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更放火
漏夜的蟲鳴嘒嘒,一陣兒一陣兒地唱響在宮牆下,鴉羽青的夜幕有如倒扣的琉璃碗,覆蓋了一整個宮城。
樹影在深濃的夜色裏靜默,偶有風吹動起宮門前的燈,那白瑩瑩的光一照,樹便生出了巨大的影子,在宮牆上晃動出千奇百怪的形狀。
宮牆下走過一列侍衛親軍,他們腳步聲飒沓,在靜寂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這聲響并不擾人——貴人們住在重重的宮牆裏,聽不見各宮門外的響動。
腳步聲往皇極殿前去,那高大巍峨的宮殿下有百丈寬的天街,鴉羽色的天幕壓下來,有人站在這片天幕下,清肅着一張絕頂英俊的面龐,涼風吹上了眉眼,冷冷清清。
“……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皆巡視完畢,還請步帥示下。”當值的都虞侯盛玢拱手奏報,對這位新上任的侍衛親軍步軍司統帥,抱有十二萬分的謹慎小心。
聽說此人雖是勳爵門第出身,又僅僅只是北直隸的武舉會元,原本盛玢等人還有幾分輕視,後來再聽說此人不過十七歲,卻已在戰場歷練五年,又在上月,生擒了莽古哈黑鷹部族的大太子,侍衛親軍諸人,才都放下了輕視之心。
顧景星嗯了一聲,忽的揚起下巴,遙遙地望向南側的方向。
“那裏可是南書房的位置?”
衆人循着步帥的視線看過去,兩重宮門後的确是皇子公主念書的地方,盛玢對宮城的每一個地界都熟悉,這便拱手說是,“那裏是公主殿下讀書的學堂,乃是宮城裏最清淨的所在。”
顧景星哦了一聲,“此刻恐怕不甚清淨。”
他言罷,袍角掀動,大踏步往南書房的方向,諸班值不明所以地跟上去,倒是盛玢眼尖,望見了書房的上空冒起了一縷煙,悠悠地飛遠了。
盛玢慌得疾步追上步帥,“卑職去調機桶。”
顧景星擡頭看去,腳下不停,“煙不大,廊下吉祥缸或可應付。”
疾步繞過兩道宮門,果進了一片清淨之地,煙霧的起點在南書房的大門上,在南書房掌事的小內官指着門,誠惶誠恐。
“……門鎖上頭被加了一把枕頭鎖,奴婢聞見了糊味跑出來瞧,是門鎖旁的檻窗被火點了,好在火勢極小,教奴婢一盆水給澆滅了。”
走水在宮城裏是頂了天的大事,內官想着方才的情形,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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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爺,這世上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來這裏放火,還請步帥詳查。”
顧景星的額心蹙起一道淺淵,他往四下看了看,正待出言下令,忽聽得那小內官嘆着氣同一旁的人輕聲說道,“好在沒釀成大禍,只熏黑了幾道窗棱,一時将這枕頭鎖砸了,再管造辦處要些紅漆……明兒的課應當不能耽誤。”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顧景星心念一動,揚手止住正在四下查探的諸班值,命當值公事将隊列帶回,只餘盛玢一人在身側。
小內官雖不明所以,到底還是抓緊時間忙碌起來,此時四下又恢複了靜寂,只有細微的焦糊味還在空氣裏不散。
顧景星往南書房一側望去,因是讀書清淨之齋,書房的一側辟了一片空地,以籬笆做擋,其間植着各色文雅的花木,此時夜色深濃,那裏未有掌燈,一片漆黑的花景。
顧景星在護國軍先鋒營,常年晝伏夜出,目力極佳,視線落在那漆黑花景時,立時便瞧出了蹊跷。
他屏退了在場諸人,提步輕往花圃去,腳步聲慢慢臨近,不知是誰的心跳聲撲通。
那海棠花下依約一線素粉色的發帶,顧景星在花圃前站定,問出聲:“出來。”
花樹下一動不動,半分動靜都沒有,顧景星一步跨過,輕輕牽起地上那根纖細的發帶,拽了一拽。
于是,樹後呼啦啦地站起了兩個小姑娘,盛玢手裏的提燈揚起來,往二人面上照過去,一霎吓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伏在地不敢言聲。
顧景星不動聲色地接過燈,揚起來,眼前兩人,面上左一塊右一塊的,全是烏黑,像是被煙熏過三天兩夜,頭發俱是亂蓬蓬的,有如兩只炸飛了的鳥。
是鎮國公主江乘月,自己鎮北侯府的大姑娘蘇元善。
顧景星無言以對,沉默了一下,正待開口,忽又見一旁的樹下,又呼啦啦站起了一個小宮娥,一個小內官。
兩個小姑娘形容實在狼藉,在看到顧景星的那一刻,乘月眨巴眨巴大眼睛,碧清湖裏滾出兩只鬥大的淚珠,緊接着淚水就決了堤,一路摧枯拉朽地沖刷過烏黑的面龐。
