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2 改調 不知變通的下場
幾日後, 林橋寫好了新的本子,便帶着爸爸跟宋玙璠去天藝劇場排練演出。
他們得趕在劇場上班之前借用場地彩排,宋玙璠便早早過來接他們。路上, 他還特地放下了後排座位的靠背, 好讓晨晨小朋友能夠在車上再多睡一會兒。
雖然宋玙璠照顧的十分細致周到,但林國棟根本睡不着。他和女兒昨天看了幾篇新聞報道,心裏挺擔心天藝劇場的情況。
現在, 全北京人都知道天藝劇場裏出了事,這一月來走了将近一半的演員, 微博上也有許多謠言,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林橋幹脆問宋玙璠:“我聽說,吳師伯的好幾個徒弟都宣布退出天藝劇場,還帶走了自己的捧哏搭檔,是不是有這回事?”
“是,天藝劇場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宋玙璠喟嘆道。真的是世事難料。誰能想到:相聲師徒之間還有這種互相刨祖墳的背叛法?
其實這件事還要從陸熙年清理門戶說起。
當時, 陸熙年清理的第一個叛徒是杜鵬程, 他當着大家的面, 摘走了杜的“華”字輩藝名, 也等于将他逐出了相聲門。
那這杜鵬程是什麽人物?他是吳燦榮的二弟子, 從12歲開始就跟着吳燦榮學習相聲和評書, 兩門都拜了吳燦榮為師。至今為止藝齡超過十五年,專場辦了二十多次, 也算是京城晚輩中準一線的角兒。
可以說:杜鵬程在吳燦榮徒弟中的位次, 僅次于胡宇航一人之下。
宋玙璠嘆息道:“師姐, 你別看那天陸師哥清理叛徒很解氣,其實十年前,陸師哥還在說相聲的時候, 就是杜鵬程給他量活兒的。這麽一位親人般的師弟被逐出,不光是吳師伯心裏痛,陸師哥心裏也難受。”
林國棟悄悄對女兒道:“那杜鵬程的面相我看過,天生反骨仔一個,絕對留不得。”
林橋繼續問道:“那杜鵬程走了以後,天藝劇場怎麽還走了那麽多人呢?”
“因為北展的事情發生以後,吳老爺子的身體就一直不好,而杜鵬程跑去了對家的劇場當幕後指導。他雖然不再上臺演出,卻幫忙挖牆腳,弄走了天藝不少骨幹分子。”
這件事說起來,就牽扯到了吳老爺子和“相聲保守派”的恩恩怨怨——
吳老爺子所在的創新派大本營是天藝劇場,旨在推廣各種相聲新編劇,努力想讓相聲和主流文化結合起來。而保守派的大本營叫做“津京傳統相聲協會。”他們只認可傳統相聲的段子,不認可吳燦榮的路子。
杜鵬程正是聽從了這“協會”中某人的指令,才唆使師弟們賣師求榮,改動了廣告圖片,差點讓吳燦榮死在了北展舞臺上。
事發之後,吳燦榮進了醫院,三個叛徒也被陸熙年雷厲風行清理出師門。
但那協會的主席馮淩雲得到消息後,把杜鵬程和另外兩名叛徒一起挖到了自家來當幕後,這樣明目張膽收留別家的叛徒,明顯就是要和吳老對着幹。
林橋不解道:“可杜鵬程賣師求榮,他怎麽還能在相聲圈混下去?其他人沒反應嗎?”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宋玙璠講了一句非常心酸的話,“陸師哥可以讓他身敗名裂,是吳師伯自己不願意趕盡殺絕。”
杜鵬程跟了吳老整整十五年,從12歲的娃娃到獨當一面的京城名角兒,都是吳老一手教出來的。而吳老的其他親人離去,外孫不幹這行,自然而然,他親近徒弟更多些。
在吳門的30多個徒弟當中,杜鵬程是吳燦榮付出心血最多的徒弟,所以跟他的時間最久。甚至和杜鵬程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跟自家外孫陸熙年相處的時間還長。
宋玙璠道:“吳老把杜鵬程當做半個親兒子看待的,他說孩子學壞了,自己也有責任。”
沒錯,老人家實在太心軟了,居然對外孫道:“小鵬學壞,一半在于他自己品行不端,一半在于我這個師父教得不好。你把他趕出師門就算了,只要他不再登場演出,這件事就過去吧,以後大家老死不相往來。”
說到這裏的時候,吳燦榮眼中流下了兩行清淚。杜鵬程叛出師門,跟他再失去一個兒子,其實沒什麽區別。這對老人家的感情打擊非常大,他因此再次病倒下去。
陸熙年也沒辦法,他總不能讓外公再操心,只好聽從了外公的話,沒有采取下一步的行動,這才讓杜鵬程和馮淩雲勾搭上了。
另一方面,杜鵬程有了這座“新靠山”以後,開始和天藝劇場扳手腕。
他看吳燦榮在醫院裏遲遲不出來,料定老人家的身體不能再掌事,天藝劇場失去了主心骨鎮場,那麽人心定會思變。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杜鵬程向舊日的師弟們抛出了橄榄枝。他要趁着天藝劇場最虛弱的時候,将這塊牌子徹底打敗!
