,好在湖邊有一架秋千,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陸影挪到秋千上。

靜影的個子已經算是女子中高挑的了,可是陸影似乎比她還要高大些。

上次見面,陸影躺在榻上,靜影倒的确沒注意過,陸影的骨骼似乎比一般的女子要粗很多。

陸影抱着秋千架,十足的醉鬼模樣,靜影本想不管她,可是四周無人,夜又深,若是就這麽将她扔在這兒,不知道她會不會不小心掉下湖去,于是靜影對阿香道:“你去尋鹿歌,叫她來照顧陸姨娘。”單憑自己和阿香的力量,可能根本挪不動陸影。

阿香有些擔心,但還是遵照吩咐去找鹿歌。

樂游欲言又止:“靜姑娘,屬下可以将陸姨娘帶回去。”

靜影卻蹙眉道:“你一個男子,今日夜又已深,怎可輕易接觸府上姨娘,若是此事傳揚出去,陸姨娘今後該如何自處。”陸影以前算是間接幫助過自己,靜影不忍見她受難。

樂游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住口。

鹿歌來得很及時,只是快要到時,陸影突然趴在靜影肩上,一幅欲嘔不嘔的樣子,靜影有些慌亂,替她順着被,忽然耳邊傳來極小的一個聲音:“大人已經将陳章放了,你可以安心了。”

原來,她是想告訴自己這些!

靜影感激地望着陸影,卻沒有得到她的回望,靜影知道,陸影是不想讓樂游看出任何異常。

“鹿歌姐姐你......”鹿歌顯然已經處理過很多次這樣的情況,駕輕就熟地将陸影搭在自己肩膀上,道:“我會照顧姨娘的,不勞你們了。”神态語氣一如初見般那樣倨傲。

“你一個人可以嗎?”阿香不确定地問道,想要上前幫忙,可見鹿歌四平八穩,不免止住了腳步——她似乎有些多餘。

鹿歌以行動回答了阿香——她能行。

等到陸影和鹿歌走遠,靜影才發現掉落在地上的小扇,大約是陸影不小心掉落,她彎腰撿拾起那柄小扇,輕輕送風,有淡淡幽香撲鼻而來,與陸影平素所用的香不甚一樣,很是清雅,仿佛竹枝味道,不似女子所用的香。

——

陸影吃多了酒,頗為頭疼,鹿歌心疼地用涼水替陸影醒酒,不住地擦拭着她的臉龐和胸膛,陸影忽然醒來,握住鹿歌為她擦拭的手,顯然有些說胡話:“他沒事了,你放心。”

鹿歌氣不過,将毛巾扔在銅盆中,憤憤不平:“少主你就是為了和她說這句話?”竟甘願冒此大險,她究竟知不知道,今夜是什麽狀況?

——

陳章沒事了,靜影的心頭大石總算落地。

夜裏桓槊摸黑而來,沒有燃燈,他握着靜影的手,情到深處,他扣着靜影的後腦勺,忘情道:“為我生個孩子。”

喘息聲良久方歇,靜影喚阿香準備好沐浴的熱水,桓槊的呼吸聲已經輕淺,昭示着他已經睡去,靜影踏入浴盆,感覺到身體被熱水包裹,有一種回到母親胎裏的安全感。

她冷漠地看着桓槊,眼神藏着無人能發覺的恨毒,大力地揉搓着肌膚,直将肌膚搓得紅腫不堪。

身體上的髒污可以洗得幹淨,可是有些污跡,這輩子都難以清除了。

不過也好,總有......那一日。快了。

“靜影。”桓槊睡得淺,很快發覺靜影不在身邊,屏風後的燈火頗亮,他揉着眉心,從榻上坐起身來,走到屏風後面,将靜影從浴桶中抱出來,溫聲道:“大夫說這樣不利于子嗣。”

若是靜影每次都這麽着急沐浴,恐怕子嗣真的要艱難了。

他寵溺地點了點靜影的鼻子,将她放在榻上,十指與她的相扣,二人的發絲就這樣于不經意中纏繞在了一起,青絲如墨散開,像極了一杯水中的一點墨漬,而靜影就像是能包容萬物的水,溫暖而寬容。

