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接下來好些天,曾宇浩每天都拉着方靈采一起理那些從美國寄回來的包裹,一邊理一邊給她絮絮講述每一件什物的來歷及所系回憶,堪堪就将自己的成長經歷細細數盡。他以為自己這麽點歲數和經歷,說不出什麽來,沒想到仿似靈思泉湧一般,竟有那麽多可說的,再加上只有下午方靈采有空陪他一起的時間他才有興趣理,其他時候都打不起精神來,于是原本一兩天就該能理好的行李,竟理了個曠日持久。
一轉眼,曾宇浩回家已經半個月…一個月…一個半月。時差早已倒好,可他一直計劃的出去轉轉約見舊友,卻一次也沒有實現。
他總是想到要出門就覺得勉強,想來想去也想不到見誰是能讓他興奮激動充滿期待的。
至少……想不到見誰是能讓他像見方靈采那樣興奮激動充滿期待的……
這是一種于他而言頗為陌生的感覺,讓他有些不适——不,不是不舒适,而是不适應,是……過于舒适,以至于不适應。
一想到她就心情愉悅,于是就大腦自行發動,總是想到她總是想到她,總是……想她……
有什麽事第一時間就想要跟她說,有時甚至不是什麽事,只是一句可能聽起來還算有意思、其實根本很無聊很可有可無的話,也想且只想要跟她說。
嗯,真的很無聊,他甚至在家裏也常給她發短信,在那些好像特意跑去找她只為說一句話顯得很奇怪的時候。
可事實上,發了一條短信之後,聊着聊着就會變成至少好幾十條,然後他就會懊惱,早知道還不如去當面找她說呢,既能說上話,還能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那一颦一笑都光華流轉的表情……
“暈!我才知道鼹鼠的鼹是念第三聲!我一直都念第四聲的!”
“啊?我也是啊……真的嗎?”
“真的,我剛查的字典!”
“好吧,但是你怎麽會查這個?”
“因為看到有個帖子整理了大家都念錯的很多字,其中就有這個,我真的無法相信!就算我在國外待過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一,也不至于連這個都不知道吧,畢竟小時候都有看鼹鼠的故事啊!”
“嗯嗯這不是你的問題,我的世界觀人生觀也都崩潰了……”
“還有蛋撻的撻念第四聲你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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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不過也是哎,伐撻,鞭撻,确實是第四聲啊,但就算之前想到的話,我應該也會以為是多音字。”
“對呀!可不可以說是字寫錯了?本來也是音譯吧?”
“所以葡語的蛋撻怎麽說?”
“不知道,我忽然意識到我好像也不知道英語蛋撻怎麽說,在美國真的沒見過!”
“是嘛?!”
“我查了一下,egg tart,好吧,音譯也确實應該是第四聲哈哈哈!”
“哈哈哈哈!”
……
但是,這個冬天還會有多長?他還要有多少日子的借口,以天氣不好為名,以幫忙收拾行李為名,以自己不太會自言自語、單獨陪着宇瀚就說不出話、最好她留下來和他一起跟宇瀚說話為名……以這樣那樣層出不窮的名義,阻止她外出散步,只因一刻與她共處的機會也舍不得放掉?
哦,所以……等到全部借口用盡,他恐怕就會……變成跟她一起外出散步了吧……
嗯……可能是因為這麽多年都繃得太緊了吧?在美國的時候,總是想要求上進,有限的時間用來進行的社交,都因為追求高質量而帶有強烈而明确的目的性;假期回國,因為他出國早的緣故,小學初中的同學基本都沒什麽來往了,有交往的都是父母朋友的孩子,往往既門當戶對,又利害交關,與他們互動不但帶着目的性,還往往被媽媽明裏暗裏提點說話當心,該說的要說到位,不該說的心裏要有數,于是想起跟他們見面就心累,怎麽可能提得起興致。
所以說來說去,方靈采竟是他難得的一個可以完全放松随心交往的朋友,在她面前,他可以完完全全只做自己,想到什麽說什麽,而她又都能将話接到最舒服的點上,當然輕松,當然愉快。
或許她也是這樣吧?他猜想。在這個家裏,每天面對的是一個不省人事的病人,下人不大會來,想必也談不到一起,所以她應該也是喜歡跟他聊天的吧?畢竟除了他,她也沒什麽別的選擇了。
甚至可能,我只是同情她吧?他又想。最近是節慶季,聖誕,新年,春節……人家女孩孤苦伶仃地寄人籬下,為了照護你的弟弟,連家也不能回,你家裏又這麽清冷沒人氣,難道多陪陪人家,不是一個紳士應有的風度嗎?
想到了這一節,他心裏重新安适,覺得又可以擱下一陣子,起碼到春節後才需要重新審視和考慮某些或許有點嚴重……呃,越來越嚴重的問題。
想到這裏,曾宇浩徹底放松,決定心安理得率性而為。
他加快腳步上樓,推開曾宇瀚的房門時,正見方靈采捧着平板電腦,在給曾宇瀚讀書。
“我很惶恐,那盆重瓣黃水仙是我替小沅選的,只覺得花好看,特別,不落俗套,而且香氣襲人,就像她一直以來給我的感覺那樣。
“我卻怎麽也沒想到,會讓她過敏,而這确實都怪我,我後來馬上去查了,重瓣黃水仙真的很容易讓人過敏。
“我怎麽沒先查了再買,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偏偏她卻寬容地說:‘沒關系啊,打噴嚏是一件幸福的事啊,說明有人在想我嘛!’