聽聽這個狼子野心的叛徒語錄:“師父他那把老骨頭馬上都要進棺材了,你們幾個也跟着進去嗎?你們還能活幾年,師父他還剩下幾年?就不為将來考慮考慮?”
“跟着我和馮會長一起幹吧,會長他手下有十個相聲劇場,占據了北京相聲商演市場的半邊天,跟着他才能發大財!”
杜鵬程一口一個師父的叫着,卻把吳燦榮提攜他十五年的恩情全部抛在腦後。在這樣的“教唆”之下,天藝裏幾個稍微紅一點的角兒,就動起了另投他家的歪腦筋。
首先是兩個不在吳家門下的逗哏演員離開了天藝,接着,他們的捧哏搭檔也離開了,向來逗哏捧哏搭檔都是一對對走的。
等到這四個人走了之後,天藝劇場的人心渙散到了極點。
大師兄胡宇航心慈手軟,根本鎮不住場子,而吳燦榮的身體太差,也不能來後臺穩住人心。于是局面開始急轉直下,後臺天天都有人走,有的是明面上,有的是暗地裏。
剩下來的吳家弟子開始思量:這“吳家”的招牌是不是要倒下了呢?
自古人走茶涼,就不是什麽新鮮事。
事情發酵到了這個地步,接下來走的就是吳門的徒弟了,他們也步上了師兄杜鵬程的後程,離開師門另投奔了別家。
只不過,這些人走的比杜鵬程體面一點,用的都是“理念”不合這樣的借口,暗地裏和舊日恩師分道揚镳。反正七十歲的老頭子,半截入土的人,也不能拿他們怎麽樣。
“候華琪、李華頤、馬華建他們也跟着走了。還帶走了自己捧哏的搭檔。”
宋玙璠說的這三個人,都是吳燦榮正兒八經賜了“華”字的徒弟,都有了一定的名氣。這一走,真的讓天藝劇場元氣大傷。
林橋默然。怪不得網上報道說:天藝正在面臨大廈将傾的局面,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這些骨幹們走了之後,還會把觀衆也一并帶走。這樣一來,劇場開票就賣不出去。
林國棟悄悄吐槽道:“閨女,這種事我倒是見得多了。這江湖上的人啊,有三觀正的好漢,也有出賣三觀當柴燒的混蛋。歸根到底,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
“天藝到了。”
談話間,他們的車停靠在了劇場的大門口。
***
這一次進了天藝劇場,林橋發現這裏格外的安靜,遠沒有前幾次來的時候熱鬧了。
她牽着爸爸的小手,跟着宋玙璠走了進去,聽他低聲囑咐道:“師姐,待會兒除了胡宇航胡師哥之外,你盡量別跟其他的人講話。這裏的人都有可能是下一個走的。”
“我明白。”林橋和爸爸交換了下眼神:現在的天藝劇場,是一艘在狂風暴雨中搖搖晃晃的小船,滿船的人還在互相猜忌。
不一會兒,他們就遇到了管事的胡宇航。
胡宇航是個脾氣随和的大哥,見面就彎腰鞠躬道:“林小姐,很感謝你上次的救場。”
“胡師哥,您太客氣了。”林橋扶起了他,再讓爸爸跟胡宇航打聲招呼。
但這時候,後臺更衣室的門簾一挑,胡宇航身後走過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
他穿着黑色刺繡的大褂,直接走到了林橋的面前,趾高氣昂道:“在下黃維竹,林小姐,我在這裏等候多時了,總算見到了你……還有你的這位神童兒子。”
黃維竹?林橋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此人以前是天津小茶樓的相聲藝人,號稱是在民間鍛煉出來的“落地相聲”奇才。後來得到了吳燦榮的賞識,參加了第一期《歡聲笑語》節目比賽,最終獲得亞軍的好成績。
他的獲獎感言是:“我是卧薪嘗膽二十年,才換來一朝成名天下知。”
因為這句話,他被網民評價為勵志的典型,收獲了不少粉絲,在北京算是一線名角。
而節目結束以後,黃維竹就加盟進了天藝劇場,吳燦榮一直把他當做座上賓看待,給的福利和薪酬都是最高的檔次。可他今天忽然跑到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做什麽?
林橋察覺到了對方的不懷好意,“黃先生,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黃維竹仗着自己名氣大,直接批評道:“前幾天,我看了你的表演視頻。你和你兒子唱了幾段太平歌詞,都在晃範兒(跑調)。我倒要問你一句:為什麽你的太平歌詞是自己瞎編的,不尊重老祖宗的調子?!”
上來就給她扣一頂“不敬祖”的帽子?
林橋真沒見過這樣狂妄的人,她反問道:“你說說看,我怎麽晃範兒了?”
