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蘇意眨巴眨巴眼睛,還未回過神來,就見那人形珠寶櫃一個疾行閃現到自己面前,松散發髻上的珠寶流蘇晃出一道璀璨的光彩,險些晃暈他的眼。
他一拱手,笑意盈盈地道:“屬下不知二公子駕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不知二公子今日前來所為何事?缺錢?缺寶物?或是代門主巡視小店?屬下……”
聚財上來便不管不顧地吧啦吧啦自說自話,把蘇意頭都說暈了,連忙擡手制止:“等等等!什麽二公子不二公子的?你在說什麽?”
“咦?二公子不是已回歸蘇家?莫非門主未曾同你說起蘇家族産之事?”聚財的表情比他更疑惑,一面說一面探身抓起櫃臺上的信查看。
他一動作,身上的環佩珠飾便晃個不停,折射出的光芒愈發晃眼。
看到聚財如此熱情,再加上他手裏的信,蘇意大概明白是什麽狀況了,一撇嘴,放棄掙紮:“別看了,我确實是蘇家二公子,說正事吧。”
聚財也是人精,聽出他語氣不對,立馬把剛攤開的信收進袖子,面上則仍是笑容可掬:“好好,二公子既然不是為巡視小店的經營狀況而來,肯定是有需要的東西。您說吧,只要小店有,無論是何物品屬下皆會雙手奉上。”
“謝謝。”
涉及修煉大事,蘇意打起精神,不再堅持自己那沒有意義的「低調」,向他說出自己的需求。
“我修煉蘇家的風月九劍,需要一把佩劍,你能否根據我現下的修為和用劍習慣,為我挑選合适的劍?”
聞言,聚財當即肅了神色:“修習風月九劍所需之佩劍會跟随劍者一生,萬不可馬虎。二公子既然信任屬下,屬下這就鬥膽為您提供幾種選擇。”
說罷,他抖抖金絲銀片相嵌的衣袖,周身七彩華光閃動,帶着蘇意直接進了八寶樓的庫房,并落在專門存放劍器的紅木劍架前,手一揮,劍架外的屏蔽術立時消除,露出底下一柄柄長短不一、形态各異的劍。
蘇意定睛看去,諸多劍器間氣息相連,彼此迥異。或性情暴烈,或如春風化雨般的溫和,或冷冽,或鋒銳,難以盡述。
但想到這裏,他又驚覺自己竟把劍當做人來看,居然還分析起了它們的個性,不免感到古怪。
聚財不知他所想,收斂起笑意,認真道:“我八寶樓珍藏的名劍古器大多在此,有些是名家手筆,有些則是散修們從各類遺跡中發掘出放到這裏售賣,因此外表看着或新或舊,但無一例外都非常強大。”
“觀劍如觀心,選劍如擇友。挑選佩劍有一點極為重要,便是看眼緣,看劍客與劍的契合度。因為劍也和人一樣,有自己的個性。”
聚財說着,随手指向離蘇意最近的一柄青銅長劍:“就如同這柄秋水長天,原是三千年前坐化的白羽劍客佩劍,曾随他征戰四方,殺氣凜冽,不适合尋常人,尤其是剛剛步入劍道的劍客使用,而普通劍客也配不上這柄絕世殺器。”
蘇意順着他所指看去,那青銅劍一身淩厲通透蒼碧,說是青銅,其實形态如玉,內裏還透着一絲如血的猩紅,殺意凜凜逼人眉睫。
不用聚財提醒,他的直覺已經告訴他這把劍與他相性不合。
看到他了然點頭,聚財一笑,緊接着道:“二公子既然初入劍道,所需者定是一把新劍。何為新劍?并非新鑄之劍,而是未曾有人使用過、未曾留下其他劍客的印記與風格、有着強大可塑性的劍。正好,我們八寶樓面向廣大修行者做生意,最不缺的就是這類的劍,屬下這便挑幾把好的,為二公子詳細介紹。您看如何?”
還能如何?蘇意當然毫不猶豫地點頭。
于是聚財拿出了看家本領,開始介紹起八寶樓庫存最好的六柄「新」劍。
他口才好,知識淵博,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既精準地指出每把劍的特點和優缺點,又留出餘地,讓蘇意自行感受這六把劍的性格,讓他自行選擇。
人雖看着花裏胡哨,可他一番操作下來,在蘇意眼中的形象已經非常靠譜了。
良久,六把劍逐一介紹完畢,聚財覺得口幹舌燥,于是在半空化出一壺清茶并兩只金鑲玉的杯子,斟上茶水,先給蘇意遞了一杯。
“多謝。”蘇意習慣性道謝,端着杯子飲了一口,眉心卻微蹙,似乎被什麽困擾。
聚財提着以整塊翡翠雕琢而成的茶壺,看看他再看看劍架,心中了然:“二公子可是不知如何選擇?”
蘇意不假思索地颔首:“是啊。這些劍我覺得個個都好,但總是差了一點東西,一點讓我毫不猶豫做出選擇的東西。”
簡單來說,就是沒一把讓他喜歡的。
聚財笑了笑,垂眸的瞬間瞥見他虎口處厚繭,突然心念一動:“二公子開始修煉之前,是否也練過劍?”
“嗯?”蘇意愣了一下,還未反應過來,腦海中便浮現出一柄生鏽的,用布條包着的長劍,遲疑着說:“确實練過。”
見狀,聚財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測:“那二公子練劍時用的佩劍可還留着?”