“她是笑着說的,一邊打噴嚏一邊微笑,有點小滑稽,讓人心疼,又覺得可愛。可我完全得不到安慰,因為這諒解不是給我的,她根本不知道花是我買的,小沅不可能告訴她,所以她的寬容,只是給她親愛的男朋友的。
“那一刻,大軍和卓琰投向小沅的眼神裏,洶湧澎湃的全是羨慕,尤其是大軍,那羨慕濃烈到……其中的嫉妒根本就掩不住。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眼神,所以我根本就沒敢看他們,我別開目光,不讓任何人看到我眼中那或許比大軍還要直白的妒意。
“好在小沅絕不會懷疑我目光閃躲的動機,他只會當我是害怕承擔責任而逃避罷了。他摟住她,低聲安慰:‘忍一忍,過敏源已經扔掉,你應該很快就好了。’
“面對着這個場景,我對大軍的妒火中燒感同身受,所以雖然他說話刺耳讓我很不舒服,但也能理解。
“大軍對她說:‘打噴嚏是有人想你?這是多老套的迷信了,土不土啊你!如果那是真的,那你不打噴嚏的大多數時間裏,說明都沒人想你咯?包括你們小沅也不想你!’
“嗯……我能理解,但不能接受,大軍這麽粗魯,讓我一下子覺得是自己被冒犯了,又尴尬又心疼。
“沒想到她居然沒被激怒,只是輕笑道:‘哎呀,迷信這種東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啊。反正我的基本原則是:準的才信,不準的就不信;好的才信,不好的就不信。聰明人用迷信找樂子,傻子才會被迷信害死呢。我們都是聰明人啊,對不對?’”
曾宇浩倚在門邊聽得入神,而方靈采讀得很動情。
令曾宇浩驚訝的是,這一段文字聽起來并不悲傷,也不煽情,講述的明明是一件略有波折但終究歸于美好愉快的事,她卻鼻尖發紅,兩行眼淚快速地墜下,彙聚在下巴上,星塵般悄無聲息地滑落,沒入裙擺。
他輕輕咳嗽一聲,方靈采幾乎驚跳,他看到她一秒鐘之內就完成了點擊屏幕和擦拭眼淚這兩個動作,回過頭來時,臉上最後一絲倉惶才勉強收起。
“怎麽了?”曾宇浩走過來,驚訝地探問。
他注意到她已經将平板電腦屏幕關閉,剛才的那篇文字看不見了。
方靈采搖搖頭,抽了抽鼻子。
曾宇浩問:“在給宇瀚讀什麽?這麽傷心?”
“……哦,不是,”她有些難堪地低垂臉龐,“我眼睛有些幹這兩天,有時會莫名其妙自己就流眼淚。”
“是嘛?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本能地說完這句話,才覺得好像這個提議有點奇怪。
果然,方靈采抿了抿嘴表示微笑:“不用,過兩天我同事過來的時候我讓他們給我帶一瓶滴眼液就好。”
曾宇浩随着她這句話,頓然想起每周醫生過來時的情景。
随醫生一起過來的還會有另一名護士,送來曾宇瀚新一周的用藥。
人一多,怕空氣污濁,他們三個會穿上醫護服,全程戴着口罩。
曾宇浩在門外看到過他們工作的樣子,方靈采向醫生彙報,然後記錄新的醫囑,并登記藥品。她的表情非常認真,又帶着一點學生樣的恭敬,益發惹人憐愛。戴着口罩的她,眉眼愈加突出,微翹的長睫輕顫着閃動,而護士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種常服所沒有的窈窕情致。
曾宇浩幹咳一聲,強行拉回自己越跑越遠的思緒,又問回最初的問題:“你是……在給宇瀚讀愛情小說?”
方靈采有些狼狽地擡眼,剛要說什麽,曾宇浩的下一句已經來了:“你也覺得宇瀚是為情所困所以才自殺的對不對?跟我的感覺一樣。”
他注意到方靈采的欲言又止,不由失笑,他們倆又搶話了,沒辦法,太談得來就這點不好,說話總是撞車,但男士禮應謙讓女士:“想說什麽?你先說。”
方靈采搖搖頭:“你先說吧。”
曾宇浩确實有一股想要訴說的強烈沖動,于是也沒客氣:“說到底,他這個年齡,學業上也挺順利,又還能為什麽事痛苦到這種地步?而且……他性格挺像我爸的,我一直在想,其實我媽肯定也是這麽想的,他……可能是遺傳吧。”
他看着方靈采,有一種無法言說的信任,讓他覺得跟這個女孩說什麽都可以:“我爸在我八歲那年就走了,我家對外說是急病,就連親戚朋友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去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