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兩處孤眠

何必做春閨夢裏人……

乘月托腮望他, 眼中不免幾分不解。

“……元善不會嫁給武官,她喜歡枕經籍書的清雅讀書人。”

女孩子們之間的閨中密語不好透露,說一句喜歡讀書人總不為過, 她向後伸了伸手,雲遮靜默上前, 遞上盛明礬的瓷瓶。

公主輕叩瓷瓶瓶身, 細細密密的明礬粉末傾瀉至倒藥小舂內, 顧景星手腕轉動,搗藥小杵在花泥裏碾動,将明礬碾進。

雲遮在側旁瞧着這一雙小兒女, 清夜沉沉, 公主語聲和軟, 顧世子輕碾花泥, 兩下裏眼神遞送, 動作相接, 無比的自然閑适。

倘或雲遮是不谙世情的女兒家, 怕是要深陷這樣一副清夜搗花圖, 可偏偏她懂。

九年前, 顧世子第一次陛見時, 便向陛下陳情了自己的志願,因其出身名門, 又生了個劍眉星目的英俊長相, 陛下有心選他為婿, 只是在他表露許國之心後, 陛下才有所猶豫, 從而将此事擱下。

如今顧世子從北境凱旋, 回京備試春闱, 不過只有半年多的時間待在京城,陛下卻也要賜他官職,任誰看了,都能明白陛下對他的喜愛。

只是此時,顧世子一句何必做春閨夢裏人,明面上是在說元善姑娘,可未嘗不是顧世子的心聲:他一心許國,上了戰場刀槍無眼,公主貴為天之驕女,沒有承受這樣傷痛的必要。

在無人注意處,雲遮輕輕地嘆了一息,再聽顧世子回公主話時,不免多了幾分忐忑。

“讀書人也很好。”手下的小藥杵不停,顧景星眉眼微沉,“溫柔敦厚,清雅知禮,和這樣的士子在一處,日子過的一定有趣。”

他說話時眉眼不擡,只在等不來公主的回應時,輕輕擡起了眼睛,對上了一雙靈秀的雙眸。

“我同元善不一樣,我不喜歡讀書人。”像是察覺了顧景星話裏的深意,一向凡事不入心的公主,歪頭去找他的眼睛。

手裏的小藥杵終于停了下來,顧景星望住了公主清澈而無雜質的眸。

“帝京城繁華靡麗,無論是軒裳華胄,還是白衣卿相,比比皆是,公主乃是世間第一矜貴之人,想要哪一樣,都可稱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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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又無措的情緒漫上了眼,乘月以手蓋住了搗藥舂,問他的語聲裏不免帶了幾分輕愠。

“我哪一樣也不要。”她說到這兒,甚至将顧景星手裏的搗藥杵奪了回來,微微向他傾身,語帶嬌怒,“他們再好,同我有什麽幹系?我只喜歡我的,管他是白衣還是軒裳,文臣還是武将。”

公主即便使起了小性子,可模樣還是稚軟的,只将搗藥的杵和舂兒抱在手裏,嘴角向下捺,眼圈紅紅,仿佛下一秒就要掉金豆子了。

顧景星眼眸微黯,旋即便低垂了眼睫,只輕輕嗯了一聲。

“臣後日便要去戍守北城,往後來宮中的時日不多,還望公主多多保重。”

他要往北城戍守的消息來的實在突然,乘月一時怔住,良久才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做什麽要我多多保重,又不是不見面了……”她忘記了方才的愠意,只喃喃地說,“開了春不是還要考武狀元……。”

顧景星嗯了一聲,站起身,“考取了功名,臣便會自請去汰川口戍守。”

汰川口在哪兒,乘月一點兒也不清楚,她只松開攏着的小杵小罐,幾分無措。

“之後又三五年不回來麽?”

顧景星說是,走至面盆處淨手,再不多言了。

乘月着急了,站起身追到他身邊兒,追問他,“從前我小,也不知道問你的行蹤,如今我大了,你走歸走,總要說一個回來的日子,我好等你……”

公主說這話兒,尾音帶了些許哽咽,桌案上的一盞燈,忽的便炸了一朵喜氣洋洋的燈花兒,公主吓了一小跳,不自覺縮了縮腦袋。

顧景星走至桌前,青白修長的手指遞過去,指尖捏過燈芯,迅疾地碾滅了那一盞燭燈。

室中暗了一分。

“公主為什麽等臣?”他背對着她,背影在燈下颀秀清瘦,“公主乃是世間唯一,如臣這般,卻有萬萬。公主不必等臣。”

乘月怔在了原地。

“好端端地,這是做什麽呀……”她并非木石,一瞬就察覺了他的意思,沒來由地紅了眼圈,“我要等你的啊,假如你說能在我十八歲生辰的時候回來,那我從十七歲起就會開始高興……我不喜歡不說一聲突然回來的驚喜,說不得我哪一日偷懶沒沐發,你卻回來了,那我該有多尴尬……”

公主語無倫次地說着,到末了甚至開始結巴,眼底冒着淚花,眼睫一動,淚珠兒就順着滾下來了。

“我知道了,今日那個莽古哈的人被砍了頭,也許叫你想起了不高興的事,所以心情不好是不是,”乘月拿手背抹去了,嗓音哽咽着,“我原該送了元善就該回去睡覺了,做什麽要來這裏——顧景星,我明兒再來找你,你別不高興了……”