他能在這裏,找到久違的暖意。

身體的契合給精神帶來無限的鼓舞,以至于他覺得,至少有一瞬,靜影是臣服于他的。

手指插.進她的發中,桓槊動情地喊着靜影的名字,腦海和眼前,似乎同時有一道白光閃過,如同登臨山峰,而後縱身跳下,一瞬間的下墜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最初的驚險刺激過後,是呼嘯而過的山風。

“靜兒,永遠不要離開我。”這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在于捆綁住靜影的身和心,他便是要天下所有人,包括靜影,永遠臣服他。

清晨,太陽的曙光剛剛刺破迷蒙的黑夜,便聽見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人命了!”

無知的侍女不曾見過流血和死亡,自然膽戰心驚,可桓槊卻是久經沙場之人,見慣了流血漂橹的場景,這種小插曲,于他而言,簡直不值一提,若不是人死在了他的府邸上。

王博士王成思趴在地上,臉頰到脖子都漲得發紫,他吊在房間正中央,只要一打開門便能看見他猙獰的死狀。膽子小的侍女偷偷背過身去,恨不得将胃裏的早飯全都吐個幹淨。

桓槊面色陰沉,眉眼一擡,便又是腥風血雨。

王成思是忠實的擁帝黨,在朝堂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是無數後生學子的引路明燈,他一死,太學必将引起軒然大波。

這樣一個人,卻死在了自己家中。無論怎麽看,都是栽贓陷害。

“若說是吊死,也不該吊死在桓府,莫非王博士是撞了鬼?”下人們鬥大字不識,卻頗為迷信鬼神之說,且王博士死得蹊跷,死時門窗阖得嚴實,不像有外人來過的樣子,而他周身也沒有任何傷痕。

王成思雖素日與桓槊政見不和,可是誰會相信,桓槊膽敢公然在自己的府邸上加害他,這豈不是自找麻煩。

且瞧桓槊現在的神情,看來也是對此事一無所知,正處于發怒的邊緣。

“徹查昨夜來過府上的人。”一聲令下,老管家便立刻去辦了,身後跟了浩浩湯湯一大群的奴仆,今日桓府之人怕是要徹夜難眠了。

桓槊召來樂游,與他耳語了幾句,便帶着人匆匆離去。

與此同時,靜影扣着桌子,細數着時間,很快外面烏雲密布,看起來是要下一場大雨,她把玩着陸影昨日遺失的扇子,正自得樂趣,可玩着玩着,忽然發現手上沾染了什麽,她定睛一看,原是一片暗紅色的血跡,不知從哪裏蹭到的,已經暈染開來。

她小心翼翼地注視着那柄輕羅小扇,眼睛忽然眯了起來,她将右手握住扇柄,用力一拉開——扇柄之下露出銳利的刀鋒,頃刻間寒光四射。

窗棂一閃而過一條影子,門邊響起三下“扣扣扣”的敲門聲,那影子迫近了,靜影才不慌不忙地将扇柄又安了回去,再拿起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了起來。

“妹妹在呢,昨日我在湖邊遺失了一柄小扇,不知——”陸影滿帶笑意而來,見了靜影手上那柄扇子立即露出驚喜的表情,忙道:“正是妹妹手上的那柄。”

靜影裝作驚訝道:“原來這扇子是陸姐姐的,昨日沿着湖邊撿到的,瞧着精致便帶回來了,也怪我愚蠢,沒有發覺這竟是陸姐姐的扇子。”

陸影的笑意越發深了:“正是呢,這是我的心愛之物,原本不該這麽小氣的,只是獨獨這一把扇子,我舍不得送人。”她看着扇子,似乎透過它在回憶些什麽。

靜影将扇子交到她手上,囑咐道:“下回陸姐姐可不能再這麽粗心大意了,若是尋不回,可怎麽辦。”