“桃葉兒尖上尖,柳葉兒就遮滿了天……”
“一字兒寫出來一架房梁……”
黃維竹模仿她的唱腔,當即唱了兩句太平歌詞,冷冷笑道:“這老祖宗的唱法是:所有的太平歌詞,末尾都要把調子往上揚,你卻把調子往下壓,唱的跟口水流行歌曲一樣。我倒是要問一句:你今年是多大年紀了,覺得自己比老祖宗還有能耐?!”
林橋:……你能耐,你全家都有能耐!
她正想說什麽反駁回去,卻聽身邊的爸爸冷冷道:“伯伯,你可知道這古人唱太平歌詞,為什麽要把句子尾調往上揚?”
“當然是為了引起觀衆注意。”
黃維竹沒想到小娃娃居然敢問自己,他可不是啥門外漢,也是民間出來的老藝人。
林國棟冷靜瞪了他一眼,道:“沒錯。這相聲在建國前,是江湖藝人擺攤賣笑的一門技術。他們得把集市上的人群都召集過來,才開始講。所以開頭唱太平歌詞的目的,是為了讓人們都停下腳步聽活兒,是不是?”
“那當然,小朋友,這些都是你跟媽媽學的嗎?”黃維竹真意想不到,這麽小的孩子,居然把相聲發展史理解的這麽深刻。
“我當然是跟媽媽學的!”
林國棟向前邁了一步,直接硬怼他:“那時候的藝人唱調子往上揚,跟吆喝買菜的一樣,這樣人們都會湊過來聽。但現在不一樣了,誰還在街頭唱這個吸引人群?太平歌詞想要變得通俗易懂,便于流行,就必須改為一般的唱法,也就是調門往下壓。”
所以說,林橋唱探清水河的時候壓低調門,把戲腔改成通俗唱法,正是想讓它流行起來。
同理還有那首《十字錦》,老祖宗的唱法可不适合一般人,只适合大街上叫賣!
林國棟淡淡道:“你說我媽媽不尊重古人,我看你才是想讓老祖宗的活兒泥古不化,都死在吆喝和落地這一套老功夫上面,不能登上更大的舞臺傳播出去!”
頓了頓,他指着黃維竹的鼻子罵道:“這麽不知變通的下場,是想讓相聲和京劇一樣,越來越小衆化嗎?!你想餓死将來從事這一行的年輕人嗎?!到底是誰在背叛祖宗?!”
林國棟這三聲發問铿锵有力,完全擺出了宗師的風範來。
別忘了,他也是成名三十多年的津門名角,從前沒幾個人敢跟他鬥嘴的。
“……”黃維竹頓時啞口無言。
他沒想到自己反倒被問住了,居然反駁不了一句娃娃的話。
林橋也在冷眼看着黃維竹。這一次,她沒阻止爸爸崩壞人設,是因為她真的太生氣了。非要讓爸爸給這黃維竹一點顏色瞧瞧。看看是誰心懷不軌,是誰榆木腦袋。
空氣尴尬了半晌,黃維竹的汗如雨下。他這個相聲界的大佬,在對太平歌詞的理解上,居然還不如一個6歲的娃娃看得透、想的遠,那他這幾十年來學的是什麽藝?!
但明面上,打死黃維竹都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的。就面向了胡宇航,拱手作揖道:“告辭,這天藝劇場的買賣我也不幹了,關二爺在上,以後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慢走不送!”胡宇航氣呼呼道,他也沒有一點挽留的意思。
黃維竹這個人恃才傲物,當初師父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慷慨接濟了他,黃維竹這才有機會來北京參加節目。但借着節目的春風成名後,黃維竹根本不知感恩,還這樣對待林家母子。心術不正,可見一斑。
“走了好!”
看着黃維竹的背影,林國棟也不忘了挖苦一句,“這樣的人要走也不用知會關二爺,他老人家能千裏走單騎,也能華容道釋放曹操,平生義薄雲天,最知感恩圖報。肯定見不得這樣的叛徒……媽媽,您說對嗎?”
最後一句是他終于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個六歲孩子的人設,所以臨時維持一下人設,雖然已經被他自己崩壞的不成樣子。
只不過,他的這一番發言已經把胡宇航和宋玙璠給折服了。這是什麽神仙娃娃啊?這簡直是師祖爺下凡附體!
宋玙璠立即抱起了娃娃,他喜氣洋洋道:“晨晨,我當你哥哥好不好?不,以後你就是我的小祖宗!”
胡宇航也滿面歡喜道:“師妹,人家都說你兒子是個神童,今兒我可算見識了,這老祖宗也開眼啊,居然降下這麽一個好苗子!”
林橋笑了笑,她還惦記着正事呢:“師弟,走吧,咱們要排練新的作品了。”
“好!”宋玙璠正想跟她一道進去,忽然,後臺跑進來一個場務人員,“老胡,出事了,你別杵在這裏閑聊天,快出去看看!”
胡宇航一愣,早上的壞事怎麽這麽多?他立即問道:“出了什麽事?你慢慢說。”
“杜鵬程來了!”