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帝京百裏之外, 驿站前。

這裏剛剛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戰鬥,不過因為交戰雙方動手時升到了高空,所以并未破壞官道和驿站這些官家設施。

他們之所以如此行事, 一為謹慎,二為……罰款金額被太上府定得太高,即便以他們的身家也付不起。

長劍彎折合攏,重新化為扇子回到白绮手中, 他意态從容, 白衣一塵不染,仿佛只是出門散了個步回來。而與他交手過的鬥笠人雖然氣息平穩,身上卻血跡斑斑, 好不狼狽。

“白绮仙師不愧為太上府的天下行走,實力高深, 我自愧不如。”鬥笠人抖抖衣袖,視滿身傷痕于無物,“如果不是為了替一名小輩出氣而來,我會更加敬佩。”

“我行事,何須你敬佩?”白绮輕搖折扇, 不緊不慢地道:“我喜愛之物, 是人也好,是花草魚蟲, 甚至一粒沙土也罷,都不允許任何人妄動。你該慶幸蘇意無事, 否則今日便是太上府作保……”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 以扇掩面:“不對, 如果危及到蘇意的性命, 你根本活不到今日。清平王殿下。”

“呵。”

像是自嘲, 又像是嘲諷地輕笑一聲,清平王摘下鬥笠,露出一張年輕俊俏、宛若少年郎的面孔。

他轉向東面,仰頭迎着日光眺望遠處的山頭,浩渺雲霧間似乎立着兩道身影,他們雖無動作,卻令他如芒在背。

“此行淮南道,有蘇先生和蒼先生的算計,我怕是再沒有命回帝京了。”清平王眯着眼微笑,“但你知道,這不過是個開始。我也只是他人手中的棋子罷了。”

“他們會找出你背後的棋手。”白绮不為所動,“不過你不一定看得到了。”

清平王戴上鬥笠,以法術換下身上的血衣。

“那麽,祝我好運吧。”

白绮走到他身旁做押解狀:“祝你好運。”

目送兩道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蒼天闕冷哼一聲:“便宜他了。”

“太上府的執法者公正性無需懷疑,這的确是最适合他的懲罰。”長風吹起蘇憑易的衣袖,雲霧缭繞間,他姿容朗朗,如昭昭明月,超然得不似紅塵中人,“何況他背後還有些線條牽扯,就這樣輕易斬斷,才是真正便宜了他。”

拂開被風掠起的蒼藍發絲,蒼天闕寒星般的眸子閃了閃:“說的是。此去淮南道,正好以他為餌,釣一釣那裏的魚。”

聞言,蘇憑易笑着搖了搖頭:“這件事我已經交給衷兒處理,接下來的日子我要去雲下學宮陪兒子,順便教書了。”

蒼天闕不置可否:“随你。”

“對了,你家塵緣現下情況如何了?”

蘇憑易像是突然想起這事兒,壓着眼底的調侃笑意故作疑惑地問。

“呃……”說起盡塵緣,蒼天闕的冰塊臉終于融化幾分,撩開右手袖子,露出腕上一個深深的牙印。

“他咬的。”蒼天闕一臉滄桑,“而我只是想給他把脈。”

雲霧浩渺的山頭上,陡然驚起一聲爆笑。

……

雲下學宮的早課定在辰時二刻,也就是早上七點三十。早課內容豐富多彩,以至于《學宮規矩》裏專門騰出一章篇幅來介紹和講解,并同時附上不準時參加的懲罰。

蘇意習慣早起,完成例行修煉與劍術練習後距早課還有一刻鐘,此時出門時間剛好。

他從桃樹下走過,仰頭看向樹枝,只見那對青羽雀小情侶正把腦袋紮進伴侶的脖頸毛中沉睡。

不欲打擾它們,蘇意悄悄在樹下的石桌上留下一碗靈米,又叮囑窩在樹根縫隙間的兔子不要亂跑,便抱着藍眼睛白狐貍悠然走出院子。

在長長的早課名單中,蘇意毫不猶豫選擇了自己最熟悉的一門——劍術精講。據說這是學宮的熱門課程,卻是早課中最冷門的一項。

原因很簡單,早上人們更喜歡做彈琴吟詩作畫這樣簡單而又舒緩身心的事,而劍術精講……實在太過催眠。

事實上蘇意和其他不選劍術精講的人對這門課有相同的感受,但架不住他對其他的文化特長課更不擅長。

幾多斟酌之下,還是這門課更适合他一些。

上課的地點在雲天舍,位于學宮北面的雲天山頂。

蘇意在山路上疾奔,讓狐貍跟在身邊,邊跑邊說:“你不要偷懶哦,跑步鍛煉有益身心健康,我也是為你好。”

狐貍邁動四肢輕松跟上他的步伐,聽到這話嘤嘤叫了一聲,透出撒嬌意味。

蘇意莫名的能理解它叫聲中的含義,笑道:“好啊,陪我跑到山頂,一會兒早課結束我帶你去吃好吃的。據說狐貍喜歡吃雞,學宮膳堂有用靈米喂養的雞做成的菜,我給你買。”

“嘤!”