雨越下越大,陸影尋回來扇子也不便再久留,便說了告辭,鹿歌正好帶了傘來接她,臨走時還頗為不服氣地瞪了靜影一眼。

“阿香,是我的藥嗎?”她一手接住冰涼的雨水,一邊問撐着黃傘,冒雨跑來的阿香,她懷中護了什麽,很是小心。

阿香到了之後便将傘放下,再将懷中的食盒擺好,連連點頭:“還熱着呢,靜姑娘趁熱喝,藥若涼了,藥性就不好了。”

靜影點點頭,若有所思:“是呢,若涼了,恐怕藥性就不好了。”

藥是黑糊糊的一團,比從前在皇宮裏喝得任何藥看起來都不堪,靜影卻沒有絲毫猶豫的,仰着脖子一飲而盡。

阿香收拾好藥碗,笑眯眯道:“大人知道了一定十分高興的。”

靜影也随之笑了笑,而後對阿香道:“我乏了,你出去吧。”這場雨,且有的下呢。

桓槊這兩日很忙,忙到根本沒有空來後院見靜影,當然靜影是求之不得的,最好是桓槊一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她的面前才好。

他既不來,那藥就沒有再喝的必要,只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廚房還是每日都将藥準備得妥當,以備不時之需。

沈貴妃冥誕将至,宮中上下早已開始準備,晌午一道旨意傳至桓府,桓府所有女眷要到北相國寺為貴妃誦經祈福,寬慰芳魂。

想起往事,桓槊揉了揉眉心——宇文溫是打定主意要拿舊事來提醒自己,他料定自己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樂游問及靜影的去向,桓槊愣了神,随後擺擺手:“叫她也去吧,她在府上也悶得慌,不如出去走走,北相國寺禁衛森嚴,是個好去處。”她近來着實乖巧得很,大約是因為自己信守諾言将陳章給放了,靜影知道自己逃無可逃,索性也歇了逃跑的心思,只一心一意的跟着他。

想到大夫的話,桓槊不禁彎起嘴角,若那藥真的有效,再過不了多久,他便要做父親了。

北相國寺離桓府并不遠,且路程平坦,并不颠簸。桓思飛倒也不是頭一回去了,只不過這一次是奉旨去的,還帶着哥哥的兩個妾侍。

她掀開馬車簾子,朝後瞥了一眼,靜影的馬車遠遠落後于她們的。她便有些不耐煩,吩咐人去告訴靜影的車夫,讓他将馬車趕得快些。

可不知今日是怎麽回事,那馬偏偏不肯聽人話,反而鬧起了脾氣,車夫一鞭子落在馬兒身上,馬兒生起了氣,蹄子一揚便發狂,拉着馬車向前狂奔,任憑身後之人如何叫喚都不回頭。

又是那樣的場景......

靜影捂住了胸口,那日的景象歷歷在目,呼吸也開始不暢。馬車的速度實在過快,車夫被甩了出去,她在馬車內壁被甩得七葷八素,一只手死死攀住不肯被甩下去。

“我不能死,我還不能死......”她喃喃念着,卻發現馬車不知在何時早已停了下來。

“姑娘,你沒事吧。”一道好聽的聲音傳來,就在與她一壁之隔的馬車外,靜影的臉色慘白,卻還是顫着嗓音,輕聲說道:“多謝......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靜姑娘在這兒!”還沒來得及與救命恩人相見,便聽見家仆洪亮的聲音,隔壁的聲音再次響起:“姑娘的家人已經尋來,在下就告辭了。”

靜影并不挽留。

她掀開簾子時,人已經離開了。

桓思飛尋到她時,臉色頗不好,但還是忍耐着不發脾氣。

“你的馬車已毀,和我同乘吧。”她淡淡道。

雖然靜影不願與她同乘,但眼下并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硬着頭皮上了桓思飛的馬車。

桓思飛的馬車比靜影之前坐得那輛要舒适很多,沒多久靜影就在馬車上打起了盹。睡夢之中,似乎隐隐感覺到有什麽人在盯着自己看,那道視線充滿了探究,令人很不舒服。

北相國寺是魏國最大的皇寺,平時出入的都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其中最尊貴的當屬魏帝宇文溫。