“你……嗚哇……嗚哇哇啦哇啦哇啦……”都說不怎麽哭的人常常有巨大的能量,舉起來就驚天動地的,乘月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手比劃着,口中說的話就嗚哇哇的,讓人一句也聽不懂。
小女兒哭的嗚哇哇的樣子實在可憐可愛至極,顧景星蹙起眉,在她停下來的間隙,向一旁同樣陪着小聲啜泣的蘇元善,投去了詢問的眼神。
蘇元善何等聰慧,一瞬就明白了,忙收起了淚,仰頭同顧景星翻譯。
“只是想去加個鎖……沒想幹壞事……”
顧景星明白了,乘月又唔哇哇地哭起來,說了一長串話。
“鎖眼對不上,拿小燭燈去照,不小心點了窗紙……”蘇元善翻譯着,也覺得委屈害怕起來,翻譯到一半兒也哭起來。
元善哭出聲,乘月益發悲恸,月影下,顧景星的好看眼眉微蹙,一定是覺得她此時的樣子很好笑。
“你……嗚哇嗚哇……”惹禍後的害怕與在顧景星面前丢臉的情緒翻山倒海的湧來,乘月悲恸欲絕,又嗚哇嗚哇地說了一長串,接着推開顧景星,捂着臉哭着跑走了。
顧景星被推開,原地晃動一下,蘇元善喊了一聲雪兔兒追上去,還不忘悲痛欲絕地翻譯:“公主說,她現在一定像只炸飛的鳥,全叫你看見了,她不想活了。”
兩個小姑娘一前一後地跑走了,顧景星扶額,垂睫吩咐盛玢:“今夜之事,緘口。”
他說罷,腳步輕動,旋身而出,不過幾步,便追上了乘月,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
乘月雙手捂着臉,只覺得丢臉丢大了,不肯轉過身。
“好端端地,做什麽要到宮裏當差……”乘月這回說話聲雖還帶着些許委屈,好在能使人聽清楚了,她嗚嗚咽咽,啜泣着抱怨,“我一向老實巴交,從不惹事生非,偏偏叫你瞧見了我放火燒房子……”
小女兒的聲音在寂夜裏尤顯稚軟,周遭傳來飒飒腳步聲,有巡視的侍衛隊走來,見到守在一邊的盛玢,便都低下頭靜默無聲地離去了。
顧景星輕舒氣,耐心問道:“你的功課沒寫完?”
乘月被戳中了正在害怕擔憂的心事,放下了捂着臉的手,仰頭看他,嗯了一聲,“你怎麽知道?”
“所以想來給南書房加上一道鎖,好叫明日上不成課?”顧景星的眼睛裏有幾分細微的笑,只将她的想法說出來。
乘月委屈了,大眼睛裏又蓄滿了淚,她點着頭,淚珠從眼眶裏掉出來,噼裏啪啦。
“……少師叫抄二十遍《枯樹賦》,我原想着看會兒小人書再去抄,後來又想着睡一會兒再寫,睡飽了之後,又想着去接元善……後來玩着玩着,天怎麽就黑了呢?我和元善一起寫啊寫,可越寫越多,怎麽都寫不完……”
于是她就擔驚受怕地睡了,到了半夜實在是害怕的睡不着,于是琢磨來琢磨去,打算偷偷去南書房給門加一道枕頭鎖,好叫明日少師上不成課……
哪知天不遂人願,燭燈燒了窗紙,她和元善并兩個小宮娥內官撲了半天,聽見噼裏啪啦的腳步聲,忙又鑽花繞樹的藏進了花圃,花枝勾住了頭發,才成了眼下這幅炸飛了鳥一般的樣子。
顧景星垂睫,看着乘月盛滿了淚水的大眼睛,唇畔輕仰。
“只熏黑了窗棂而已,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他往前走,示意乘月與蘇元善跟上,一路無言,輕輕将二人送進鳳姿宮。
雲遮焦急地奔出來,她已然跑了三五個回合,到處去尋找公主,又不敢大張旗鼓,這一時只急的哭出聲來,抱着公主一陣兒落淚。
她領着委屈的公主和垂頭喪氣的蘇元善進了殿,吩咐宮娥為兩人沐浴更衣。
乘月被洗幹淨了套上了寝衣,沒精打采地和元善一道走出來,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再想想将才惹下的亂子,再度對即将到來的明天充滿了恐懼。
只是将将走到正殿,卻見那九尺鳳紋的書案前,正端坐了一人,燭火輕動,将他的側顏投送到牆壁之上,那弧線有如雕刻一般清隽美好。
他正垂首執筆,當是在為乘月抄寫《枯樹賦》。
乘月與蘇元善對看一眼,立時就雀躍起來,三步兩步跳着走,撲在了顧景星的案桌前。
一雙靈動而可愛的大眼睛撲在眼前,顧景星正垂着的濃睫微顫,擡起眼來。
乘月望着他筆下的紙,熱情洋溢地贊揚他:“你的字真好看啊!”
顧景星看了看跟在乘月身後,正困的眼睛睜不開的蘇元善,道:“蘇姑娘,請去安置。”
蘇元善揉揉眼睛:“嗯?”
乘月正趴在桌案上,聞言蹙起了眉頭,“你怎麽不叫我去睡?”
顧景星望住她的眼睛,“這不是她的功課。”
乘月眨巴眨巴大眼睛,同顧景星擡杠:“那,這也不是你的功課啊。”
顧景星眼尾微微上仰,笑意呼之欲出。
“那我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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