桌案處沒了燈,顧景星像是站在暗處不言不動。

像是生怕他再說出什麽決絕的話來,乘月急慌慌地轉身,提了裙往步司外奔去了。

雲遮提了小籃跟上去,臨出了步司的門,不免投過去無奈一眼。

公主在前方跑的極快,像只躲雨的小兔兒,一直奔至禦河旁的花影兒小道,才停下來,耷拉着腦袋慢慢走。

她來時身後跟了十幾個內官宮娥,這一時雲遮叫他們遠遠地随着不要靠近,只随上了公主的腳步,慢慢地陪着她走。

禦河裏未眠的小鴨撲棱着翅膀游過,在夜色下化開一圈一圈的漣漪,隔岸花枝遮擋着的宮殿金瓦紅牆,靜谧而深沉,将世界的靜又擴大幾分。

雲遮提着燈随在公主身邊走,裙角前處一片安靜的光,公主的頭垂的低低的,使她瞧不起清楚公主的神情,可裙角前的光亮地面上,卻悄無聲息地接收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淚。

“誠如顧世子所說,這世上好男兒千千萬,的确不該嫁給叫自己傷心落淚的人。”

雲遮愛公主如眼珠,方才目睹了顧景星與公主的言談,這一時說話不免帶了氣,“不管他因了什麽原因這樣決絕,在奴婢這裏,今晚這一茬是無論如何都過不去了。”

她越說心裏越難受,聽着身邊公主淺淺的呼吸,只覺心都要碎掉了。

“橫豎公主還小,咱們好好選選,總有比他還好的……”

雲遮托着公主的手慢慢走,話音輕輕落了地,身邊的小公主卻頓住了腳步,良久都沒有說話。

月亮毫不吝啬,将每一處都灑遍了嬌人的瑩玉色,禦河裏的小鴨偶爾幾聲呱呱,尤顯出清夜的靜沉,公主轉過面龐看向雲遮,月色撲進了她的眼眸,清透純質。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他……”

雲遮望着公主眼眸裏的傷心,心疼的無以複加。

“奴婢知道。可他鐵了心許國,刀槍無眼,疆場殘酷,萬一他在戰場上陷落,甚至殉了國,到了那時,公主又該當如何?”

公主不言聲,只将臉轉過去,慢慢地向前走。

“我會千裏萬裏的去尋他的屍骨,一樣一樣地裝起來,将他帶回家。”

清夜沉如水,雲遮陪着公主慢慢回了寝宮,那一廂步司裏,顧景星一夜未眠,在第二日的一早,領軍去往乾清宮門前護聖駕。

皇帝昨夜批閱奏折至深夜,這一時東方才亮了一線,便又要起身。

他是個勤勉克己之人,每日起身後都要在院中打一套羅漢拳,方才洗漱更衣去視朝。

今日院中,顧景星換了勁裝正候着,皇帝望見他眉眼英俊,形容清勁的樣子,不自覺心中又有幾分滿意。

他從前晨練都是自己個兒打一套,自打顧景星回來後,便常常傳他來喂招,又知道他這半年都要備試武舉,也有心考較他的武藝。

再者,皇帝也有自己的私心。

從前這小子小的時候,皇帝便很喜歡他,只是一句畫淩煙甘泉,讓他打消了選他為婿的念頭。

哪知今歲,這小子竟然從北境凱旋,又立下了這般大功,皇帝更為滿意,這便賜他在宮中行走,也好再度考察他的人品。

顧景星同陛下過了十八手羅漢拳,較量結果自然令皇帝滿意,他負手看着眼前的年輕人,銳利眼神落在他的眉眼上。

“……過了十月,便要十八歲了吧。”皇帝拿了棉帕拭手,閑話一句,“中了功名便可正經八百的領兵打仗了。朕還記得你的志願。”

顧景星垂首說是,“此次武舉,臣必定全力以赴。”

年輕人意氣風發,皇帝很是贊許。他從前想的多,生怕女兒受苦,如今倒也想通幾分:一心報國的有志青年何錯之有?放眼整個大梁,能在軍中歷練五年,十幾歲便立下大大小小戰功的人,又能有幾個?這樣的人做他的驸馬,再合适不過。

再者說了,他在外征戰,女兒出降不出宮,家裏人也放心,省的選個足不出戶的世家子,女兒還不要成日裏在宮外住?

他越想越滿意,這便又道:“明年再去北境,該要定下親事了,你父親母親,可有中意的人選呢?”

皇帝雖貴為九五至尊,卻也是養女兒的父親,直接開口賜婚,顯得自家多倒貼似的,故而提點一句,故作了幾分矜持。

只看這孩子有幾分誠心了——這些時日女兒身邊人時時來報,只說公主與他常常玩在一處,想來是有青梅竹馬的情誼在的。

皇帝微笑着看着眼前的年輕人,也許是晨光略有些刺目,使他的眉間淺蹙了一道,微微颔首向陛下拱手。

“臣一心許國,無意婚娶。”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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