蘇意聽到這兒,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從袖裏乾坤——一種收納法術——中取出那柄離開避世桃源後便一直收在袖裏的長劍。
沒有名字,沒有任何特異之處,僅僅是以生鐵簡單塑形的鏽劍,纏繞其上充當劍鞘的布條更讓它看起來十分磕碜,在一室寶劍的映襯下,如同大家閨秀身旁灰頭土臉的灰姑娘。
然而它一出現,蘇意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落上去,指尖眷戀地撫過劍身,視其餘寶劍如無物。
“怪道二公子對其他的劍動不了心。”聚財含笑的聲音自身旁響起,帶着溫柔的釋懷,“原來您早已做好選擇。”
“可是這柄劍……”
蘇意将其抱住,面上露出了孩童般的不知所措:“可以成為我的佩劍嗎?”
“為什麽不可以?屬下說過,選劍如擇友,二公子對劍的認可比其他一切都重要。”聚財溫言細語,在滿身琳琅珠玉的襯托下,他眼中明亮的神采更顯得澄澈通透。
他小心翼翼接過那柄劍,對蘇意說:“二公子若信得過屬下,便将此劍交予屬下,最多三日,屬下定還您一把絕佳的佩劍。”
“好!”蘇意眨着眼應下,那雙酷似蘇憑易的鳳眸慢慢洋溢起笑意,分明是濯盡塵污的澄淨,卻又有種不谙世事的純然。
聚財喜歡明亮的、耀眼的、亮閃閃的東西,如同身上佩戴的金銀珠飾,如同蘇意這雙漂亮的眼睛。
……
天機門後山,青山碧水間一座花木扶疏的小院內,蘇憑易手持書卷坐在水池旁,披了一身流波潋滟,氣質昭昭如朗月。
他身前站着一個人,身着天機門外門弟子服飾,英俊的面容凝固從晨光裏的石像,原本內斂的眸光此時皆成了茫然,好似聽不懂上一刻出自蘇衷口中的話。
蘇衷立于父親身側,雙手攏袖,靜靜地告訴他有關蘇意的事,包括蘇意的身份、門內懸賞的由來,以及不久前發生過的事。
說完之後他便不再開口,看向這人的眼神裏帶着悲憫。
此人便是蘇意的情人,冷白遇。
“呃……”停滞的大腦終于反應過來,消化掉蘇衷信息量極大的話,他張口想說些什麽,顫抖的嘴唇卻吐不出一個字,發不出一個音節,臉部肌肉顫動着,露出近乎荒謬的悲傷。
“只是一個……一個誤會?”他這麽說道。
“是誤會。”蘇憑易将竹簡平攤在膝前,垂落的一角上寫着「鑄劍術」三字,而他并沒有看冷白遇,“正因為是誤會,是事出有因,所以我不殺你。但對應的,你帶着你應得的藥材同你妹妹離開,永遠不要出現在意兒面前。”
說罷,他卷了卷竹簡,仿佛是随口一問:“可能做到?”
蘇憑易的語氣并不重,甚至沒有責備,冷白遇卻感覺好像有一座大山壓在肩頭,迫使他彎曲背脊,低下頭顱,萬般言語彙于舌尖,也只能吐出一個「是」字。
他當然不甘心,因為這個玩鬧般的、本質是誤會的懸賞失去了兩情相悅的心上人。
可他再細想,卻發現如果沒有這個誤會,他甚至救不了自己唯一的親人,他最在乎的妹妹,因而那些針對眼前人的以下犯上的指責又成了回敬他自己的刀,讓他百轉千回,依舊只能得這個「是」字。
有時不是人想做錯選擇,而是無數選擇擺在面前,通往的只有錯誤的結果。
冷白遇這樣的人,他就是沒辦法再有更好的,更妥帖的選擇了。
于是他把頭垂得更低了一點,有些心灰意冷地說:“弟子明白,多謝門主、仙上。”
蘇憑易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
冷白遇走後,蘇衷卻皺起眉頭:“我看他心性堅忍,未來只要勤奮上進,定有一番成就。今日如此相逼卻又不殺,是否會讓他成為小弟的妨礙?”
“不會。”蘇憑易活了千年,看人極準,當即道:“從此回的事情上看,他是一個把妹妹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又極端利己利妹之人,他很清楚自己什麽時候該做什麽,只要我蘇家不倒,你天機門門主的身份不變,他就絕不會做任何以卵擊石之事。因為他知道,那只會為他自己,和他的妹妹帶來滅頂之災。”
“何況,意兒未來只會比他更強。而且我看意兒如今對他不甚在意,甚至提都不提,比起殺他,可能更想與他死生不複往來。日後若是兩人遇上,或者意兒想起此事,要再追究,把他再找出來也非難事。”
蘇衷聞言,放心地點了下頭,随即不再糾纏于此事,而是好奇地看向父親手中的「鑄劍術」。
“父親今日怎麽想起看這個?莫非是要為自己親自鑄一柄佩劍?”
蘇憑易的佩劍早在十五年前的妖魔大戰裏遺失,再要尋找曠日費時,不如先找一把或者鑄一把用着——蘇衷是這麽以為的。
不料蘇憑易卻搖搖頭,給出了另一個他始料未及,卻也合情合理的答案。
“方才聚財來信,說意兒想将一柄鏽劍鑄成自己的佩劍,問我蘇家麾下那幾名鑄劍師誰有空閑出手相助,最好三日內就能完成。”蘇憑易微微一笑,理直氣壯:“為父想親自為意兒鑄劍。”
蘇衷忍俊不禁:“嗯,這确實是父親會做的事。”
為補償從前的虧欠,也是因為對幼子的疼愛,蘇憑易做出如此決定對蘇衷而言不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