狐貍高興得原地蹦跶一下,加快速度跑到了他前面。

一人一狐狂奔上山,動靜吸引了提早到來的幾名學員的注意。

他們身上仍帶着新生的拘謹,回頭查看情況也顯得小心翼翼,只敢隐晦地打量蘇意和他的狐貍,生怕冒犯。

蘇意則要放松得多,蹲下摸摸狐貍的腦袋,讓它自行找地方等自己下課,然後向在座的幾位同修行禮打招呼。

被招呼的人愣了愣,才後知後覺地起身回禮,雖然依舊局促,卻終究打破了蘇意帶來前空氣中凝固而僵硬的氣氛。

山頂上的桌案是照報名人數擺的,蘇意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來得最晚,只剩下一個松樹下的位置可選。

他也不在意,溜達過去坐下,将青萍劍取出橫放于桌上。

蘇意剛坐定,遠處便傳來悠遠的鐘鳴,不必說也知道是上課鈴聲。

山外靜止的雲海陡然于鐘聲中翻滾成洪流波濤,朝陽自雲下躍升而出,晨光噴薄,如金色的顏料般潑灑在雲層浪濤之上——

有人從中走來。

蘇意仰頭去看,忽然瞪大了眼睛。

那個人不是……

迎着五名學員驚愕的目光,蘇憑易踏雲海而行,英姿俊麗,飄然出塵,猶如閑庭信步,速度卻極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人已到峰頂平臺。

爹親?!

蘇意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呼,腦筋一轉,似乎明白當初他為什麽要讓自己來雲下學宮讀書了。

啧,什麽老年人的智慧啊!

蘇意在心裏好笑地吐槽着,臉上的神色也随之變得無奈。蘇憑易的目光從他面上掃過,猜出他此時的想法,眼中笑意更深。

這時,忽然有一名學員出聲,打斷了他們父子的腦電波共振:

“您……您是蘇憑易蘇先生?”

蘇意循聲轉頭,蘇憑易也順勢看向說話的人,那是一位生得年輕,甚至稱得上稚氣的少年,娃娃臉上溢滿欣喜和驚嘆,更有一種見到偶像的恍惚感。

“哦?你認得我?”蘇憑易不緊不慢地笑道。

“嗯……嗯!”得到肯定答複,少年噌地一下站起,又緊張又興奮,“我、我見過您的畫像,也聽說過許多您的故事,您是我走上劍道的引路人……沒想到……沒想到今日能在雲下學宮見到您!”

幸虧他選了劍術精講!

少年在心裏土撥鼠尖叫。

見狀,蘇憑易溫聲道:“很高興十五年後依然有人記得我,不過關于我的故事還是留待課後再說,現在,我們要上課了。”

“是!”

少年大聲應下,非常用力地坐了回去。

其餘幾人看向蘇憑易的眼神也變得萬分崇敬。

除了蘇意。

他捧着臉,興致勃勃地打量身前景象,也實實在在地感受普通修行者對蘇憑易的敬仰崇拜。

其實他這個兒子,對于父親的過去完全稱得上一無所知,甚至直到今日才真切感覺到父親是修行界名宿,受萬人景仰,而非只是個護短的兒控。

說實話,親眼看見父親的小迷弟向他表達敬意,而且今後可能會看到更多類似情景的感覺……蠻奇妙的。

以後說不定還會發展到有人查出他是蘇憑易的兒子,然後輾轉找上他要簽名什麽的……

“這位學員?”

蘇意正沉浸于幻想,耳邊冷不防傳來帶着戲谑笑意的呼喚,與此同時,頭頂随之落下一道陰影,将他驚醒。

“到!”

蘇意條件反射地應道,一擡頭,便見蘇憑易正彎腰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的一縷長發垂在半空,順勢拂過蘇意面頰,癢癢的,像一種無心的捉弄。

蘇意臉上泛起薄紅,眨眨眼,小心地問:“爹……蘇先生有什麽事嗎?”

倏然更改的稱呼令蘇憑易有些不适應,但他不願對兒砸表露不悅,便直起身,随手招來一根樹枝,平遞到他面前。

蘇意看看樹枝,又看看他,不解地歪了歪頭。

蘇憑易藏在袖裏的另一只手抖了抖,差點沒忍住揉搓他腦袋的沖動。

“用這根樹枝,演示一下這幾招劍式——”

蘇憑易盡量認真授課,廣袖一揮,半空中忽現十二招劍式,簡單,卻處處透着不可言說的道韻。

蘇意掃了一眼便記下招式,接過樹枝,走到前方空地站定,從第一招開始演練。

他的風月九劍是蘇憑易親自教導,那九招劍式與這十二招同樣簡單而繁複,有異曲同工之妙。由他演練,才更能讓另外四名同修有所體悟。

果然,親眼看蘇意演練一遍之後,他們面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思索與了然之色,隐隐理解了蘇憑易的用意。

同一時刻,蘇憑易從身後握住蘇意持樹枝的手,帶動他的手臂複現第一招,并輔以簡潔明了的講解。

他含笑的聲音自蘇意耳畔掠過,伴着溫熱的吐息與衣袂間清冽的竹香。

這種幾乎擺在明面上的捉弄,直讓蘇意這個親兒子明知被逗,仍是忍不住地耳朵泛紅,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揪住他的衣領咆哮:

收起你胡亂發散的魅力!

別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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