因為桓家女眷要來此為沈貴妃祈福,所以北相國寺今日一整天都謝絕外客。

到了山門正中央,只聽“嗡”得一聲,是敲鐘人在撞鐘,鐘聲敦厚沉重,自山頂蔓延開來,将福澤帶給世間萬民。

靜影雙手合十,默默念道:“若是真的有靈,請帶哥哥去往西方極樂,不要再讓他受苦受難。”她其實并不信神佛,可為了哥哥她寧願信其有。

大殿正中央,一尊大佛正對着來往香客,他面目慈悲,神情溫和,似乎生來便要普渡萬民。

靜影跪了許久直跪到腿麻,起身時免不了一個踉跄,摔得很疼。桓思飛瞧在眼裏,對旁邊的沙彌道:“扶她去禪房休息吧,這裏有我足矣。”

小沙彌“阿彌陀佛”了一下,便照着桓思飛所說,将靜影帶往禪房去。

竹林被風吹發出“沙沙”的聲音,忽聞“喵”得一聲,一只貍貓突然竄了出來,渾身毛豎起,沖着靜影龇牙咧嘴。

靜影從小最怕貍貓,立時便被吓得縮在那小沙彌身後,攥着人家的僧袍不肯放手,口中還不住地喊着:“走開,走開啊!”可是貍貓是欺軟怕硬的主兒,見靜影這樣害怕,反而越發放肆的靠近。

“哈哈哈哈。這世上還有人這麽貍奴嗎?”一道笑聲由遠及近,靜影覺得那笑聲熟悉,可不管怎麽想都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裏曾聽見過這聲音。

直到那人出現在她面前。

謙謙君子,弱質風流,那公子生的一雙多情眼,眉宇間卻是一股病态,身邊只跟了一個駝背的仆從,老弱病殘,占據了三者,看上去倒沒什麽威脅。

“你是......你是救了我的那位公子?”靜影不敢相信,他明明看上去不堪一擊,怎麽可能會是救了自己的那位恩公。

那人淺淺一笑:“是我的車夫救了你,我可沒有那麽大的本事。”

靜影轉身去向車夫道歉,可奇怪的是,無論她怎麽提高聲音,那車夫都一動不動的,像根木頭樁子似的,跟在那公子旁邊。

“他這是......”靜影不免有些奇怪。

那公子笑道:“我這仆從是個聾啞人,既聽不見別人說話,自己也不能講只言片語。”

靜影點點頭:“既是公子家仆,那便是公子大恩,靜影無以為報,只能聊表謝意。不知公子怎麽稱呼?”該有的禮數總要做全,何況她是真心感謝,不過也是真心害怕躍躍欲試想要靠近的貍貓。

竹林被風吹而發出的“沙沙”聲越來越響了,靜影聽見那公子道:“我姓溫,溫書的溫。小姐還是不要亂跑,山中傷人的貍貓頗多,免得将你抓傷了。”

“誰會在北相國寺豢養如此多的貍貓?”靜影不禁有些好奇,北相國寺這樣的地方,怎麽會有貍貓出沒呢,且這些貍貓個個養得油光水滑,皮毛锃亮,看起來不是野物,想來是有人故意養在此處的。

溫公子笑了笑道:“你可知,沈貴妃的墳冢就在此地啊,她生前可是最喜歡貍貓的,陛下當然要多養些貍貓來陪伴她啊。”

靜影并不相信:“沈貴妃死後被追封皇後,自然要葬在帝陵,等到陛下百年之後與其同葬。”

溫公子聽完這話立即露出被識破了的失望的表情:“看來你很聰明,我是騙不到你了。”言語間似乎頗為沮喪,只手中折扇轉來轉去,一時間倒叫人懷疑起這話裏的真假來了。

“讓我猜一猜你來這兒是幹嘛的,可別是來逃跑的。”他陡然一笑,說出的話将靜影的心狠狠顫了顫,她故作鎮定:“自然不是,你猜錯了。”

溫公子卻并不意外:“也是,你的眼睛裏,有一種不甘心呢。”

“你最恨的人就近在咫尺,你卻什麽也做不了,你怎麽能甘心,可是你為什麽不嘗試着去改變這一切呢?”他似乎能窺破人心。

“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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